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掀开金帐的帘子,大步进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很少有人敢于不经通报直接踏入
金帐,即使是大那颜阿苏勒?帕苏尔。
“大君,我有几句话,想私下里跟你说。”阿苏勒低声说。
比莫干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好啊,阿苏勒,我等着你来找我的。诸位,今天就到这里
了,让我和阿苏勒单独待一会儿。”
将军和贵族们都起身退了出去,几个人回头看着这对兄弟,心里满是诧异。素来懦弱腼腆
的大那颜这样冲入金帐来,和平时完全不一样,而一直有点避讳这个弟弟的大君却立刻把其他
人都请了出去,谁都猜不出怎么个局面。
金帐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阿苏勒默默地站在那里,直视哥哥,比莫干捻着自己铠
甲的带子。
“我……能叫你哥哥么?”阿苏勒低声说。
比莫干把带子解开,活动了一下肩膀,拍了拍自己身边:“阿苏勒弟弟,过来坐下说话。”
阿苏勒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走到比莫干身边,抱着膝盖坐下。这对兄弟肩并着肩,谁也不看
谁,都低着头。
许久,阿苏勒低声说:“从我回到北都城,哥哥就没有跟我说几句话,总是刻意避开我,是
因为大阙氏么?”
比莫干犹豫了一下:“叫她大阙氏不太顺口吧?你还是叫她苏玛好了,我不会介意。”
他顿了顿:“要我这个大君亲口跟你说,因为苏玛,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这话实在很
难出口,你来跟我说,我觉得心里轻快多了。是,我没怎么跟你说话,可不是什么别的,就是
因为苏玛。”
他又笑笑,像是自嘲:“我刚刚娶了苏玛的时候,心里一万个开心,又有一万个侥幸,觉得
若不是你去了东陆,苏玛便一辈子都不可能嫁给我。可是不过几日又觉得心里堵得很,觉得我
堂堂青阳部的长子,费了那么多心思娶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心里却记挂着我的弟弟。我比莫干
哪里不如别人?”
“可是怎么办呢?我离不开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她,这样我才能相信她就在我身边,
心里才安静。”他苦笑着摇摇头,“那时侯我真羡慕你,我想为什么不是我先在真颜部的草原上
认识了苏玛,我又想为什么那时侯我就那么傻,没有跟父亲要了苏玛,我有时候一个人生闷气,
生完了气又想我愿拿我有的所有东西跟你换……换一个女人的心……”
“这话只能说给你听,要是班扎烈他们知道了,又要说我言谈太过轻率不能服众了。”比莫
干轻声说。
他这么说的时候仰着头看着帐篷顶,仿佛一个人自言自语。阿苏勒想起这个哥哥小的时候
就是这样的,英武骄傲,目中无人,觉得其他兄弟跟自己相比差得太多。
“喝杯酒?古尔沁的烈酒,你在东陆喝不到的。”比莫干忽然说。
“好啊。”愣了一下,阿苏勒说。
比莫干从坐毯旁边取过两只纯银的杯子、一陶罐打开过的酒。打开盖子,辛烈锐利的香气
弥漫开来,是最好的古尔沁烈酒,这东西在东陆被称作“青阳魂”,只有极少的大酒家才能买到,
价格不菲。比莫干给阿苏勒和自己各斟满一杯,兄弟两人捧着酒杯小口地啜饮,又进入了目视
前方的沉默中。
“这些酒还是阿爸在世的时候酿的……想想小时侯,能得阿爸赏一杯酒喝,真是开心,从心
里暖洋洋的。现在这酒随便就能喝到,却只有你和我坐在这里,酒喝到喉咙里烧,心里还是冷
的。”过了很久,比莫干低低地说。
“有时候很想阿爸……”阿苏勒说,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比莫干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看着他杯中只剩下小半杯酒了,吃了一惊:“你能喝酒了?以
前你可不是这样,一杯烈酒喝下去呛得像是要死过去,酒对你跟毒药似的。”
“我在东陆学的,我在那里有几个很好的朋友,经常一起喝酒。东陆的酒不像我们草原的酒
那么烈,有的喝着还有股甜味,有的喝着有蜂蜜的香气,可是也上头,喝多了天旋地转。”阿苏
勒嘴角动动,笑笑,“有时候我们喝醉了就在紫梁河的河滩上躺着,你枕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
肩膀……南淮不冷,这么睡也不会着凉,有一次一觉醒来,天还没亮,看着很多很多的河灯从
上游漂下来,都是红纸折成的小船,有几百几千只那么多吧?那时侯使劲揉眼睛,不知道是做
梦还是真的。”
“其实我也很想去东陆看看……”比莫干说。
兄弟两个继续喝酒,小口小口地抿,听着帐外风如鬼啸。
“我在东陆认识了一个女孩,我很喜欢她。”阿苏勒忽然说。
“哦?”比莫干眼睛忽地一亮。
“她叫羽然。”
“羽姓?是羽人皇族的姓氏,大概也是流落到东陆的羽人贵族吧?”
