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噢噢嗅!羊群里出骆驼哟!”
“真德行,团干部搞特殊化,脱离群众。”
“就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嘛。”
李大明急赤白脸地争辩:“你们懂什么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真是上得掉渣儿。难道只有推光头才是无产阶级?“班上推了光头的人理直气壮地说:“我家三代贫农,就是无产阶级。你说贫下中农上,你不就是资产阶级 ”
“真是无知,”大明说,“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也是分头,还是卷发哩,难道他也是资产阶级?”
一提起保尔,男孩子们又叽叽喳喳起来,说:“保尔和冬妮娅还搞对象呢,你也搞?”
吕峰总是站在大明一边的,推着那个男生说:“你别装蒜,你懂什么?人家保尔是真正的革命者,和冬妮娅谈恋爱,是在挽救她,让她站到无产阶级一边来,怎么
”
“又弄新词儿,恋爱,嘿嘿,恋爱!哦,恋爱喽!”
冯志永一言不发,却在暗中用力推着别人去撞李大明,许鸣鸣在一边看了个清楚。
冯志永对三儿小声耳语几句,三儿就大叫起来:“别说了,咱们班的冬妮姐正朝这边看呢!”
“恋爱,什么恋爱呀,那叫拍婆子!”
人们叫着闹着,冯志永则趁机顺手抓起一把粉笔未冲人群中扬去,一片白粉弥漫起来,落了人们一头一脸,人群立即作鸟兽散,边散边骂:“谁他妈干的,操他妈!”
大明倒是没有生气,摇摇头咂咂嘴,弹弹头上的灰,甩了甩刚理的分头嘲弄说:
“真他妈是流氓无产者的后代!”
这时冯志永终于站出来讲话了,阴阳怪气地说:“大理论家嘴头子也太损了,你怎么能说无产阶级是流氓 让老师知道了,你这个团支书非得给撤了不可。”
李大明确不在乎地说:“撤了好哇,正有人想当当不上呢,我让 ”
许鸣鸣很惊讶,那时冯志永正想当团支书,支部选举时他好不容易动员了几个团员投大明的反对票, 可大明仍然以多数当选
他怎么会把同学说成是流氓,这不是给冯志永抓住话把儿了
“你一个当书记的,同学们闹着玩你翻脸,说人家无产阶级后代是流氓,犯这么大错误,干脆自个儿下台算了,省得挨处分撤职。”冯志永拉着长音说,那口气既严厉又透着得意。
又是吕峰出来和稀泥:“行了行了,快上课了,别闹 ”
“谁跟他闹?”冯志永得理不让人,“他这回犯的是原则性错误。”
“行了,冯老八,”李大明看都不看他,只翻翻白眼,说:“你还是团员呢,从来不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念过没有?没念过,先念一遍再来理论。
你不是说你爸爸解放前是讨饭的 照毛主席的话做个阶级分析,这类没职业的流浪者就叫流氓无产者。”
“那, ”冯志永卡了壳,“那又怎么 也是无产阶级。你的话就有看不起无产阶级的意思。”
“你别给自个儿找台阶儿下了,回去好好儿读毛主席的书去吧,还想趁机纂党夺权呢。”
“老八栽喽,还不打狗日的!”
只见吕峰一步上前扇了那个人一耳光:“你别挑拨革命干部斗干部,你想看热闹啊,跟他妈阶级教人似的。”
冯志永终于找到了出气筒,转身就踹那小个子一脚,说:“都他妈是你,啊,第一个见人家梳分头的是你,说风凉话的也是你。人家梳分头去拍婆子关你屁事儿?
人家乐意羊群里出骆驼,人家洋气,人家搞冬妮娅你凭什么看不惯?”
那小个子倒退着搭讪:“对对对,咱是流氓,就人家是好人,还不行 ”
冯志永冲他的哥们儿们使个眼色,十来个人就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地“拆巴”小个子。
女生们很看不过去,愤愤不平地议论说冯志永纯粹是土匪,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干部?
