“你在想什么?”我觉得两人闷坐在一起有些不妥当,决定打破沉默。
“哦!”雅雯放下手,略有歉意地对我笑了笑:“我在想如果火星存在稠密的大气和丰富的水,是不是应该有生命诞生呢?”
“如果有的话,当然可能,问题是‘如果’之类的假设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雅雯很认真地说:“那不尽然,太阳系已经存在了四十多亿年,说不定火星曾经有过稠密的大气也有江河湖海,几十亿年!足够产生几次像人这样的高级生命。”
“但我们现在已知火星是颗空气稀薄干旱荒凉的星球。”
“那有可能火星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碰上了地球所没遇到过的巨大灾难,大气被彻底破坏了,地表的水给蒸发了,当然生态系统也就随之毁灭掉了,几亿年也许只要几百万年,生命的遗迹就会湮灭在历史的风尘中。”
瞧雅雯这份认真劲,我情不自禁乐了:“我只以为我痴,没想到你比我还痴,你可真正称得上是一名火星人爱好者。”
雅雯嗔到:“现在有什么球迷、棋迷、钓鱼迷、还有什么追星族,你们汉人都不大惊小怪,倒对一位普通的喜爱探讨宇宙奥秘的人少见多怪的。”
我一看雅雯竟把一句不经意的玩笑上纲上线到民族问题的高度,吓得慌忙辩解:“我瞎开玩笑的,绝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嗳,你知道吗,美国发射的‘火星探路者’几个月前在火星成功登陆,明天晚上中央电视台有个关于它的专题节目,估计会有‘火星探路者’传回的照片,揭开火星地表神密的面纱。”
“真的?”雅雯的脸色霎时多云转晴,喜得跳了起来,重重地一擂我的肩膀,险些把我掀翻。我咬牙忍住痛:“当然是真的,骗你是小狗。”
“几号?”
“明天呀!”
“棒极了!”雅雯雀跃起来,乌黑闪亮的秀发有节律地飘荡着。我发现周围许多学生错愕地盯着我们,忙悄悄地拉了雅雯一下衣角:“别跳了,同学们都在瞧咱们,以为我们发神经呢。”雅雯静了下来,嘴角微微一翘:“怕什么,又没有那条校规说不准人高兴来着。”
第七节
我们积极地盘算到哪儿找电视看。每个系的学生俱乐部都有电视机,一般在星期六、星期天才搬出来放,不过也有例外,譬如说中国足球队打世界杯预选赛时,不管星期几,只要有比赛,电视都搬出来了,当然最终的结果让大家很伤心。既然有例外,那就有话好说了,我兴冲冲地跑去做系学生会主席的思想工作,说“火星探路者”在火星上着陆意义重大,应该组织同学们观看中央电视台的专题节目,好处一定多多:可以激发我们学习科学文化知识的热情,可以开拓眼界,可以促进精神文明建设,可以…,总之,是一项积极、有益、健康、极有意义的活动。我一口气说得口干舌燥,学生会主席却像听海外奇谈一样,末了嘣了句:“是美国人的探测器吧?”
“是美国人的探测器,不过是哪个国家的没关系,只要它去的是火星,而不是到好莱坞去串门就行了。”
“哦,哦,程同学,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关心和支持,提的建议不错,但学校有规定,只有星期六、星期天晚上才开放电视房,这是你知道的,不是这个时间,需要向上申请,打报告,手续比较麻烦,这样吧,你先回去,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我怀着一线希望回到宿舍,躺在床上仔细咂摸学生会主席的谈话,发现这个猾头讲了一大通废话,根本没说行不行,看他这态度,肯定没戏。我沮丧地把结果告诉雅雯。
雅雯总带笑意的大眼睛里也抹上了一丝忧郁,抿着嘴想了良久说:“老师家有电视。”
“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
“我们跟老师又不熟,冒昧闯进去,目的只为了看电视,对人家也太不尊重了吧,再说电视有那么多的频道,不能指望每个人都是火星人爱…,总之,不好。”
“哎呀,就你们汉人麻烦事多,我们瑶家有客人来,可高兴了,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难怪老人们常说汉人弯弯肠子多,虚伪!”
我涨红了脸:“这不是虚伪,是礼仪问题。”
雅雯见我气急败坏的样子,不吭气了,用手指不停地梳弄着秀发,忽然间喜上眉梢:“有了,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有电视看。”
我并不乐观,充满疑虑地问:“是什么地方?人家会让我们看吗?我们方便去吗?”
雅雯莞然笑道:“人家肯定让我们看,而且我们很容易去。”
我茫然了“那会是什么地方?”
雅雯顽皮地一笑:“不告诉你,你猜?”
我直着眼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地方能符合雅雯说的地方,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猜不出,你还是告诉我吧,我这人从小就怕猜谜。”
雅雯微笑不语。我拍了拍脑袋:“这样吧,你如果告诉我的话,我明天早上起个早床,给你买糯米鸡和欢喜砣吃,好不好?”