“不太清楚,听说倒是个公主,可她说她再也不能回宁州了,因为她父亲死了,她的姐姐也
死了……她的家乡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这么想着,倒觉得她的心里该比我难受多了。可她整
天还是蹦蹦跳跳的,高兴起来就唱歌,生气了就骂人,好像一点也不忧伤。”
比莫干笑:“跟苏玛可全不一样。”
阿苏勒抓了抓头:“是啊,全不一样……永远也猜不透她心里怎么想的,可我很喜欢她,很
想看到她,有时候找不到她会害怕,好像她是只鸟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飞走……”
“真是有趣的女孩。”比莫干说着,喝干了杯中的酒。
阿苏勒点了点头。
比莫干忽然直视阿苏勒的眼睛,瞳子像是火一样亮:“阿苏勒,你是想跟我说你在东陆已经
有了喜欢的人,所以我不必担心,是吗?你是想安慰我?”
阿苏勒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回答。
比莫干也并不需要他回答,叹了口气,在阿苏勒头上拍了一巴掌:“你是从小就是个很乖巧
的弟弟,总是怕伤害别人,怕害了别人,却不怕自己受伤。”
“我……我不是,我真是喜欢羽然……”阿苏勒想说我说出这话可也真不容易,第一次能对
什么人坦诚地说出这件事来,却又被哥哥嘲笑了。
“不用说了,我听得出来你是在说真话,你真喜欢什么人,说到她的名字,声音都不一样。”
比莫干说。
阿苏勒呆住了,他听见心底深处自己的声音,那个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羽然……”他默默地念着,声音在心底深处那个空落落的天地里回荡。
真的不一样么?他从没有觉察,也许其他人早已经发现了。
阿苏勒低头看向自己的酒杯中,忽的一仰脖子也把酒干了,他迎上比莫干的视线:“哥哥要
保护青阳么?就像保护苏玛。”
比莫干沉重有力地点头:“是!我要保护青阳!我娶了苏玛,才有了一颗当丈夫的心,知道
一个男人该要保护他的女人。北都城里有几千几万个我这样的男人,我若是对狼主低头,也许
能保全我自己,却要连累几千几万个男人和他们的女人。你有一半的朔北血,我却不想对你隐
瞒,我不信朔北人,他们凶狠得就像是狼,讲不得什么信义。贵族们都说朔北人这次来不过要
一些牛羊,要一些人口,要一些牧场。可我不信,只要我们放下手里的刀,朔北人就会冲进城
来,杀我们的男人,强奸我们的女人。我跟九王灭过真颜部,我们开战前给狮子王送信,说只
要他放下武器举族投降,我们一定施以宽仁。可是我们心里早已经想好,狮子王不会投降,我
们去的几万骑兵也都没带着什么宽仁的心,我们是去杀人的,我们是些渴望见血的野兽。如今
我们换到了真颜部的位置,朔北人就像我当年那样,是来杀人的。我的选择跟狮子王一样,我
不会放下刀,除非我死了。”
阿苏勒也点头:“我也听说我的外公蒙勒火儿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英雄,草原上的英雄,总
是要杀很多人的……”
“那么,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比莫干抓住阿苏勒的肩膀,“阿苏勒,告诉我,如果继
承大君之位的是你,你会怎么办?”