李大明冷眼看他们打斗,哼一声说:“周瑜打黄盖。”
吕峰在一旁捅捅大明:“得了,老八他就这样,你那话,流氓无产者一个。不过,他有办法镇住那些二流子,也能维护班里的纪律,你也别太跟他过不去 ”
一场闹剧过去了,很令许鸣鸣恶心。她知道冯志永是在想方设法打击李大明。
可她又隐隐感到有点得意。当她听男生们起哄说:“咱们班的冬妮娅正朝这边看”
时,不仅没有躲他们的目光,反倒更勇敢地朝他们看过去,甚至想去参加他们的争论,好好讲讲自己对保尔和冬妮娅的看法。
冯志永刚刚从外校转来95班, 很快就称王称霸
老师让他当体育委员,其实他哪个项目也玩不转。有一次下乡学农他的衬衣掉池塘里去了,他不会游泳,还是央告吕峰下去捞的。吕峰捞上衬衫来逗他说:“你这个体育委员呢,球不会打,一百米跑十八秒,还是个旱鸭子,下次运动会得给你专加一项。”
“什么?”
“打架呗!”
老师让他当干部,纯粹是看他打架厉害,能把全班的捣蛋鬼打得服服帖帖。
那时, 许鸣鸣已经感到冯志永在暗中追求她
他一见鸣鸣,目光就温和下来,就没了那种打架的凶光,总在没人的时候同她打招呼。见鸣鸣早来扫教室,他会凑上来并排着扫,有事没事地说上两句话说他认识“淮军公所”大院里的春儿,是他三姨夫的侄子,特狂,全市铁饼冠军。许鸣鸣则一概不理会,有时最多“哼”上一声而已。即便是后来成了冯志永的人,做了他的伴儿,也难有什么话。为此,鸣鸣时常感到愧疚。除了更投入地与他共行男女之道让他强烈的欲望得到满足,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补偿冯志永对她的救命之恩和多年来的苦苦追求。让她不解的是,这种报答过程,竟唤醒了她肉体中的强烈欲求,叫她无法离开冯志永。是冯志永把她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在她眼中,冯志永就是一块散发着磁性的巨大磁铁,让她身不由己地献身于他。每当冯志永跑买卖一别数日归来,她顾不上他一身的油汗腥臭,会情不自禁地要他。狂欢之后,她才会嗅到他身上的恶臭,踢着他去洗澡。
她会为冯志永做好可口的饭菜等他回来,有时一等等到深更半夜,看他澡也顾不上洗就浑身流着汗狼吞虎咽,她会心中顿生冲动,不等他吃完就从他身后抱住他。这就是冯志永说的“伴儿”。没有温存,没有诗意,做完该做的,连话都不知说什么。
许鸣鸣在不停地上美发班、美容班。钢琴班、书法班、电大会计班,冯志永说这是在培养一个贵夫人和财务总管。他们每天晚上搓麻、打牌、泡歌厅、喝酒,马不停蹄地打发着空闲时光。
他们谁也无法忍受在家中相对无言的日子,总有一个人提出出门去干些什么的建议,或出双入对,或放单飞,不到午夜不回家。
这样的日子,是心照不宣的。
鸣鸣在狠狠责怪自己,总在发誓要当冯志永的好老婆,可她就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人前人后,她努力地表现自己小鸟依人的样子,对冯志永关心备至,是公认的贤内助和财务总管,老八的哥们儿对她满怀敬畏,称他们是最佳搭档。双方的家长更是心满意足。可关起门来,除了肉欲的疯狂,他们难得有谈兴。
许鸣鸣知道这责任全在自己,她明明白白,大明不会惦记她了,可她冥冥中仍然在等待,等待大明亲自来对她说点什么。可是那个梦中让她亵渎了的情人却是盲讯沓然,
一去多年,却很少回北河来,有时刚听说他回来了就又听说他走
每听到一点他的消息,鸣鸣都会难以入眠,昏昏然沉睡过去却不免做起春梦来,梦中的她已是个成熟的妇人,而大明仍是那个清纯的美少年,是她在引诱、亵渎他!好梦易醒,醒来却只见冯志永在一旁熟睡。这个粗鲁的人,从小养成了赤身裸体入眠的习惯,熟睡时挑了毛巾被便一览无余。鸣鸣面对的是好梦破碎后一具肉体的诱惑,喘息末定,便抚弄起冯志永来,直到他半醒过来,大喜过望地抱住许鸣鸣颤动的玉体。
