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哪里?”
“三少吗?”调酒师擦着高脚杯,“就在那儿,最里面的一个座。”
青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快步走去,走到最后那个座位时,他看到了调酒师所说的”三少”,酒吧里的灯光虽然昏暗,可还是足以看清对方的面貌。
青年正想着要怎么开口时,对方却先开口了,他拍了拍紧贴在他身上的男人,“去拿杯水过来。”
男人有些不舍地松开环抱住他的手,临走前还与他舌吻一番,青年笑笑,他对对方说,“苏桥,真是巧。”
“是挺巧的。”苏桥拿了桌上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火,开始吞云吐雾。
“我向你打听个人。”青年还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苏桥。
苏桥张开手搭在宽敞的沙发上,饶有兴趣地盯着青年。
“他是外国人,叫兰德,你认识他吗?”青年说道。
“兰德啊,”苏桥危险的眯起眼睛,青年看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听清他说什么,俯身凑近过去听。
苏桥眼疾手快,一手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近了,自己也靠上去,他的双唇正好堵住了青年的薄唇。
这时候,女人一曲唱罢,台下开始传来零散的鼓掌声,灯光也被调亮了些,有些人注意到了苏桥这边,有几个起哄的人吹着口哨,一下子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青年脸色一敛,用力推开苏桥,他眉心紧锁,很是不满,声音里也带着怒气,“你干什么!”
“开个玩笑而已。”苏桥无所谓的耸肩。
青年刚要回敬几句,苏桥夹着香烟的手指指了指他身后,青年转身看过去,这次,他看到的,不再是一个纤瘦的背影,他看到了他苍白的正面,在灯光下泛着光泽的金发,漂亮的玻璃珠子般的蓝色眼睛。
他在对他笑,以一种久违却陌生的弧度笑着。
刚上台的是个乐队,他们在调音,弄出些刺耳的音效,有人喊叫着抗议,乐队的吉他手对抗议的人爆了句粗口,台上的和台下的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的骂开了,原本在起哄苏桥和青年的人也加入了谩骂的战场。他们的互骂听着却不刺耳,还算是友好的对骂。
青年和兰德就这么保持距离站着,彼此都看出彼此脸上笑意虚伪,可谁都没有想停下这笑容的意思。苏桥还是维持着那个霸道的坐姿,静观青年。
音调好了,鼓手敲响第一个鼓点。一切粗话废话都停止了,酒吧里爆裂出震耳欲聋的摇滚乐。
所有人都跟着摇摆起来,坠入混乱喧闹的音符里。
兰德默默走出酒吧,青年紧跟在他身后。
兰德走的很慢,不时仰头看夜空,他转进一条幽深的巷子里的时候,转身对青年说道:“前些天,这里死了个女人,是那间酒吧的调酒师。”
他的表情被黑暗所掩盖,青年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在那里,他的呼吸声低不可闻,路灯和霓虹的光芒被阻挡在巷子外,青年突然觉得害怕。
“为什么说这些。”他不敢离他太近。
“我想知道,她的鬼魂还在这里吗?如果在,我想问她几个问题。”兰德的声音很轻,语调也是死气沉沉的,缺乏生气。
“她是什么样的。”青年问道。
“她死的时候穿着紫色的旗袍,脸被锥子凿开,十指顶端被剪去,是很惨的死相。”兰德的话语漂浮到空气里,留下长长的余韵。
“抱歉,我今天刚刚帮别人驱赶了她。”青年低头,满怀歉意。
“不用道歉。”兰德踢了踢墙根。
两人开始陷入紧张的沉默。
“很久没遇到你了。”青年表现出少有的局促,他搓了搓发凉的手掌,插进风衣口袋里。
“让我想想,”兰德的尾音颤抖,带上了轻笑声,“好像有十年了?”
