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屁股坐到井旁的石头之上,马齐干咽了一下枯燥的口腔,却感觉到自己其实是吞了一层口中干皮。这口井可是皇上专门分配给他和理藩院及各位随军文臣地,可是现在却已经干涸了。想到外间的士兵们开始杀马喝血了,他就不寒而栗,要是真的没有了水喝,可怎生是好。
马齐心中忍不住大骂凌啸无能。四天了,整整四天了,这厮除了前天来救了一次被炮火打回去之外,再也没有的消息,眼见得城中断水,一群士兵如果明日还不突围,可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中堂,确实没有水了,不如学我一样,咂吧咂吧这湿泥巴好了。”一个戈什哈从井口爬起来,满口的泥巴渣,说地话却让马齐哭笑不得,如果他还有眼泪哭的话。
马齐做了一个干哭的表情,有气无声道,“本中堂倘若是满口泥巴,又如何见人?”想想,他还是做了一个决定,再次赶到尼勒克小宰桑衙门。他要去见皇上,一来看能不能噌点水喝,二来,再次进言议和之事。
水却是没有地,仅剩的一点点,康熙自己要喝,两个重伤的儿子也要喝,哪里会有多的水给他?听说他的井已经枯了,康熙指了一下盆架上的黄布,“那个是湿的,赏给你吧!”马齐大喜过望,赶紧过去抓住就往口中塞,忽觉味道颇不雅逊,偷偷拿出来一看,见上面还有脓水痕迹,顿时明白这是给皇子们擦拭过伤口的,忍不住一阵反胃,暗自后悔,还不如吮吸湿泥巴呢!可是嗓子的干涩让他十分地难受,正好康熙看了过来,连忙把眼睛一闭,把黄布塞进嘴中。
康熙看他可怜,心中一软,指着桌上的那个磁杯,道,“里面还有一点,润润吧,怎么说,你也可能是陪朕赴死的大臣。”
马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道,“皇上,皇上啊,议和吧!留得……”
康熙无声叹息一下,“朕打出去过两次,皆被炮火所阻拦,四万精兵尽丧于此。凌啸他前天不是没能打赢吗,咱们君臣里外夹击都没能冲到一起。他此刻也说不得是死是活,先等飞扬古会师,否则,明天誓死突围吧!”
他已经懒得说什么了,罗刹逼迫自己求和地意图,他算是彻底的看穿了。反正他是已经立下誓愿誓死不求和,人活到自己这个份上,富有天下,权柄一生,嫔妃众,子女多,也没有什么做人的遗憾,就算是放到古今皇帝里面,也不差了,最后的这点子兵败。也怪不得自己,自己是皇帝,不是武将,就此死去,后世最多说自己好大喜功。加上自己以前的功业,可能还不会说得这么刻薄。
可万一是求和,晚节不保,人活着都没有意思了,更何况当皇帝训人?
再说。还是有最后的希望,飞扬古嘛!
“启禀皇上,外面好像又有了动静!”德愣泰进来禀报。他地嘴巴都快要开裂了,“好像是有人向这边发动了攻击!”
君臣等人再次赶到城墙之上,却见城外七八里处,炮火硝烟弥漫,隆隆炮声里,万马奔腾的声音不可掩盖,而硝烟中,斗笠顶的号褂子骑兵,正往这边猛冲过来。可是他们却遇到了猛烈的阻击。大量的敌军骑兵把他们围追堵截,炮火也在他们稍微聚集一些的地方爆炸,不时有人倒下。
“是清兵,是有人来救咱们了!”侍卫也好,懒洋洋拿着武器的御林军也好,心中都升腾起了希望。康熙的希望却坠落下去了,千里望中数数人数,就知道了,这是凌啸的兵。前日凌啸来救的时候,只有两万多兵,从他们身上地伤痕包扎还可以看出,他们已经被蛮夷们打去一半。现在来讲,不是飞扬古的大军,是不足以救自己的了,可飞扬古追葛尔丹去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得到自己的信息,何事可以赶来,这都是未知数。
“皇上,请示下,要不要出城夹击?”瓦尔达连忙请旨。
康熙一摆手,摇摇头,刚才他也在默默地数着,凌啸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这种试验,他已经没有兴趣再做了,凌啸好歹是来努力地救过自己地,这已经够了,死光死绝也没有任何用处。
死光死绝也不能救走皇帝,这种想法,不仅康熙有,尼古拉斯也有,可他亲自指挥着截击清兵,马上就看出奇怪来了,“不对啊,他们怎么不来打我们,却拼命往城里面跑?”尼古拉斯很快就在心中思量得失。这股疯子军队天天骚扰自己的后方,让自己不厌其烦,现在他们好像是要往城里面去,这可就是怪异了?想了半天,尼古拉斯忽然猛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让旁边的部落首领们看得大吃一惊,没有蚊子啊!
