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震动了杯子,这花厅里的大小官员便纷纷开始动起酒樽了,先前的沉默一下子打破,显得热闹了一些。
坐在柳乘风对面的知府周泰也喝了一杯酒,笑容可掬地对柳乘风道:“按察使大人这几年为了北通州,操心劳力,身体越来越差,就比如前些时日就差点在兵备道衙门里昏厥过去,歇养了四五天,身体才好转些。”
周泰说到这里的时候,黄震的脸色显得有点儿冷了,似乎是怪周泰多嘴,柳乘风却对这件事有些兴趣,道:“噢?昏厥过去?柳乘风倒是略通一些医术,按察使大人若是不嫌,能否见告一下病情?”
周泰道:“病情倒是没有什么,前几日还好好的,就是那一日,脸色很是苍白,一下子昏厥过去。”
“脸色突然苍白?”柳乘风呆了一下。
黄震咳嗽一声,淡淡地道:“周知府,你的话是不是多了一些?”
周泰讪讪一笑,便没有再说。
柳乘风不由奇怪地看了黄震一眼,只见黄震脸色红润,说起来,昏厥的症状很多,可是绝不应该是在黄震这样的人身上发生的,昏厥大多是贫血或者血压过低引起,可是黄震现在的脸色哪里像是贫血?除非……他失血过多,不过……
柳乘风轻轻笑了笑,觉得自己多心了,黄震是什么人?朝廷堂堂三品大员,怎么可能失血过多?
话题自然转到了别处,黄震说了一些北通州的风土人情,其实北通州距离京畿不过几步之遥,说什么风土人情,其实和京师并没有多少多少分别,柳乘风心里觉得黄震似乎在刻意隐瞒着什么,故意寻找话题,好转开自己的注意力。
他也不是傻子,当然不再追根问底下去,便故意显出对北通州的风土人情很感兴趣的样子。
酒过三巡,谈话渐渐热络,北通州知府周泰因为此前被黄震摆了下脸色,所以心里也有些嘘嘘的,因此更卖力地说一些笑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正说着,有个小吏急匆匆地进来,一副骇然失色的样子,道:“大人……大人……”
这突然其来的声音惹得这花厅里头一下子又安静下来,黄震脸色风淡云清,淡淡地问:“这么毛毛糙糙做什么,出了什么事?”
小吏来不及行礼,直截了当地道:“出事了……武清县那边刚刚传来消息,说是武清县令郑胜被刺,死在自家的屋里。”
“啊……”
花厅中立即传出一阵阵惊慌失措的惊讶声,原本刺杀只限于锦衣卫和东厂,可是现在连武清县令也被刺杀了,这就是说,那些乱党已经瞄向了知府、知县衙门。大家的生命安全,只怕都没有保障了。
武清县县丞更是惊得一塌糊涂,带着哭腔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今儿清早还是好好的,怎么……”
不只是他,便是北通州知府周泰也是一脸的诧异,神魂不属起来。
黄震的脸上闪露出惊诧,只是这一抹惊诧一掠而过,随即显得气定神闲起来,慢悠悠地道:“说清楚,怎么死的?”
小吏道:“清早的时候,县令郑胜还在屋子里吩咐,叫人准备好车轿,说是要进府城来一趟,还叫人去县丞那边打了招呼,邀县丞大人同去。府里的人都准备妥当了,可是左等右等,郑县令还是没有从房中出来,外头的人催促了几次,都觉得奇怪,这一次郑县令来府城,可是按察使大人相邀的,怎么到了现在,他还在耽搁?于是便有个管事的去敲门,里头没动静,最后还是夫人亲自去把门打开,才发现武清县令死在了自己的卧榻上,胸前被人用匕首狠狠插入心脏。”
众人又是深吸口长气,武清县县令死在内衙里,这等于是说,乱党要杀人,简直是防不胜防。
柳乘风的眉头不由深深地拧起来,原以为明教余孽的下一个目标应当是自己,谁知这一次竟是死了一个县令。
这个县令的死与那乱党到底有什么关系?
