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德看热闹看得脖子酸,扭了扭脖子不再看楼上了,转而看起了挂在走廊上鸟笼。
“你不用上去。”易墨微把想要随他上楼的苏老爷子拦下。
苏老爷子脸上一僵,点了点头,回到了天井里。
“老先生,我可以把这层布掀起来看看吗?”兰德实在好奇这黑布里的鸟。
“鸟儿都睡了。”苏老爷子看他自己要去掀黑布帘子,三两步跑过来,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去碰。
“我就看一眼,就算睡了也没关系。”兰德露出好看的笑,苏老爷子不买他的帐,仍旧不肯。兰德只得作罢,“这些鸟可真乖,外面这么吵闹,照样睡得香。”
“鸟都是这样的。”苏老爷子放开手,语调冷冷地,原先热络的表情也霎时僵硬了。他走回到天井里,找了个位置,抬起头看去,眼神空洞,姿态微僵。
兰德则对这处天井满是好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走到在光照下看上去凝重的灰色井边,探头对着井里看。
井里幽深,望不见底。楼上的苏洛茗还在吟唱着模糊不清的词句,兰德听着听着,便觉得,如此悠悠然地,并非是从他的上方盘旋下来,而像是从井里飘扬而出。
吟唱着的女声也变得清丽,唱腔圆润,兰德想,要是易墨微,一定知道她在唱些什么,而他虽不明唱词所以,却也觉得动听悠扬。
如此侧耳倾听,就连井里传来的肉身腐烂的臭味似乎也变得淡不可闻了。别的声音也都离远了,就只剩下女人的浅唱低吟环绕在他身侧。
“你在干什么?”
就在兰德陶醉不已的时候,被人一把拽离了那口井。拽他的人,质问他,道。
兰德瞅着这人面熟,楞了会儿,试探性地喊他,“苏桥?”
苏桥冷笑一声,放开他,苏老爷子走过来,斥道:“苏桥,还不快上去看看你姐姐。”
“知道了。”苏桥口气里带着些许的不耐烦。
兰德也想上去看看易墨微,便走在他身后。
“你到我家来干什么?”苏桥对他说话的时候,夹杂着若有似无的敌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苏洛茗正从他们眼前走过,她不再叫喊了,面容沉静,粉色绣梅戏服穿在身上,分外合身。易墨微走在她身后。
“我跟他一起来的。”兰德指着易墨微。
“你们是朋友?”苏桥问道。
“苏洛茗。”易墨微停下,他低声唤道。
前方的苏洛茗也停下,转过身来,她挥舞起水袖,一手抬高,掩住了眼睛下方的面貌,放低身段,回头含情脉脉地看易墨微,她的眉目已经不再是苏洛茗的样貌,而是趋向于更具古典意味的柳眉凤眼。
“苏洛茗。”易墨微又唤道,一字一词,加重了力道。
苏洛茗眼波流转,挪着戏里的步伐,楼下的苏老爷子见状,忙喊道:“洛茗啊。”
他这一呼,苏洛茗一怔,满院灯光闪烁了两下,全部暗去。
众人噤声,一切的一切都归于黑暗死寂。
洗白的月光洒在走廊上,苏洛茗的脸苍白无力,显露出如苏蔓一样的病态。她的长发蓬乱地拱在肩上,浅色的唇轻轻开合,旁人却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她蹙眉,满脸忧愁,她就如此站定着自言自语了一番,垂着眼,忽地落下泪来。
扑簌簌地流着血泪。
楼上楼下,只听得到她低低的啜泣声,一声一声,哭进了人心里。凄凄惨惨地融进夜晚中,平添了几分忧伤。
粘稠的血从她的眼眶里流出,腻在脸庞上,慢慢滑下。
第一滴,滴落在戏服上的梅瓣上。第二滴,低落在梅枝上。
之后,这泪便如泉涌。易墨微对她说了句,“去吧。”