阿苏勒心里一凉。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哥哥的位置可以说是从他手里抢去的,如果是在东
陆,皇帝这样问自己的弟弟,那些亲王只怕要吓得屁滚尿流的磕头谢罪了。犹豫一闪而过,他
来这里不是要遮遮掩掩的。
“如果我是哥哥,我也不会放下刀!”他看着哥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比莫干看着他的眼睛,许久,点了点头,露出了笑容。
“你这么说,我本该高兴,可我却没法高兴起来。”比莫干叹了一口气,“刚才我们议事的场面你
都看见了,几个大家族为首,北都城的贵族里一多半人都觉得我们该和狼主和谈,无论花多大
的代价,给牛羊,给人口,就算把北都城也让给朔北部,好歹流下一条退路给青阳部。这一仗
还没有打之前,我们只知道朔北部势大,还不知道白狼团真正的厉害,想要和谈的人总有些犹
豫。现在不同了,木黎败了,巴赫重伤,连九王的虎豹骑都被蒙勒火儿埋伏了,北都城里还有
什么人有胆量和朔北部开战?就算我坚持开战,谁能领兵?”
阿苏勒整理自己的衣袖,站了起来。比莫干不知他要干什么,吃惊地抬头看他。
“哥哥,我十八岁了。如果在北都城长大,十六岁的时候就应该过烧羔节,痛快地喝一夜的酒,
从此就算是大人了。我在东陆十年,学了十年的刀术,也学了十年的军事。。。。。。我不再是你眼里那
个小弟弟了,阿苏勒?帕苏尔现在是个可以为你出征的男人了。”阿苏勒单膝跪在比莫干面前,“哥
哥,你会相信我这个小时侯没什么用的弟弟么?”
比莫干看着阿苏勒,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他竭力想从阿苏勒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但他看到的
只是铁一样的坚硬。
他忽的一把抓住阿苏勒的手腕,声音微微颤抖:“阿苏勒,你这么说我很欣慰。。。。。。真的很欣慰。。。。。。
可这不像你想得那么容易,木黎做不到的事,北都城里还有谁能做到?我不是不相信你,可我
不想看着自己的小弟弟走木黎的路!”
“哥哥,不是我自负,如果巴赫将军不受伤,如果木黎将军还在,我只求跟在他们的马后去为哥
哥打仗。”阿苏勒平静地说,“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我们得有一个人站出来。我今天来找哥哥,
是我昨天想了一夜,我已经有了把握,我要一万个骑兵,还有所有的鬼弓,就足够了,我可以
打败朔北部!”
“一万个骑兵和全部鬼弓,”比莫干神情肃然,“阿苏勒你明白你在要的是什么么?你要的东西绝
不少。如果损失掉了,青阳将再也难以翻身。”
“我不能保证取胜,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但我明日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演示我的战术,说服他
们所有人。至于一万骑兵和全部鬼弓,我愿意用我的命来交换,虽然我的命不够做什么,但是
如果我失败,我不会逃回来!”阿苏勒深深吸了一口气,“阿苏勒?帕苏儿也是草原人的子孙,把
尊严看得比一切都更重要!”
比莫干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用力攥拳。他低下头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双拳捶地。
“够了!”他猛地抬起头,“我要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我跟那些将军和贵族磨了那么久,就希望
听到这样一句话!够了!他们都可以闭嘴了!我的小弟弟已经说出来了!”