“笨蛋,传令,不许打炮,浪费弹药干什么,等他们全部进去,就没有人骚扰咱们了,何乐而不为?!”罗刹炮兵令行禁止,马上就停下了射击,炮弹的确不多了,虽是已经派人前往鄂木克斯去运了,可是一千多里的路程,着实不近地。
炮声的停止,让人顿时感觉到压力的消失,清兵加紧向尼勒克城紧急前进,那种速度却并不甚快。满场地人都看着这群往牢笼中钻进去的清兵,包括城里面的自己人。
参领吴岳看到城墙越来越近,可敌骑也好,敌炮也好,统统不再阻拦自己,心中狂喜,侯爷真是料事如神。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凌啸的话来,“宁夏弟兄们,你们要是相信凌啸不是个卖兄弟的,就为国家做一件事情,这既是命令,也是请求。但是,我更希望你们把这当成是请求来答应,这样的话,我才会觉得你们是把我当了兄弟在看待!要是最后我丢下你们不闻不问,湖北的弟兄们可以作证,我从今往后都不会提到兄弟这两个字,因为我不配!”
这样的话,出自一个领导自己胜利,且没有抛下自己的人之口,吴岳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不信,起码自己相信,起码这随他前来地所有宁夏军相信。
兄弟这两个字,很温暖。
当拥入城门之后,本就拥挤的小城更加拥挤了。康熙狐疑地看着这个将领,他并不认识吴岳,吴岳却认得黄带子,上前跪下叩头。
“建州将军麾下参领吴岳叩见皇上。奉将军令,为皇上送来粮食饮水。”
话声一落,宁夏军纷纷自马上解下水囊米袋,高举过顶。
众皆骇然,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就是要为大家送来这些粮水?可这也支撑不了几天啊!
无论可以支持几天,康熙都也不禁色变,“你,你们准备怎么出去!”
“将军说,皇上平安出城的那一天,也就是我们出城的日子,如果最后不能解开这重围,他也会进来,陪皇上做一对有气节的君臣!”
马齐的心情好多了,心中一笑,凌啸实在是会说话,过得几天,说不定飞扬古都已经到了。其实他又怎么会知道,凌啸就是想等飞扬古来救康熙!
卷二 不问苍生问鬼神 第180章 好人你真是太有才了
有气节的君和臣!
困坐孤城之中,凌啸历尽千辛送来了粮食和饮水。将疑臣惧之时,凌啸向康熙表示出了最高的忠诚和敬意。粮食饮水只是对生命延续的裨益,可是这一句有气节的话,却是对康熙在这艰难时刻里最贴切的赞扬评价。
仅此一点,就足以让康熙大生知己之感,那里忍得住心潮的澎湃,顿时潸然泪下,唬得一群文臣武将跪满一地,纷纷请他保重龙体,放开心怀。
看看满地的跪俯,康熙却生出了颇为孤独的感觉。作为皇帝,天下之主,对生命该是何等的重视,秦始皇唐太宗都求神寻仙吃金丹,妄图长生不老,可见天子们对于生的留念。我玄烨也一样地想要活命,可是如果要我用尊严去换,绝对不行!不慎兵败,只会为后人所惋惜悲痛,可委曲求和,则会为后世所奚落唾骂。
作为皇帝,对生的渴望,和对青史名节的追求,让朕每天都在苦苦挣扎,可除了凌啸,谁又能明白朕的这些悲苦心曲?!