柳乘风抬眼,看了黄震一眼,黄震同时看着他。
二人的眼睛对视,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柳乘风的目光是问黄震,这武清县县令的死,按道理,应该是兵备道来查办,可是这事儿又极有可能涉及到乱党,所以身为锦衣卫千户,柳乘风自然也要过问,柳乘风是想问黄震,这事儿是兵备道出面还是锦衣卫出面。
而黄震的眼神带着几分怫然不悦,似乎对柳乘风想要干涉郑胜一案的心思有些反感。
毕竟郑胜是在兵备道的下头,出了这么一桩命案,到底是不是涉及到了乱党还是未知数,锦衣卫这么急着想要干涉,实在有点儿驳了兵备道的面子。
随即,黄震淡淡地道:“柳千户,这件事关系很大,极有可能是乱党所为,不如这样,这件事就由知府衙门以及千户所一齐来查办,如何?”
这倒是个折中的办法,柳乘风点头道:“卑下愿听从大人调遣。”
一场酒宴不欢而散,虽然所有人都保持着宾至如归的姿态,可是眼神中都带着几分惊慌。
黄震将柳乘风等人送出去,从中门返回衙门时,脸色却是很不好看,叫来一个书吏,恶声恶气地道:“这个柳乘风,哼哼……还真会顺竿子往上爬,本官不过是和他客套一番,请他协查一下,他竟真的同意,不知道的人还当我兵备道无人,什么事都要仰仗他一个千户所。”
书吏大气不敢出,其实说来也简单,死了一个县令,朝廷肯定要过问,这件事不管如何都得让兵备道下条子让知府衙门查一下,若是查出与乱党有关,直接将这案子转给千户所也没什么问题。偏偏现在案情还未定性,锦衣卫就急不可待地要插手,到时候朝廷问起来,他这个兵备道岂不是要被人看成是无能?
黄震眯着眼,随即淡淡一笑,道:“既然柳乘风这么着急,那本官索性给他点颜色看看,去,通知东厂那边,把这案子速速给东厂交代一下,等着瞧吧,东厂不会无动于衷的。”
书吏点头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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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三章:君子敬鬼神而远之
第二百二十三章:君子敬鬼神而远之
武清县乃是历史名城,坐落在北通州东南,靠近天津卫,据说早在秦汉时期,这里就已经初见繁盛。
这里因为连接天津卫和北通州,南北的运河也自它的境内流过,所以也多有商贾在这儿驻扎,因此县城的人口倒是不少,据说这武清县的北市也颇为热闹,其繁华不下北通州。
柳乘风一行人用了两个多时辰直奔武清县,所带来的校尉和差役却是不少,武清的县丞在前引路,柳乘风则是骑着马进城,而知府周泰则是坐轿子尾随在后头。
周泰的履历,柳乘风是打听清楚了,他是在弘治初年考中的进士,先是在京中观政,随后进入礼部做堂官,再之后调来了北通州。
由此,柳乘风就可以大致地猜测出周泰的性子,周泰这个人,一生的履历里都没有主过政务,做观政士的时候没有他决策的份,在礼部也只是个堂官,好不容易外放了一个知府,只可惜通州和别处不一样,知府衙门也没有决策权,一切都得仰仗着兵备道的安排。
这人屈居在别人之下,难免会生出依赖的心理,周泰就是如此,一辈子没有做过决策,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他只需要按着别人的吩咐,按部就班地做事就可以了。所以周泰做事还算不含糊,对柳乘风也还算客气,也还算尊重。
与这样的人共事,柳乘风的压力倒是不大,只是这家伙坐着个轿子出门,慢吞吞的,实在让人着恼,原本一个半时辰的路却是多耽误了半个时辰,再加上那两个轿夫越是走到后来就越是后继无力,速度越来越慢,柳乘风又不好将这知府甩下,毕竟这一次他带来的校尉不少,怕就怕会有乱党埋伏,而这知府衙门倒是也跟来了十几个差役,这么点人,到时候若是这个知府遇险,柳乘风如何向兵备道和朝廷交代?
