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去见见。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带着礼物来的。”山碧空忽然说。
“礼物?”呼都鲁汗一愣。
“一份很大的礼物,那就是北都城。”山碧空说,“旭达汗?帕苏尔,我了解这个人,他把自
己的心藏得很深,但是强烈的欲望和不甘总是暴露他自己。”
旭达汗静静地坐在帐篷里,只有他一人。外面寒风凛冽,啸声如猛鬼的呼吸。帐篷似乎随
时都会坍塌,燃烧的火炭也无法驱走寒冷。他的指节渐渐地僵硬发木,膝盖冻得几乎要失去知
觉了,但他依然端坐不动,仿佛铁铸。
他明白自己被安排在这座残存而寒冷的帐篷里等待是为了什么,如果他是主人,他也会用
这种办法折磨来人的锐气,先让他惊悚不安,再从谈判中获得好处。
但他是旭达汗?帕苏尔,并不会因此而惊慌失措。对方想要折磨他的锐气,就是想要跟他
谈,这是好消息。这说明他手中依然握着令朔北人动心的筹码。旭达汗在心里冷笑,朔北人这
样的举动已经暴露了他们的想法。
帐篷帘子被掀开了,一个撑着拐的人走了进来,对旭达汗一笑。
旭达汗心头一跳,站起身来。那是令整个北都城为之震怖的东陆老人。旭达汗很早以前就
认识他,曾经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件珍贵的礼物,一件名贵的河络甲胄。
“山碧空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旭达汗说。
“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人有些不习惯。”山碧空微笑,“不过我一直很记挂三王子,那
时候在北都城,三王子令我印象深刻。”
旭达汗微微一愣,山碧空没有称他为旭达汗那颜,而是使用了父亲仍在世时的称呼。双方
对话的气氛忽地柔和了,像是老朋友的重逢。
“山碧空先生代表朔北部和我们谈判么?”
“不,我只是想来看看老朋友。”山碧空说,“和您谈判的会是你的舅舅,朔北部世子呼都
鲁汗,他很快就会来这里。此外,我想听听三王子真正的想法。”
“我是大君派来的使者,可是大君没有告诉我和谈的条件,我如果得到消息,会回去传达。”
旭达汗说,“我没有想法,不需要想法。”
山碧空低低地叹了口气,在旭达汗身边坐下,“三王子,我自信了解你。你很聪明,但是
并不善于隐藏自己,如果你真的没有别的想法,是代表青阳大君来和朔北部和谈,那么你就不
该一个人坐在这里,而是让四王子和你的随从们站在你身边。他们会听到我们对话的每一个字,
回去之后会对大君证明你的忠诚,但是你没有这么做,我们请你单独走进这座帐篷休息的时候,
你没有坚持。”
旭达汗感受到一股战栗从心底爆了出来,绵延到全身,山碧空那双平和坦然的眼睛,轻易
地洞穿了他的伪装。在这个老人面前,他就像个孩子。
“三王子,有什么不可以直说呢?”山碧空看着他,“其实你也并没有很多选择,青阳已经
没有筹码和朔北和谈了,你以大君使者的身份是不能得到任何结果的。在北都城都要覆灭的时
候,为什么不先尝试保住你自己呢?”
旭达汗紧紧地抿着嘴唇,沉默着。
“我姓帕苏尔,山碧空先生,就算大君把我看做外人,我依然是帕苏尔家的子孙。”他长长
地出了一口气,“我不会背叛我的姓氏,如果你怀疑我来这里的目的,那么我可以立刻把贵木和
随从都叫进来。我来这里只是传达大君的话给狼主,这话不能在外人面前说。”
“狼主不会见你的。”山碧空,“因为你们手里已经没有足以让狼主动心的东西了,换而言
之。所谓的大君,如今已经是穷途末路了。”
山碧空轻描淡写的话让旭达汗心里涌起一股怒气。他的目光凌厉起来,声音低沉,“山碧
空先生不要忘了,青阳部还有一个可靠的朋友,东陆淳国。淳国在青阳部下了很大的赌注,淳
国梁秋候不会放弃他们在这里的利益,我们已经派人送出消息,淳国的大军也许正在赶来的路
上。如果北都城坚持到淳国援军赶来,那时候,朔北部三十年的积累耗尽,灭亡的就是朔北!”
山碧空淡淡地一笑,“三王子,你认为我是一个有条件可谈的人么?”
旭达汗沉默了一会儿,“人人……都有条件可谈。”
“说得不错,人都是有弱点的,所以人人都有条件可谈。可是三王子,”山碧空霍然扭头,
目光如森然利剑,“你会和神谈条件么?”