“恩。”青年点头。
“也不算很久的时间,”兰德慢悠悠从巷子尾端走出,“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十年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事情。”
他与青年擦肩而过时,青年抓住他的手腕,他穿得很少,稍微收紧手就能感觉到他细瘦的腕部。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青年的表情很认真,眼底仍旧保有深深的歉疚。
“好啊,我也想问你一些事情。”兰德欣然接受了。
他们从酒吧街出来,找到了一家咖啡馆,随意选了个位子,叫上一壶伯爵红茶和一杯龙井,等待茶水的时候,青年问起兰德来到这个城市的缘由。
“我是来调查连环杀手的。”兰德撩了撩挡在额前的细碎金发,调皮的神态还像个大男孩,“你应该已经知道了,那个连续杀了三个女人,毁坏尸体,放血的变态。”
“又是上面派下的任务吗?”青年看见服务生单手托着塑料托盘微笑着向两人走来。
“他们觉得警察办不了,自然就叫我来了。”兰德笑笑,服务生停在两人的桌前,“伯爵红茶,哪位的?”
“我的。”兰德敲了敲桌子。
“龙井。”服务生将一杯龙井放在青年面前,茶叶还都蜷缩在水里,像是冻坏了,不肯舒展身体。
“请慢用。”说着,服务生将托盘侧夹在身侧,走开了。
“你说你今天解决了那个女鬼,你从她那里知道了什么没有?比如杀人凶手的脸或者其他特征什么的?”兰德在红茶里撒了一包糖,用勺子搅了搅,觉得还不够甜,又撕开了一包糖。
“她说过一种鸟,不知道算不算是线索。”青年双手握着茶杯,还没打算喝。
“什么鸟?”再加了两包糖之后,兰德对于红茶的甜味总算满意了。
“她只说,红色的鸟。具体是什么品种也没有说清楚。”青年又觉得抱歉了,微低下头。
“你今天是帮谁驱的鬼?”
“是她的妹妹。我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被人用迷香控制了身体。在她的家里发现了镇压亡灵的香炉。”
“镇压亡灵?”兰德觉得有些奇怪。
“没错,确实是用来镇压亡灵的,很奇怪,如果这个亡灵今天是被镇压在此,那我今天在殡仪馆见到的是什么。”青年皱起眉头。
“她会□术?”兰德半开玩笑道。
“不,亡灵不会,它们不可能□,或许我见到的一直都不是那个死去女人的亡灵,”青年推测道,“有人捏造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亡灵。”
那么又是谁捏造了她,为了什么??又是谁要夺去一个被捏造的亡灵的舌头???
“谁有这种闲工夫。”兰德轻笑。
“而且那个香炉是我们家的东西。”青年更觉其中蹊跷。
“说不定是非梦留下的,她或许还在做驱鬼的事情。”兰德用小银勺搅了搅红茶,说道。
“不,不会是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现在应该被困在别人的梦魇里,一个沉睡了七年的少年的梦魇。”青年的思绪飘到了别处,眼神里空落落的。
兰德看了眼手表,“好了,我也该走了。”
青年听见他起身的动静,这才回过神来,“我也该回去了,住在别人家里,太晚回去也不好。”
“你住在朋友家里?”
“不,是雇主家里。”青年掏出钱,压在茶杯下。
两人走出咖啡馆,即将分手时,青年问兰德道,“他还好吗?”