到了武清县时,天色已经有些暗淡,柳乘风带着王韬到了县衙,这县衙里头已是乱作一团,县丞先进去交涉,随即叫来了本县的主簿,这主簿也是刚刚从内衙里出来,给柳乘风和一旁无精打采的周泰行了个礼,道:“柳千户、周大人……”
周泰或许是一路过来有点儿受了累,浑身都有点儿无力,只是道:“进去说话吧。”
到了县衙大堂,柳乘风才询问这主簿,主簿倒是一一答了,武清县县令郑胜就住在内衙,大致的情形和酒宴里得到的消息差不多,这主簿最后做了个总结,道:“县尊在卯时的时候还曾在屋中有过吩咐,此后从卯时三刻到辰时三刻这段时间整个屋里只有县尊一人,大家推断县尊只怕就是在这一个时辰的时间内遇害,县尊大人被刺之时,胸膛口插了匕首,死态倒还算祥和,想必是那些乱党武艺高超,一击毙命。”
柳乘风听这主簿的意思是已经确认县令郑胜是被乱党刺杀了,不由莞尔一笑道:“现在定论为时还尚早,这衙内的人是不是都关押看守起来了?现场有没有人搬动?”
主簿苦笑道:“大人,事情发生之后,小人便组织差役将这里封锁,许进不许出,至于县尊大人遇害的地方也没有叫人去动,立即派人去了通州府,专等诸位大人来。”
这主簿不过是武清县的三把手,主官被杀,这件事自然还轮不到他来管,所以他保护现场,立即向通州府通报,倒也在意料之中。
柳乘风点点头,道:“那就请你带路,让我们去后衙看看。”
说罢,主簿、县丞和柳乘风、周泰、王韬几人一齐进了内衙,一般的衙门除了公堂、各书房之类的设置之外,都会设置内衙。这内衙就是主官及家眷的生活场所,毕竟朝廷的官员大多都是外放,官员们异地为官也不可能为此而办下宅子来,谁知道过了三两年之后,自己会不会搬到别处去?至于像后世那种,多地购房闲暇时去居住一阵子也是痴人说梦,因为这年头的交通基本靠走,异地买房,只怕一辈子也住不上。所以各地的知县、知府衙门都设有内衙,连千户所也有这样的设置,内衙与外衙先衔接,相对较为独立。
那主簿领着柳乘风等人进了一个月洞便是内衙了,里头的设置还算雅致,有一个花厅,十几间厢房,如四合院一样,中间是一处天井,再之后就是影壁,刚绕过影壁,便听到从花厅传出来低泣声,主簿听到这声音,小心翼翼地看了柳乘风和周泰一眼,低声道:“这是县尊大人的家眷,因失了丈夫,所以恸哭。”
县尊的死,毕竟让周泰有些兔死狐悲,而且周泰是读书人,或多或少更有几分怜悯,便对柳乘风道:“柳千户,你我去慰问一下,如何?”