他已经习惯了,明白凡是许鸣鸣主动抚弄他,都是许鸣鸣最颠狂的时候。他从来不问也从来不想为什么,因为这种事在他看来最简单:纯属许鸣鸣肉欲的觉醒。而且在这种情况下鸣鸣是毫无牵挂的,省了很多麻烦。从十六年前那个深夜里冯志永把她从村书记手中救出来开始,就是这样。凡是许鸣鸣忍受不了深夜的恐惧与孤寂,她都会主动这样。
那个大雨滂论的夜晚,又老又丑的村书记在队部和许鸣鸣谈入党和上大学当工农兵学员的事,一阵狂风吹来,电线断了,屋中一片漆黑。许鸣鸣恐惧地叫着要冲入雨中,却被村书记从后面拦腰抱住,他在许诺着一切,声音变得十分温顺。鸣鸣挣扎着,想咬他的手,可不知道为什么浑身乏力,张开嘴却怎么也咬不住他的手,一阵无力地挣扎后,她无望地晕眩着倒在地上,闪电打过来,她看到了村书记赤身裸体青面獠牙正笑着向她扑过来。
是冯志永打着手电冲进来救了她,她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冯志永把那老东西的衣服扔入雨中,随后一阵旋风般的拳打脚踢,把那人打趴在地,赤着身子跪地求饶。冯志永理也没理他,扶起许鸣鸣冲了出来。
在他的屋里,她换上了他的肥大衣裤,后怕地抖着。他烧了开水给她喝,又兑了温热的一大桶水让她洗。他自己却躲进了屋外的柴棚中。
穿着他的衣服静躺在土炕上,一阵阵电闪雷鸣令她难以入睡。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她想的不是家,不是大明,也不是那个丑恶的书记,而是柴棚中的冯志永。她去叫他,发现他正缩在滴水的柴棚中上牙碰下牙地打着“得得”。浑身已经湿了一半,那一刻她竟生出了很大的力气把他拉进了屋。冯志永在半推半就着说“这怎么行?
人家会怎么说咱俩?”
“爱说什么说什么,你救了我,怎么能让你冻着?”许鸣鸣拉着他往屋里走,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狂喜,它来自她的胸部,她胸部在拉拉扯扯中碰上了他,让她感到一丝丝痛楚的快感,一时间她眩惑了,情不自禁用双乳去冲撞他。那冯志永也早已不是刚才战科的人了,早已盲目地抱住了她喘息起来。
“咱们当两口子吧。”他说。
“随你。”她说。
就在电闪雷鸣的道道白光照耀下,他们在那铺大土炕上成了男人和女人。那一夜雨下个不停,闪打个不停,雷鸣个不停。从那以后,每次和冯志永交欢,许鸣鸣都感到大雨如注,雷闪地动天摇。
而这种火爆爆无言的激情却使与大明的那段感情越发显得清纯温馨,叫她不忍丢弃。她无法想象大明那样纯正的少年怎么会闹出许多风流事,在她的记忆中,大明就是保尔。柯察金,而且只是少年的保尔。他和冯志永完全是两类人。冯志永的魅力在于恶、激情和坚韧,而大明的魅力则在于善、热情和正直。似乎男人应具备了这一切才算完美。可天知道目峰似乎是他们两人的中和,但并不令人觉得完美。
看来只有极端才是美
那个善良、温和又热情的团支部书记、朴实又诚挚的小保尔。柯察金哪里去怎么会变化这么大?他现在像一个孤傲的曾经沧海的年轻水手,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冷漠和沧桑,似乎是看破了红尘,像一阵淡淡的清风。一个小户人家的儿子,走出小城,竟会变得让人不敢相认得陌生,像一个大外来客一般。
这世界对人可实在是太残酷
不知不觉中有泪水涌出,滴在发黄的黑白照片上。