“忠毅侯仍在外间周旋图谋,朕深感欣慰,诸臣工也是忠贞之士,悍不畏死之下,定能坚守下去,飞扬古十二万大军,须臾可至,宁陕甘四十万带甲,勤王途中!何惧哉?!惧何哉?!”康熙的即兴之言,顿时鼓舞了大家,一时间纷纷升起了生地希望。眼睛都开始由浑浊变得明亮起来。
吴岳却心中一凛,皇上真是能掰啊,尽是哄骗这些京畿皇卫军,我就从宁夏来,怎么不知道所谓的宁陕甘四十万带甲?
还有一个人也知道没有什么四十万带甲,他就是四川总兵年羹尧。
老四请旨把他弄到皇帝的亲征军中。虽是调将不调兵,可也有抬举他的意思。无奈,这里的将领们都是有背景的,不是皇上信重之人,岂能得到康熙身边地重要职务?谁会把年羹尧个屁大的空杆子总兵放在眼中,所以这些天来他都是以总兵衔带游击一样的兵,那心中的郁闷和烦躁可想而知。
看到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凌啸建功狼居胥,官封从一品建州将军,加上世袭罔替的侯爵爵位,真是少年发达竟冲天。那心中的郁闷和不服,总是难以排遣开,现在又听到康熙对凌啸欣慰,妒火蓬勃中烧。要不是他看出来突围的难度在于炮火,而自己对炮火鞭长莫及的话。他真想现在就主动请缨。
这般见识,他年羹尧有,咱们那个生在制导兵器时代的凌啸,在仗还没打起来就知道了,不过。他地“鞭”比年羹尧长的多,不仅可“及”,还可以狠狠地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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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啸用兄弟感情打动了宁夏兵。让他们给城内送去了大量的水,就是那些装浇炮降温水的大水囊都给送进了城去。“皇上,省着点用吧!”凌啸看看远处的城墙,挥挥手,金虎马上带着湖北老兵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他们将遵照凌啸地将领,远离战场一点。这一点,凌啸是有私心的,狼居胥的功劳。已经足够他们日后的升迁优恤了,何必要把自己的这点种子全部拼光?
留下地是三百个土尔扈特牧民,仅存的一百个何园亲兵,再就是十八个伊金霍梅勇士。凌啸和雅茹,以及左雨胡涛早已经换成土尔扈特的服装,远远一看,就是一群威武精神地蒙古小伙。
作为很可能远嫁蒙古的宗室郡主,雅茹本来在宗学里学过很浅显的蒙语,但是说和听都非常的差,这些天和自己的子民一顿恶补,倒也能做些浅显的交流了。为了心爱的人,雅茹经历和忍受了寻常女子难以承受的苦楚,这一点,就是百战余生的战士们,也对她佩服不已。而现在,她则以巾帼凤胆豪情,来向凌啸证明,自己年纪虽小,但绝对值得凌啸去钟爱一生。
听到罗刹炮火地厉害,雅茹提出了深入虎穴炸弹药的大胆计划,并且要以土尔扈特祖神之母转世之身的身份一同前往。当凌啸忍不住要问她为何如此胆色的时候,雅茹一挺蓓蕾初绽的胸膛,嗤嗤娇笑,“唉,雅茹的命苦了点,现在才后悔不迭,尝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等到突然发觉小女子的胆子可以包天的时候,才知道,我要嫁的那个人绝不是前者。”
“渥巴锡,你们土尔扈特真是狗胆包天!竟然敢和我们抢粮草?还想不想从我们哈萨克斯坦借道回国了?马上给我让五百斤牛肉出来!”
哈萨克骑兵首领大骂渥巴锡,这可把在一旁的准格尔大宰桑给难住了。葛尔丹可汗和主力部队都不在,汗国风雨飘摇之际,他实在是不想得罪任何一方,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不是不想劝架,可这些人都是罗刹国号召来帮自己打仗的,却偏偏没有一个人听自己的号令。
渥巴锡是土尔扈特的骑兵首领,更是整个部落的可汗,哈萨克人的挑衅实在让他愤怒,可是想想在哈萨克斯坦西面游牧的十七万族人,渥巴锡无奈地咽一口唾沫忍了。
出得这临时牙帐,渥巴锡恨恨对夜色沉沉的天一声怒吼,天涯游子受人欺凌啊!