山碧空的目光里仿佛带着实质的压力,旭达汗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在这个老人暴露出真实
的实力时,旭达汗发觉他脆弱得简直像是蝼蚁。他全身出汗,后心湿透,眼角不受控制地跳动。
“旭达汗,其实有人愿意和你谈条件的。”一个声音从帐篷外传来,“比如说你的舅舅。”
朔北部世子呼都鲁汗揭开帘子走进帐篷。他全身上下装饰的金链让旭达汗眼前一亮,他的
笑容开朗豪迈,也略微驱散了山碧空冷厉眼神投在旭达汗心底的阴影。呼都鲁汗做了一个旭达
汗完全没有想到的举动,他直接走到旭达汗面前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是我妹妹的孩子!”呼都鲁汗看起来满心都是欢喜。
旭达汗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和温暖,一时竟不知是否应该推开这份热情。
呼都鲁汗松开了手,也坐在旭达汗身边,“旭达汗,我们都是草原人。说最直接的话。说
得好,大家就是好朋友;说得不好,虽然你是我的外甥,但我们还是敌人,我也要砍下你的头。”
他说得坦荡又真诚,“我希望给你一个机会,你应该对我说实话。我知道比莫干对你并不好,你
当年曾经想要杀了他当大君,现在有什么理由为他卖命?仅仅为了你帕苏尔家子孙的尊严么?”
旭达汗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笑笑,“好吧,既然大家都很坦白。我是青阳部的那颜,不可
能投奔朔北部,那样非但我得不到什么,而且会永远背上叛逆的骂名。我也不足以影响北都城
里的局势,比莫干忌惮我和贵木,没有给我们任何实权,贵族们更不看重我们。我被派到这里,
不过是一个传话的人,话说完了,我就离开。这就是实话。”
呼都鲁汗拍了拍旭达汗的肩膀,“别那么紧张,看你这么坐着,就像个铁铸的人,后背不
酸痛么?”他站起身走到旭达汗背后,双手有力地拍打旭达汗的肩膀,“放松身体,你的心里也
会放松,仔细想想,也许你的情况没那么糟。”
旭达汗完全愣住了。
“是啊,对于青阳人来说,你是个流着朔北血的杂种,下(和谐)贱、危险,骨子里是一
头他们当然不会把权力交给你。难道他们等着你反过去咬断他们的喉咙么?”呼都鲁汗的大手在
旭达汗的肩上移动,缓慢有力的指压让他浑身放松,黄金王大概是从他的女人们那里学到了这
种技巧,他伺候起旭达汗,就像一个卑贱的奴隶伺候少主人。
“可是对于我们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血管里流着尊贵的苍狼之血,我们会把权力授予你,
整个北都里没有第二个人能获得这种权力了,比莫干?帕苏尔都不能拥有。”呼都鲁汗的手忽然
停下了。
“权力?”旭达汗猛地扭头,直视呼都鲁汗的眼睛,缓缓地重复了这个词。
“权力,我们会让你带着巨大的权力回到北都城,那时候贵族们会相信你的,他们会匍匐
在你的脚下恳求你的赐予。”呼都鲁汗缓缓地绽开笑容,无人能想象这种亲切甚至甜蜜的笑会出
现在黄金王的脸上了。
“那权力是什么?”旭达汗感觉到自己的舌头发干。
“活下去的权力!”呼都鲁汗笑容不改,一字一顿,“狼主会把这份权力赐予你,你可以分
赠给青阳部里你喜欢的人。你亲耳听见狼主对北都城下了屠城令,他是一位信守誓言的勇士,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发誓屠灭的营寨都已经消失了。但是为了你,他的外孙,你可以破例。
青阳部的任何人,只要你赦免他们,他们就获得了活下去的权力。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比
莫干?帕苏尔。”
“这是……一个很大的许诺。”
“这个许诺算得了什么呢?”呼都鲁汗摊开双手,踱着步放声欢笑,“我们还准备了一份更
大的礼物送给你。”
“更大的礼物?”
“是,把北都城作为狼主送给外孙的礼物,算不算很大?”
“北都城么?”旭达汗再一次汗流浃背,“我不相信,你们为了北都城而来,却要在夺下之
后把它送给我?我在你们的眼里是一个容易蛊惑的孩子么?”
“本该是你的,我们只是交还给你。”呼都鲁汗淡然地说,“这是你外公的意思,他让我告
诉你,他终将回到北方的雪原去,带着他的狼群。他非常爱他的女儿,你的母亲,可惜她已经
死了。这份爱他会转交给你,身兼青阳帕苏尔家和朔北部斡尔寒家族血统的你,将会成为草原
的大君!”
“我成为草原大君,你将得到什么?”
“我亲爱的外甥,你真聪明。我们跋涉了上千里,战死数万人得到的东西,当然不会轻易
地把它送出去。你也清楚你的舅舅来这里不是为了表达仁慈和慷慨。”呼都鲁汗缓缓地说,“我
们希望随后和你立一份新的盟约,取代三十年前狼主和郭勒尔所立的那一份。”
“让青阳部永远成为朔北部的奴仆么?”
“不,不是。旭达汗,我从你的眼睛里了解了你,你很骄傲,就像你的父亲。你想成为青
阳的主人,当然不会答应一份践踏青阳尊严的盟约。我们不会让你为难,这份盟约会非常优厚,
青阳部和朔北部在这份盟约中平等,青阳部永为北陆之主。但是,作为交换,青阳部要用全部
的兵力支持朔北部泗海征伐东陆,我们在东陆获得的土地均归于朔北,青阳不得染指。为了确
保你不会在得到我们的恩惠之后反悔,十年之内青阳部的兵力都交给朔北部支配。”
“十年?”