苏洛茗抬起头来,她的眼已布满血色,眼白黑瞳都被掩盖了,看着却不觉得恐怖,反倒是心生温情。她看了眼易墨微身后隐在黑暗里的苏元,又扫了眼黑压压的天井。轻笑着,转身,推开了苏七的房门。
“苏七,苏七。”苏老爷子边喊边往楼上跑。
“别上来。”易墨微厉声阻止他。他只身跟着苏洛茗走进了苏七房里。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停留在楼梯上的苏桥回头看兰德。
“你认为呢?”兰德靠在楼梯扶手上,“你们家真古怪。”
苏桥听他如此直言不讳,朗声笑了,“确实有些古怪。”
“我想上去看看他。”兰德示意苏桥靠过去一些好让他上楼。
苏桥说道:“我也上去看看。”
还没等两人打开苏七的房门,易墨微倒先出来了。他走到走廊上,对着楼下的苏老爷子说道:“如果你们还要再隐瞒下不,不把实情告诉我,苏七永远都醒不过来。”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巨大的压迫,降临在漆黑的天井里。
苏桥通过敞开的门,看到苏洛茗躺到在地上,身上的戏服不见了,它不在屋子里,也不在易墨微的手里,就如此凭空消失了。
易墨微瞥他一眼,眼神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倨傲和不屑。
“走吧。”兰德上去拍拍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了楼,苏元按下手边的电灯开关,二楼走廊重又变得亮堂,连苏七门前一小滩血也照得清晰。苏桥靠在围栏上看楼下的易墨微,狡黠地笑。
他们经过苏老爷子身边时,老人低声唤他,“易先生。”,恳求般地。
易墨微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出了苏家。
走在小巷里时,兰德问他,“你生气了?”
“我讨厌不诚实的雇主。”易墨微微愠。
“那个女人是怎么了?”兰德看他紧绷着的脸,突然有种久违的亲切感。
“她被苏七的母亲上身了,通过那件戏服。”
“你把苏七的母亲驱赶了?”
“没有,是她自己离开的。”易墨微咳嗽了两声。
“果然是古怪的一家人。”兰德踢着路边的小石块,不再问下去。显然,易墨微不愿再提及苏家的事情。
回到重案组时,办公室里已经睡倒了一大片,就剩林方还开着台灯看资料。
“那我们去隔壁睡了。”兰德对他笑笑,道了声晚安,就和易墨微走到了会议室里。
两人背对背侧躺在狭小的床上,维持着这个姿势好一会儿,兰德低声问道,“睡着了没有?”
他对着他所面对的黑暗发问,像是在问候静坐在其中的老友。
“没有。”易墨微的声音低沉如夜。
听到他的回答,兰德没来由地安心,闭上眼,掖紧了被子,竟难以抵挡来势汹汹的困倦。
一觉睡到天明,他醒来时,一睁开眼就看到易墨微在穿衣服,他伸了个懒腰,掀开被子也起床了。
易墨微听到声响,回头看他,兰德正好背对着他在穿鞋,微弓着背,显现出一条漂亮的弧线。
他和易墨微前后回到重案组,屋里的人也都刚醒,还都睡眼惺忪的,互相道了句“早”,易墨微拿了换洗的衣袜往外走,兰德喊住他,“要去洗澡啊,等等我。”,说着,在自己的橱柜里翻了会儿,找出了干净的衣服袜子,穿上外套对着站停在门口的易墨微笑。
澡堂前台负责给浴牌钥匙的阿姨冲着兰德笑呵呵的,兰德也对她笑,阿姨说,“你们来太早了,热水还没烧好呢,只有冷水澡洗,要不再等会儿?”
“没关系,冷水澡也不错。”兰德把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听得阿姨更高兴了,张嘴就问兰德,“有女朋友没有啊?”