柳乘风点头,二人脸色沉重地进去,便看到这花厅里有两个妇人各自恸哭,主簿低声道:“年长些的妇人是县尊夫人,那年轻一些的是县尊大人近年来新纳的妾室。”
只见县尊夫人年过四旬,见到生人进来,强忍着悲痛过来行礼。这种事,柳乘风不是很在行,倒是周泰颇通这种世故,低声说了些节哀之类的话。
柳乘风的目光倒是注意到了那个小妾,这小妾不过双十年纪,生得倒是不错,只是这一哭,眼睛都已经肿了,雨落梨花,显得楚楚可怜。
那县尊夫人王氏听说二人一个是知府,一个是千户,倒也不敢怠慢,叫人给二人上茶。
下人们去上了茶来,柳乘风和周泰都坐下歇了一会儿,与这夫人寒暄几句,夫人便将今早的经过说了一遍,情形也都是相同,当天夜里,郑胜是在夫人的房中睡的,不过这夫人有个习惯,辰时一刻就要醒来,要去佛堂里礼佛,根据她的描述,她起榻时,郑胜睡得极好,鼾声阵阵,王氏因为想着今早的时候要去府城,所以还叫了他一句,不过郑胜睡得很香,并没有醒来,只是吱吱呜呜地应了一声。
王氏倒是个性子刚硬的人,虽然死了丈夫,两眼哭得红肿,可是说着此事时娓娓动听,记忆也是极好。这个妇人的脸色显得有些蜡黄,不过精神倒好,只是嗓子有些嘶哑,让周泰颇有几分敬重之心。
倒是那郑胜的小妾只顾着在旁饮泣,完全不通世故,让周泰暗暗皱眉。
柳乘风记挂着要去看看现场,所以也不想继续聊下去,便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百两银子的银票,劝慰王氏道:“夫人节哀,这些是柳某人的小小心意,柳某虽然与郑县令并不曾相识,可是闻名已久,这点儿浅薄小礼万望收下。”
王氏倒是接了,可是周泰的脸色就显得有点儿局促起来,他来得匆忙,哪里会带什么钱?不过身上倒是有几两银子的碎银,只是人家柳乘风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银子的银票,自己若是拿那么几块拇指小的碎银出来,这脸往那里搁?可是不送些礼,似乎也说不过去,正在迟疑的时候,柳乘风轻轻拍了他一下,周泰惊愕地看了柳乘风一眼,随即发现柳乘风的的手拉住了他的袖子,在宽大的袖子里,一张银票塞入周泰的手里。
周泰立即明白了,这是柳千户给自己台阶下,心里大是感激,忍不住想:“京师里的人都说柳乘风是个呆子、愣子,可是以老夫看却也未必。”
周泰拿出银票交给王氏,最后不忘感激地看了柳乘风一眼。
一百两银子对周泰来说,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算少,这份恩情也不算小了。
王氏再三称谢,柳乘风和周泰告退出去,随即由主簿人等领着到了县令遇刺的卧房。
柳乘风和周泰一并进去,立即闻到一股腥臭味,里头已经有两个仵作在候命了,这二人一见柳乘风和周泰进来,立即给柳乘风和周泰行礼。
柳乘风只是朝他们颌首点头,便将注意力转到了榻上的郑胜身上,郑胜整个人横倒在榻上,胸前一支匕首直没心脏,这屋子里倒是不见凌乱的痕迹,现场也保护得极好,没有随意搬动的痕迹。
柳乘风扫视这屋子一眼,便对仵作道:“去,把匕首取出来。”
两个仵作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取出匕首,此时郑胜已经死了许多个时辰,所以拔出匕首时,倒没有鲜血喷出,仵作将染血的匕首交给柳乘风,柳乘风拿手帕包住匕首的手柄,在手里端详片刻,只见这匕首的刃锋处明显有齿痕,显然这匕首入骨,多处受到磨损。
紧接着,柳乘风便叫仵作将尸体抬出去进行解剖,而柳乘风和周泰则留在这个屋子里继续查看。
这种事本是衙门小吏做的,周泰哪里受得了这环境?脸色早就变得苍白起来,一副要作呕的样子,不过这一次死的毕竟是个县令,而且人家柳乘风也进来了,他这个知府若是不跟来,实在有那么点儿不给人家柳千户面子,所以只能强行忍受。
而柳乘风则是一边观察卧房中的布置,一边与周泰闲聊,借此转移周泰的注意力。
“周大人怎么看?”
周泰道:“柳千户怎么说?”
周泰是实在不知道怎么看,只是觉得呆在这里实在太难受,所以才反问回去。
柳乘风道:“若真如那个主簿以及夫人所言,郑县令是死在卯时三刻到辰时三刻之间,而且据说这个时段时常有府里的家人在门前走过,门窗都没有损坏的痕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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