“谁?”兰德不解。
“被你们封押在水下的那个人。”青年直视兰德的眼神锐利,不愿遗漏他听到这个问题时脸上产生的任何一个细微变化。
“他很好,继续在北冰洋里躺着,我想他一定觉得很冷。”兰德回答的很自然。
“那我今天一定是认错味道了。”青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什么味道?”兰德追问道。
“我从紫旗袍女人的妹妹身上闻到了他的味道。”青年紧盯着兰德,眼神像一柄利刃,锋利无比。
“不,我们没有让他逃出来。”兰德坚定的。
“兰德,你还记得他的绰号吗?”青年问兰德。
“记得,”兰德颔首,“他可是当年我追捕了五年的混蛋,怎么可能忘记。”
“在中国的古代传说里,朱雀是一种红色的鸟。”
“不,朱雀从不亲手杀人。”
“朱雀拥有自己的信徒。”
兰德没有接着青年的话说下去,他在十字路口的时候与青年背道而行,青年看着他的背影,他们没有道别,没有说“再见”,一如很多年前他们所习惯的那样。
不说再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真的再也见不到彼此。
而他们刚刚所谈及的男人,他的绰号便是朱雀。
青年记得,很久以前,朱雀也是个驱鬼师,只是,后来,他成了别人的崇拜,成了信徒们供奉鲜血,顶礼膜拜的偶像。
他回到苏家的时候,大门还没有上锁,一进门,就看到苏桥抱着胳膊在门厅里站着。青年没有多看他一眼,顺着甬道走近还亮着灯的大厅,苏老爷子还在看电视,他怀里抱着那只黑猫,看的依旧是昨晚那档方言节目,青年与他打了个招呼,快步走出了大厅。
走到天井里,他的目光不由被那口在夜空下展现出黑灰相间的颜色的井所吸引。此时,廊屋下的鸟儿们似乎都已睡了,不再比试嗓子,鸟笼也不再左右摇摆,它们垂直挂着,纹丝不动。而底楼和二楼的所有房间都暗着,大厅里的光亮传不到这里,电视机的声音也没法闯入。一切事物都被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青年走近那口井,两手撑在井口边沿。他俯身去看,因为没有足够的光照,他所看见的是深不见底的黑。没有弯月的倒影也不见星星的踪迹。
井里似乎没有水。
就在青年这么想的时候,渐渐地,他听见有水声滴落在这片黑寂中。
嘀哒,嘀哒,嘀哒。
水珠从高处滴下,落到水面,被承接包容。
他又放低些身子,水声在井里引出了一串回音。夜里微风拂过,吹起井里让人难耐的腥臭。青年扶在井上的手的手心里感觉到突如其来的潮湿,要比触到水的感觉更黏稠,温热些。
像是血。
“嘎”
青年听到一声尖锐的鸟鸣,他猛地直起身子去看那些鸟笼,它们被固定在原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它们中的一个方才发出了一声恶意,刺耳地鸣叫。他安静地等待着,这声鸟鸣却不再出现了。他又再度低头看向井里。
接着,他听到一阵怪声,像是有东西被拖拽着上楼,那东西磕到了一层一层的楼梯发出了这阵怪声,青年还在听着,声音持续了很长了一段时间才停止,期间还夹杂着细碎的不能辨识确切词句的耳语。
终于,他的手离开井身,不再去看这口井。他将双手摊开,在微弱的月光下,只看到一些扭曲的流年纹路,它们保持着肉体的本色,没有被其他颜色浸蚀。
正当青年要向楼上走去,井里传来了更为怪异的声响。
是指甲刮剥着水井内壁的声音,四周太安静,只剩下这声音越来越尖锐,听着听着,似乎像是有人的指甲挖穿了你的皮肉,在你的骨头上重重刮弄,将你骨头之外的血肉剥下,好让易碎的骨骼暴露出来。青年看到自己的胳膊,他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好看却轻蔑的笑,他的胳膊在浓重夜色中流出暗色的血,看那样子,如同被人用手指刺穿一般。
青年没有理会这个声音,也无视自己胳膊上缓缓淌下的血,他走上楼,按着平常的步调,不紧不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他打开灯,关上房门,杂音消失了,胳膊上的血也不见了。他完好无损的站在床边,面对着坐在他床上,紧张地瑟瑟发抖的苏蔓。