“父汗!父汗!快,快去拜见祖神之母神驾。”儿子贾古努德从远处飞驰而来,带来了惊人的消息。下意识地一摸胸前衣襟中的羊皮,渥巴锡不禁有些茫然,祖神之母?虽然我们每个土尔扈特子民都信奉这祖神和祖神之母,虽然自懂事起就要在祭师那里求一幅羊皮膜拜祈祷。可那毕竟是祖辈地传说啊。
父子联袂赶往本族骑兵的驻地,才发现这里早已经沸腾了。本族的骑兵纷纷跪倒在地,手持羊皮膜顶而拜,口中念念有词地背诵着自古流传的祖神世系语典,而他们所拜的人,就站在渥巴锡的大帐之前。渥巴锡上前几步。接着篝火地光芒定眼观察,顿时就傻眼了。
十八个袒胸的蒙古卫士八字排开,将自己的子民们隔离开来,这让渥巴锡大吃一惊,他认得这些胸膛上的文身,是成吉思汗高贵的守陵世卫。
而八字的正中间,自己的大祭师正对着一个少女高声祈求。少女美丽而清纯,野性而活力,似笑非笑地看着繁星天穹,无语却庄重。矜持更慈悲,不正是那羊皮中祖神之母还有谁?!
贾古努德见父亲虔诚地跪下,赶紧也双膝一曲,陪着父亲膝行上前,渴望沐浴神灵的光辉。聆听祖先的谕示。
雅茹却哪里有什么谕示可以颁布,光是凌啸交给她的这所谓母性光辉地表情,就已经让她面部发酸,想起当日自己调侃凌啸的话,不由得面露笑容。这一笑竟让终生颠倒,就连渥巴锡都感觉到,当初给祖神之母画像的人。水平实在太差了。
“可汗和大祭师请进帐吧!”雅茹极为和蔼地说道,如同玉盘珍珠般的声音,悦耳到了极点,让先入为主的骑兵们感到仙音袅绕。
渥巴锡怀着对神灵地敬畏和惴惴不安,进到帐中,却猛然发现一个人大马金刀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不由得一愣。雅茹却收起了一切的神光,恢复了小女孩的神情,一蹦一跳地跑到那人的座椅扶手上随意而坐。看到这一幕,渥巴锡除了瞠目结舌之外,还是瞠目结舌!
大祭师却上前对渥巴锡耳语几句,所说地话让渥巴锡大为震惊,指着那人结巴道,“他,他是祖神之父?那,那,那还不是祖宗转世!”
要不是雅茹的模样实在太像了,渥巴锡可以肯定,自己会暴走一通后,再把这个敢占自己便宜的年轻人暴打一顿地。这么年轻就想来当老子的祖宗,还要当全族人的祖宗?
神棍!
凌啸却毫无神棍该有的胡侃,微笑着道,“渥巴锡可汗是吧?本人大清忠毅侯凌啸是也,代表康熙皇帝和祖国人民,欢迎你们回到祖国的怀抱,祖国可以提供大量的牧场给你们安居乐业,从此以后,土尔扈特子民,不需要在万里之遥思念故土,不会再孤苦无依地受尽外族的欺凌。归来吧,远方的游子们!”
达契台十分娴熟地把凌啸的话翻译给了渥巴锡,然后再加上了自己地身份解释,“我,伊金霍梅旗台吉达契台、成吉思汗世卫首领,可以向你保证,忠毅侯所言属实。”
有了神圣的伊金霍梅旗的旁证,渥巴锡的嘴巴张得更大了。他不是不相信,实在是太相信了。凌啸,这个名字,从俘虏的口中为人所知之后,在军营之中传得很响,其他各族哪个不是想食其肉寝其皮?神棍,可是一个高智商的职业,不会傻到去自称凌啸!
身为上位者,渥巴锡除了信神敬祖之外,他必须为全族前途考虑,凌啸的话,很平实,却让他怦然心动,更何况,向清朝报警讯的人,本来就是他派出去的。外族夹缝里谋生存,其中的艰难困苦,乃至血海深仇,身为当事人的他们又岂有不知道的呢!
忍住了内心的那种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