易墨微早已拿了钥匙走进澡堂了,兰德看一眼写着“男”字的那个门,对阿姨说道,“没有女朋友。”
阿姨听了,还要和他扯上几句,兰德却说,“有男朋友。”,脸面上还是笑得如沐春风。
阿姨一时语塞,表情僵硬地看着兰德推门进了男浴室。
兰德脱完了衣服锁橱里,对着悬挂在更衣室里的时钟看,时钟挂倒了,他琢磨着,现在应该是七点零五左右。更衣室里空荡荡的,灰色的金属柜子表面泛着寒冷的光,瓷砖地拖得干净,只在墙角积了许多盘结在一起的头发丝。正面对着他的,是一面落地镜子。
他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金发乱糟糟的蓬着,裸身站着,脚上穿着浴室里的棕色塑料拖鞋,他走近几步,背过身,侧过头,就看到了自己身后书写得工整,深褐色,接近于黑色的字母排列出的一篇文章。
他的手摸到后背上,那是很奇妙的触感,比疤痕要平坦些,就那么微凸在细腻的皮肤上。
这些字母排得很密,也很拥挤,他没有计算过上面有多少字母,多少单词,只知道是别人用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刻到他身上的。审判者告诉他,这是他的罪行,将永远被他铭记,被所有血族所铭记。
浴室里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他转身,走了进去。
易墨微在冲洗身体,刚洗好的头发浓黑更甚。他看到兰德进来,他走到他对面,拧开淋浴的水龙头,水从花洒里细密地流出,冲刷着他的背。易墨微注意到他背上怪异的文章,他认得书写文章的那些古老字母,也知道其中含义。
“是怎样在你身上留下这些的?”易墨微问他,他的声音混在了水声里,被稀释地轻细了。
“银的匕首沾上了圣水,用刀尖刻在背上,圣水的量不足以致命,却能留下不会消失的伤痕。”兰德说着,像是在介绍一种工艺品的制作过程。“一边刻一边有人反复吟诵这篇文章。”
易墨微已经洗好了,他关上水龙头,兰德笑笑,“不,不是文章,是我的罪行。”
“如果我当时留下来,对你会有任何改变吗?”易墨微走到浴室口,背对着他。
“不会。”兰德低头洗着头发,水流顺着脸颊滑进了他嘴里。
“可是,”易墨微还站在原地,没有走开,“那些人,是我们一起杀的,这也是我们一起犯下的罪行吧。”
“好了,好了,我没有被处死,你也没有被血族追究责任,我们就都该偷笑了,要知道,我杀得可是我的父母兄妹。”兰德对这个话题厌烦了,不想再深谈下去。
他们都洗好了,走去前台付钱时,柜台里的阿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易墨微,易墨微看了看兰德,兰德对他笑,阿姨打量他的眼神变得谨慎起来,匆匆找了钱,就一屁股坐下,看起了报纸。
“你和她说了什么?”两人往回走,易墨微问兰德道。
兰德摇头,“没说什么。”
路过一家洗衣店,易墨微拿着换下的衣服就要进去,兰德也把脏衣服给了他,一人站在门口等他。
待到易墨微出来了,就看到苏桥和兰德在门□谈。
“他来找你。”兰德看到易墨微,指了指苏桥对他说道。
“我刚去重案组找你,他们说你来弄堂里的浴室洗澡了,我就走过来了。”苏桥手里夹着烟,衬衣外套了件毛衫,流露出古怪的文雅。
“那我就先回去了。”兰德作势就要走。
“等等,”易墨微喊住他,“找我什么事?”,他走过去拉住兰德,问苏桥道。
“我爸让我来跟你道歉,他说,昨晚的事,实在是对不起。”苏桥吸了口烟,抖落一些烟灰。
“这样的话,我看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易墨微眼神凌厉,对兰德说道:“我们走。”
“你是怪我们没诚意,在想我爸为什么不亲自来道歉?”苏桥在他们身后提高了嗓音。
易墨微没有回头,却是兰德把他拦下,“你还是听他说说吧。”
“没必要。”易墨微严词拒绝。
“就算你放弃了苏七的事情,非梦怎么办?”兰德挑眉看他。
易墨微昂着下巴,回头看了苏桥一眼,轻蔑地笑,“还是没必要。”
兰德失声笑了出来,易墨微看着他,嘴角的不屑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苏桥被两人落在身后,他扔了手里的半支烟,哈出一口暖气,搓了搓手,跟着两人走回了公安局里。
易墨微和兰德进到办公室,便看到苏老爷子坐在方天皓的位子上,林方正递给老爷子一只包子。
“易先生。”苏老爷子手里拿过包子,看到易墨微进来了,赶忙起身,“你遇到苏桥没有,他去找你了。”
“刘歌,买了昨天那种包子了吗?”兰德加入了吃早点的人堆里。
易墨微冰冷的眼神对上苏老爷子热切的眼神,将对方看得尴尬。
“出去说。”易墨微推门而出,苏老爷子谢过林方,放下包子,跟了出去。
“什么事儿啊,都找到局里来了?”方天皓伸长脖子想要探听门外的对话。
“那老爷子,就是别人给推荐的搞石头的苏元他爸,他们家有些事要他处理。”林方给了方天皓一个毛栗子,“我看你办案时怎么没这么兴奋?”