“不好。”
我一寻思,点点头:“是不太好,一大早往女生寝室闯,容易被当流氓抓的。”
雅雯“噗哧”一笑:“亏你想得出,这样吧,你喊一声姐姐,我就告诉你。”
我一愣,赶紧瞅瞅四周,发现没人注意我们,遂硬着头皮厚起脸皮压低嗓音说:“好妹妹…”“嗯——?”“好姐姐,好大姐,你就告诉我吧。”
“嗯,看你嘴甜,姐姐这次就让一步了,告诉你吧,是——商场,你喊我姐姐不应该难为情的,我本来就比你大。”
学校附近有一个规模比较大的商场,但路不太好走,没有路灯,夜里也没有公共汽车,要摸黑走三、四里路,不过这对雅雯不算什么,因为她经常在夜里赶山路。所以到了第二天晚上走夜路时,尽管路面坑坑洼洼的,雅雯仍然走得飞快,像长了一双夜眼似的,我深一脚浅一脚的压根儿跟不上,雅雯只好回过头牵着我的手,鼓励说:“不要怕,迈大步。”饶是如此,我仍是踉踉跄跄地,几乎是被拖着一溜小跑。
电视中的专题节目时间不长,但播放了许多珍贵的照片,都是“火星探路者”从火星现场传回的。正如许多天文学家预料的那样,火星褐红色剧烈起伏的地表荒凉干旱,毫无生机,但…令人意外的是在火星表面存在一些巨大的沟壑,沟壑中七零八落散着许多表面圆滑的大大小小的石块,酷似地球上干涸的河道,只是要宽得多,但洪水冲刷的痕迹非常明显,而且洪水的流量一定大得惊人才能形成眼前的情形。
“你说得不错,火星曾经有过水,有过很多很多的水。”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虽然出了商场有一段路了,电视中出现的那些画面仍让我震撼不已。
雅雯十分兴奋:“火星存在过水,也一定曾经有过稠密的大气,否则火星不可能形成和保留如此多的水,有水有大气,火星又是类地行星,不应该没有生命产生的。”
“具备生命产生的条件。”我强调道:“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火星表面那些‘河道’都是突然截断的,没有流入类似地球的海洋,也就是说大量的水是突然消失的,火星一定发生过异乎寻常的事件。”
雅雯喃喃地说:“魔星,一定是魔星。”
“你说什么?”我没听明白。
“哦,没什么,过几天有空的话我带个东西给你看。”
我们极希望悄悄地返回学校,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世上的事多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在学校的大门口,我们偏偏不幸地遭遇了班主任,饶是我把头埋得低低的,班主任仍是一眼发现了我们:“你们晚上不上晚自习,怎么跑出来了?”
我正张嘴准备说看书看累了出来走走罢了,不料雅雯嘴快:“我们刚从商场回……”
我赶紧打断她的话:“老师,情况是这样的,林雅雯同学想去商场买点生活必需品,一个人走夜路怕,碰巧遇上我,我就陪她去了。”
“是吗?”班主任的眼镜框后充满着疑虑,不过没说什么,还是让我们走了。
雅雯笑咪咪地说:“想不到你挺会说谎的。”
“这叫有急智,不这样,我们怎么过关,要是说我们没上晚自习是因为到商场看电视去了,老师非让我们写检讨不可,一年级的新生就这样,以后还了得!”顺利过了难关,我不无得意。
“不过你的谎话编得不太高明。”
“不高明?挺好的嘛,班主任也没有挑出毛病来。”
“问题是我们俩都空着手!”
第八节
“汇集各方面的观测资料,我已绘出‘科罗得’未来48小时的运行轨迹,是否需要显示。”
我习惯性地点点头,发现阿城没有反应,“哦”,我自嘲地一笑,说:“请显示吧。”
阿城将科罗得的运行轨迹动态显示出来,附带显示了海王星、海卫一、海卫二以及我们三艘观测飞船的位置变化。
我看了不禁一惊,忙问:“这是唯一的演变图?”
阿城平静地说:“计算误差在允许的范围之内。”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海卫二和长城号飞船均在科罗得的轨迹线上,当然这在以万公里为基础单位的座标图上并不一定意味着会发生碰撞,也许只是擦个边而已,“海卫二距离科罗得的最近点?”
“1742公里。”阿城仿佛一点也没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丝毫不紧张,语气如平常一样。我的头皮则是一麻,顿感巨大的危险向我凶猛地逼来了,霎时间我甚至有窒息的感觉,一点也喘不过气来。
“你的心跳加速,血压升高,你很紧张。你需要调整你的心理状态,你目前的状况不能适应未来工作的要求。”阿城像没事人一样态然自若。我对我建立的数学模型和阿城的性能充满信心,计算结果不会有错的。想起那位设计师的吹嘘,我有点哭笑不得,阿城到底不是人,大难当头,她不会像人一样紧张,不能分担我的忧虑。
我回头凝视着雅雯,她仍然在烂漫的花丛中甜甜地永恒地微笑,在她灿烂的笑容中我的心渐渐地恢复了平静,“我们离‘科罗得’的最近距离?”