最早的一次是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暮春黄昏,许鸣鸣和李大明在教员办公室里一起刻蜡纸,刻的是一期什么简报。刻完后又相互校对一遍,李大明才挽起袖子操着油印滚筒印起来,对了,是《三字经》和《千字文》的批判辅导材料。他们有说有笑的一个印一个码纸,还在各自谈着自己的见解。“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谈得很起劲。
锁上办公室的门出来,许鸣鸣哈哈笑着说大明鼻尖上沾着油墨呢,大明伸手去抹,却又抹了脸上两道子,逗得鸣鸣笑弯了腰。
大明有点急,说:“小声点,人家看咱俩呢。”
许鸣鸣这才注意到校园中有几对高中的男女班干部在谈着什么,那样子,两人中间隔辆自行车的,隔着一张水泥乒乓球台的,靠着教室门框的,这种情景很令许鸣鸣吃了一惊。他们听到她的大笑声。都在看他们。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儿,低下头,又抬起,目光终于交接,同时并肩迈开了缓慢的步伐。
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或许就是。
大明问鸣鸣:不想快点长大 长到,他指着那些高年级的班干部,他们那么大。
鸣鸣看着他黑亮的眼睛说当然。大明说,学校其实木反对男女生在一起,老师们都支持男女生干部在一起谈工作。管的是那些不正经的“秧子”。他上小学时班上就搞“一帮一,一对红”
活动,男女同桌,就成了一对红,都写了决心书要“争上游”。
他们上学一起来,放学一起走,男生把女生送到家,还一起温功课。就他那个一对红是个男生,是全班最笨的,老师指定让大明帮他考上六十分,大明使尽吃奶的力气也不奏效,便让他抄卷子,有一次那人竟抄了一百分,把戏被揭穿,大明的班长职务被“吊销”半年。大明说得很兴奋,抱怨说,小学时男男女女的同学都好好的,上了高中后也很好,像柳刚他们那样,可就咱们初中生封建,男女生连话都木说,人家说保尔和冬妮妮应该好,可作者太狠心,硬把他们给拆散了……
鸣鸣听着他没头没脑地乱说一气,不禁咯咯地笑起来,说保尔和冬妮娅不是一个阶级的人,是不能爱的。
可大明说,如果他来写《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要写保尔一直怀念冬妮娅,为她心痛死。他就爱看他们童年交往的那一部分。
鸣鸣说, 那保尔就成不了无产阶级先锋战士 这又不是让你写《红楼梦》,是在塑造高大的英雄人物。
李大明吃了一惊问你怎么会看“红楼”?能借我看看鸣鸣说那可危险,让人看见非批判不可。
后来雨沙沙下大了点,大明不去躲雨,却兴高采烈地仰面接着雨点,问鸣鸣你闻到一股土香 春天里一下雨就会有这股子香味儿。
鸣鸣一下子就被他打动 他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 他像一首透亮的诗,像鸣鸣偷读过的戴望舒的小诗。她决定借给他《红楼梦》时再借给他那本《戴望舒诗集》。
雨仍在下,那股土香弥漫着校园。年轻人都欣喜地站在雨地里,默默不语地仰面朝天接雨。北河,这个城市太缺雨缺雪了,那条绕城的护城河里流的是一河城市污水,北河其实无河。
大明招呼柿子树下的鸣鸣出来到露天地里淋雨。那样子十分可爱。水珠在他微卷的发捎上晶莹着,脸色更显出少有的洁白。
呜呜恍他觉得大明是个俄罗斯男孩子。现在想起来,那种联想真叫可笑,凭什么就是俄罗斯男孩子 那个时候能读的外国小说似乎只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能看的几部外国电影,除了越南和朝鲜的打仗片,就是阿尔巴尼亚游击队的片子,但能让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