方天皓嬉皮笑脸地和林方抬杠几句,连门外的易墨微也听得清楚。
“昨天晚上,实在是对不起。”苏老爷子先躬身道歉。
“对不起什么?”易墨微追问道。
“易先生,我们也不是刻意不说,只是,不瞒您说,苏七生母的死因,我们自己也是不知道,说是暴病而死,可她死的时候她那病已然好了,就在她死后没几天里,家里就常闹鬼,先是苏元说,半夜总能听见天井里唱戏的声音,后来洛茗也说,她有时很晚回家时,看见了苏七母亲穿着戏服在走廊上死死瞪着我的房间看,我也请了许多高人,可都没用啊,可也怪,丧礼一半完,这事情就没了。”苏老爷子一口气说完,易墨微仍是绷着脸。
“苏七他也是来得不容易啊,”苏老爷子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角,“他母亲在生他之前已经生下过两个男孩,可惜,这两个男孩一个活了不到十天,一个没能撑过满月,她怀苏七的时候,我就和她四处拜佛烧香,就是希望这孩子能平安,等到苏七出生了,我想这贱名好养,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名字,怎想到,还是出了这档子事。”苏老爷子吐了一肚子苦水,“昨天定是苏七母亲显灵来看这孩子来了,我可怜的孩子啊。”
易墨微听他说完,问道,“苏七母亲火化了?”
“我按着她的遗愿,将她的骨灰撒进了城里一处戏台的鲤鱼池里。”苏老爷子答道。
“你先回去吧,苏七的事情我会再考虑。”易墨微挥手,和苏老爷子道别。
“等等。”说话的是苏桥,他刚刚回到这里。
“还有事?”易墨微看他。
“我想问你,昨天你把那个女鬼驱赶了吗?”苏桥问道。
“没有。”易墨微回道。
“为什么没有,要是她再出现,吓到家里人怎么办?”苏桥似是在挑衅。
“苏桥!!”苏老爷子听他问话不敬,厉声喝道。
“恶灵我会驱赶,想她这样并不想害人,只是还有余愿未了的亡魂,我会度她走,前提是,她愿意。”易墨微笑了,笑容诡秘,看着顿时让人心寒无比。
“这是你们驱鬼的规矩还是只有你这样?”苏桥继续追问。
“苏桥,你够了!”苏老爷子怒从中来。
“只有我这样。”易墨微说完,带着笑,回到了办公室里。
“以后,不该问的事就别乱问。”苏老爷子对苏桥很是不满,板着脸走过他身边。
“他又没生气。”苏桥无所谓的耸肩。
“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生气,这姓易的,你少和他沾上关系。”苏老爷子的神情严肃,早已没了方才面对易墨微时的谦卑和恭敬,被皱纹装饰着的脸在他面无表情的此刻显得阴森。
“知道了。”苏桥应允。心里对易墨微的兴趣却愈发浓厚了。
苏家一老一少各怀心事的走出了公安局。
兰德和易墨微吃好早饭就出发去往第一人民医院。出租车上,两人一言不发,开车的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