“预定观测位置为14352公里。”
我心中一动,我隐隐觉得阿城似乎并不像她的语气那样平静,我留了个心眼,决定不动声色:“请你给出‘科罗得’越过海王星轨道后最好的和最不好的未来运行轨迹,针对地球而言。”
阿城迟疑了一阵子,“你是否仍然需要‘科罗得’的强磁场对我们安全性影响的评估?”
我的猜想得到了部分证实,阿城并不简单,至少比我以前认为的阿城要聪明多了。“暂时不需要。”
“五十二秒后可给出结果。”阿城依然很平淡,像一位飘逸的隐士。
其实用不着阿城给出安全性评估,我心中很明白,我们的观测点离科罗得太近了,我们的危险将不仅仅是科罗得的强磁场。当然科罗得的磁场对我们也构成巨大的危胁,因为根据观测的结果,科罗得十万公里内的空间存在着飘浮不定出没无常的磁暴点,这些磁暴点对飞船的威胁是致命的,最要命的是我们完全无法知道怎么预防和躲避这些突然产生又莫明其妙消失的磁暴点,它们毫无规律可言。
还有其它的危险,科罗得和海卫二擦身而过,将会在科罗得周围形成大量密集的尘埃,而一粒头发丝大小的尘埃就会给我们的飞船带来无法挽救的损失。
“科罗得最理想的运行轨迹是掠过木星的轨道飞出太阳系。科罗得最不利的运行轨迹是从距离地球约10万公里处掠过太阳系。科罗得未来的轨迹将主要取决于海王星和海卫二的影响。”
“10万公里!”我喃喃地说:“这仍将彻底破坏地球的生态圈。”
“出现后一种情况的概率为0。02%。”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人类有机会拦截它以保存地球的生态圈吗?”
“有且只有一个机会,科罗得将从木星附近飞过,人类可利用木星的巨大引力在科罗得附近爆炸一颗当量级为500亿吨的核弹迫使科罗得的飞行轨道产生足够的偏转。”
我轻吁了一口气,不无感叹地说:“木星真不愧是地球的守护神。”
阿城沉不住气了:“探路者号和樱花号均提醒我们:科罗得周围存在大量来历不明的宇宙尘埃,最大的直径可达12公里,科罗得越过海卫二后,尘埃的密度还会大大增加,我们的处境十分危险。”
我在心中冷笑一声,这个阿城狡猾狡猾的,居然和我兜圈子,未免太小视我的智慧了,我阖目养神,想听听她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城见我没吭气,继续说:“如果我们按原方案继续执行普罗米修斯计划,我们生存的概率为11。2%。”
我暗暗好笑,阿城居然怕“死”!她想逃跑,自己不说却一步一步地诱导我,指望我下指令改变计划。我睁开眼,断然说:“给探路者及樱花号发讯号,长城号将尽全力完成普罗米修斯计划,请注意保持联络,完毕。”
“继续执行普罗米修斯计划?”阿城对这一决定显然大感意外。
“对,我现在神智很清楚,你不能开启自我保护程序。”
阿城小心翼翼地重复说:“地球面临的危险概率为0。02%,我们面临的危险概率为88。8%。”
我淡然一笑:“88。8%,对中国人而言是个很吉利的数字。”
阿城并不死心:“我们有机会提高我们生存的概率,适当保持与‘科罗得’的距离也不违背计划的宗旨,我们也有足够的理由向上级解释。”
“阿城,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你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虽然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改变观测位置,但如果出现最恶劣的情形,地球上的人们根据我们提供的不合格的数据制定拦截计划,结果会怎样?科罗得是不会给第二次机会的。”
“出现最恶劣情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值得冒这样的风险吗?从代价决策理论的角度看,你的决策并非最优决策。”阿城仍然试图说服我。
“我是从5012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的,成功的概率比这还要低,然而现在却坐在你面前。”
“这是两个性质不同的问题……”
我轻声吟咏道:“生有何欢,死有何忧,怜吾众生,实多苦难。”
阿城沉默了,她已明白我的决心不容动摇,半晌才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了三年零两个月,而你已经生存了四十五年又七个月。”
我见阿城真的有些伤心,决定安慰安慰她,毕竟我们是休戚与共的伙伴:“老伙计,别难过,我们不一定会完蛋的,我们不是还有11。2%生存的可能吗!再说我们就是躲又能躲到哪儿去呢?太空飞行本来就是危机四伏的历程,为了求得安全,我们溜个几十万、几百万公里的,充其量只增加一、二十个百分点的可靠性,就是探路者号和樱花号也不是高枕无忧的,它们同样很危险,对了,你知道这个计划为什么命名为普罗米修斯?”
“普罗米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位神祗,传说他偷盗天火给人类,受到主神宙斯的严惩,被缚在高加索山上,每天有老鹰啄食他的内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