苏蔓的胳膊真的在流血。青年刚要上前问她,她双手抱头,一骨碌从床上跌坐下来,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她喊着,用她会的唯一一个单词。
“啊,啊,啊,啊……”
此时,她的声音听上去不再那么单调,而是被深深的恐惧和惊慌覆盖着。青年屈膝,轻拍她的背想要安抚她,她却变得狂乱,用自己的身体撞向床头柜,青年去拉她,她推开青年,从地上跃起,双眼圆睁,尖叫着夺门而出,青年赶忙追出去,苏蔓光着脚一路狂叫着跑下楼,她的脚步不稳,青年看到她几乎是从楼梯上滚落下去的。可她却并没有因为身上的伤痛而停止,青年跑下楼时,苏洛茗怒气冲冲从屋里出来,苏老爷子和苏桥也从大厅赶来。
“苏蔓!”苏桥高声喊她。
苏蔓站在那口井边,朝众人挥舞着流血的胳膊,她看着苏桥,咧开嘴笑得夸张,苏桥一点一点靠近她,一边示意她不用害怕,苏蔓“啊,啊”的喊着,拖着扭伤的脚绕着那口井跑。
“神经病!”苏洛茗白了苏蔓一眼,回了自己房间,用力关上门。
青年站在一边,苏桥已经将苏蔓抱住,远离了那口井。苏老爷子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气,他怀里的黑猫一纵身,踩着无声的步子走到了青年脚边,讨好般蹭着青年的裤子。
“爸,我带苏蔓去医院。”
在青年和苏老爷子的注视下,苏桥带着还在吵嚷的苏蔓走出了天井。青年发现,苏桥已经换下了酒吧里见到他时的乖张服饰,又成了一个规矩得体的年轻人。
青年听着脚边黑猫甜腻的叫声,对着苏元的房间出神,苏老爷子走到他跟前,试探地喊了喊他,“易先生?”
“什么事?”青年的目光落在了苏老爷子身上,他裹着厚厚的棉衣,哆嗦着,很怕冷的样子。
“我想苏元一定睡得很熟。”青年弯腰,伸出一根手指逗起了猫。
“哦,苏元啊,他去乡下淘东西去了,过两天才回来。”苏老爷子的嘴里发出嘬嘬嘬的声音想要引起黑猫的注意。
黑猫没有理睬他,还粘在青年手边,玩得不亦乐乎。
“这畜生。”苏老爷子悻悻,无奈苦笑,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青年将黑猫从地上捞起,抱着它上了楼,黑猫腻在他的怀抱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眯起眼睛享受着青年怀中的暖意和他身上浓郁的鬼气。
青年抱着这只猫坐在床上,他抚摸着它柔软的背部,透过那层黑亮的发毛,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它细软的脊椎。
他忽然想到了兰德。
十年前,他的妹妹离家出走,而他也离开了这个男人,这个为了他背叛了自己的家族的男人。
十年里,他设想过很多与兰德重逢的场景,在某座城市,某个路口,或是某条街道上,他会再见到他,然后呢?然后,他就不敢再进一步想像下去了。
十年后,他果真在这个陌生城市的陌生街道上遇见了他,他们微笑,交谈,喝茶,却不互相问好,也没有临行道别。
匆匆忙忙的,就好像谁都不记得曾经发生过的抵死缠绵,在别人看来,他们不过是多年未见的朋友,交情不深也不浅。
黑猫发出“咪呜”的轻叫,青年挠挠黑猫的下巴,“好了,我要去洗澡了。”
黑猫听懂了他的意思,跃到床上,行到枕头边,躺卧下来,青年对它似人的举动报以一个温柔的笑,他起身,拿着替换的衣物和睡衣走到了公共卫生间。
等到他洗完澡,洗漱完,再躺到床上,已经接近凌晨。原本在床上的黑猫不知去了哪里。
那一晚,他梦见第一次遇见兰德时的情景了。早上醒来时,其他的细节又都被扔回了记忆深处,只清晰记得兰德在梦里对他说,“我是吸血鬼,我能吸你的血吗?”
天井里的鸟儿一如往常的聒噪,青年穿过天井来到大厅,阿如正提着热水瓶给坐在苏老爷子对面的一个人泡茶。
这个人他认识,是兰德。
兰德托腮,懒洋洋看着茶杯里的茶叶迅速在热水的冲击下,舒展开身体。
青年坐下,和苏老爷子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