“班扎烈!”他对着金帐外大喝。
班扎烈应声入账,比莫干从怀里摸出一根两指宽的黄金令符,上面镌刻这华美的飞虎纹。他把
令符抛给班扎烈,班扎烈楞了一下,用力点头,转身出帐。
“哥哥?”阿苏勒不解地问。
比莫干举起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听。”
阿苏勒和比莫干一起闭上眼睛,听着外面的风声。阿苏勒忽地瞪大了眼睛,风声里激昂的
马嘶突出,铁蹄声风暴般袭来,那是上千匹战马一齐奔驰才会有的声音,地面微微震动,火烛
都摇晃起来。他猛地起身,按住腰间刀柄,敢在大君金帐附近鞭马奔驰的人极少,这样大队骑
兵忽然到来,唯一的可能是作乱。
“跟我来!”比莫干拉着他出帐。
金帐的帘子揭开,阿苏勒惊得退了半步。外面雪尘扬起到一人高,数千匹骏马正高举火把,
围绕金帐奔驰,每个骑兵都罩着赤红色的大氅,铁刀铁甲,甲胄上反射着慑人的寒光。比莫干
紧紧抓着阿苏勒的手腕,站在金帐前,拔剑指天。数千骑兵一起拔出佩刀在头顶旋转,放声高
呼。
比莫干看着阿苏勒,眼里满是骄傲,“他们有一万人,每人都有两匹好马,一件东陆匠人打
造的上好铠甲,一口折铁刀。”
“这是哥哥练的兵?”阿苏勒明白过来。
“不错,这一万骑兵,是我当王子的时候练的,我在他们身上花了十几年的心血,十几年里
总是咬牙切齿地想要用这支军队要了旭达汗和那些大汗王的命。”比莫干摇头,“可是我杀死大
汗王们的时候才发现这些人也老了……根本无须一万个武士,看见我提着刀走进帐篷,他们就
吓得跪在地上求饶了。想来有点可笑,我十几年的心血得到的是一支没用的军队……”
阿苏勒忽然想起了什么,“哥哥……台纳勒河那一战,这些骑兵没有出战……”
“是啊,”比莫干低低地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足够的胆气去斥责那些拥兵自重的
大贵族……”
他拍了拍阿苏勒的肩膀,“你已经猜出来了,猜得没错,那些人想保留自己的实力,我也
想……我对于木黎能否打胜那场仗没有把握,我是青阳大君,我可以赌上自己的命,但我不敢
赌苏玛的命,如果我没有了这一万人,我这个新即位的大君在北都城里就没有任何地位可言,
如果我死在台纳勒河边,那些人会把苏玛捆起来献出去作为求和的条件。所以我只带了一百人,
剩下的人如果得到我战死的消息,就会保护苏玛从南门撤退。”
他无声地笑了一笑,沉默了一会儿,“阿苏勒,你可以嘲笑我。”
阿苏勒看着他,摇了摇头,“谁能嘲笑谁呢?谁没有懦弱的时候?谁没有懦弱的理由?”
“阿苏勒,现在你的麾下有一万个骑马的男人了!你还会有一千名听你指挥的鬼弓,这是我
所有的一切了。”比莫干解下自己的佩剑递了过去,“这是阿爸用过的剑,木黎也用过,拿着!
也拿着你哥哥的命和苏玛的命!”
阿苏勒伸手抓过那柄重剑,毫不犹豫,随即单膝跪下。
“别跪我。我们不是主子和奴仆,我们是兄弟。” 比莫干说,“此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明天你不用向任何人演示你的战术,也不要把你出战的计划告诉别人,”比莫干压低了声
音,目光闪动,“我想,我们中有内贼。”
“内贼?”
“你不觉得太巧了么?恰恰在台纳勒河边,朔北人最后的战场上,埋伏着白狼团。那一战的
前一半和木黎的计划一模一样,木黎只有一点没有想到,他没有摸到白狼团的位置。而白狼团,
恰恰就出现在最要命的地方,那是一口断喉的刀,埋伏在雪地里足足半日。如果不是预测到最
后的战场是在那里,狼主不会让他的武士们付出那么大代价。”比莫干盯着阿苏勒的眼睛,“是
谁告诉他的?”
阿苏勒缓缓地打了一个哆嗦,一直寒到心底深处,“是谁告诉他的?”
“金帐里议事的人都觉得有内贼,几个大贵族这么想,九王这么想,旭达汗贵木这么想,巴
赫巴夯这么想,我也这么想,”比莫干低声说,“但我知道内贼恰恰在他们之中,我不能相信他
们中的任何人,甚至我自己都有嫌疑。但是你没有,阿苏勒,那时候你刚从东陆赶回来,直接
冲上了战场,你现在是我最相信的人。我等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