“十年,足够我们夺取东陆(和谐?)四州了。我曾听东陆的商人们说,那里有几十几百
座城市比北都城更辉煌,人们住在叠层的高楼里,瓦片上涂满黄金,那里的贵人们人人都穿锦
绣戴宝石,东陆的女人柔软得像水,甜得像蜜糖,男人会恨不得把她们喝下去……那时候你的
舅舅会砍下东陆皇帝的头,坐他的宝座,搂着他万千上万的女人。”呼都鲁汗微笑着说,“那时
候你会不会嫌弃北都城的破旧,来东陆投奔我呢?”
“进攻东陆?”旭达汗脱口出,“这不可能,你们无法渡过天拓海峡。”
风炎皇帝北征蛮族后的几十年里,无数蛮族年轻人想过要复仇,要让蛮族的骑兵渡海去践
踏东陆人的土地,旭达汗也曾经沉迷于和年轻人们谈论这个梦想。但他很快就发现这里面的困
难远非一代两代人可以克服的。第一重障碍就是大海。风炎朝之前,东陆人的海防薄弱,造船
术领先蛮族不多。但是风炎朝中,宛州商人渡数去西陆开荒,造船术一日千里,宛州船厂可以
制造出“狮门头舰”那样吃水深载人多的重型战船,之后东陆人更从羽人那里获得了宁州长船的
技术,这种船更加轻便快捷,便于驾驭。蛮族人缺乏足够的造船工匠,瀚州也不出产造大船的
木材,所以蛮族骑兵再强也没有用,战马要想奔驰,先得登岸。
“那道海峡对于蛮族来说是障碍,对于羽人却不是。我可以保证,当呼都鲁汗的骑兵推进
到海边时,会有上百艘羽人驾驶的长船在那里等候。”山碧空淡淡地说。
旭达汗想起战场上那些白色的羽箭,心里一沉,已经相信了。
他沉吟了片刻,“山碧空先生,你们从这场战争里会得到什么?”
“我们不需要任何战利品,也不需要你的土地。神需要的仅仅是忠诚,你将遵照神的旨意,
把青阳的兵力借给呼都鲁汗,向东陆大胤帝国开战!”
“你……不是大胤的使者么?”旭达汗不敢相信。
“大胤就要死了,神已经抛弃了那国度。”山碧空低沉地说。
旭达汗的思绪全乱了。在来这里之前他心里分析过形势,他认定是比莫干和淳国的私下盟
约激怒东陆皇帝,所以东陆皇帝转而支持了朔北部和青阳开战。大胤必然也不希望草原上朔北
部独大,这会是他谈判的机会。可是知道山碧空根本和大胤皇帝无关……他感受到自己即将被
卷入一场不可逆转的巨变。那是一个巨大的命运转轮,但旭达汗不知谁在推动它。
“不要辜负我们的慷慨。”呼都鲁汗说,“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获得那么优厚的条件了。”
“这不是慷慨,是因为我还有用!你们需要一个帕苏尔家的子孙继续执掌北都城,否则即
便宜踏入北都,你们也会遭到其它几个部落的围攻,和我们决战之后,你们还有足够的实力对
付阳河、澜马、沙池和九南么?”旭达汗忽地仰头,直视呼都鲁汗,“你们没有。所以你们不会
屠城,你们要一个人为你们收拢青阳剩余的男人,为你们作战!”
“旭达汗,你太聪明了。让我这个当舅舅的又是开心,又是担心。你继承了我们斡尔寒家
族的聪明,可如果被你这样聪明的盟友背叛,是很可怕的。”呼都鲁汗低低地笑了起来,“你说
得不错,虽然狼主是想把青阳灭族,但是我劝说他不要这么做。我不像狼主,不是一个英雄,
我是一个部落的头领,我千里迢迢来到北都城不仅仅为了报仇,也为了整个草原的权力。我们
不想得到一个北都城主人的虚名,这个虚名可以继续归属青阳部,我们要的结果是这一战以后,
帕苏尔家和斡尔寒家从此订盟,我们共同掌握北都,这样合我们双方的兵力,草原上再没有力
量敢于违抗我们。”
“你要以我为傀儡?”
呼都鲁汗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容不再爽朗阳光,而是带着狼一样的狼意,“是傀儡又
如何?这个傀儡的位置可不只你一个人在争取。”
“你们要的……是一个叛徒。”旭达汗浑身都是冰冷的汗。他迫切想要喘息,想要休息一下。
呼都鲁汗背着手走向帐篷,指着不远处的那座黄金装饰的大帐,“我亲爱的外甥,我给你
时间去思考。那里就是我的帐篷,你可以当青阳的英雄,拔刀杀进来,看看能不能要我的命;
如果你想好了,接受了条件……我的帐篷里很温暖,有美丽柔软的女人,也有我的许诺。”
旭达汗站在那座黄金大帐前,门外竟然没有驻守的侍卫,狂风呼啸而过,大帐顶上的苍狼
旗猎猎飞扬。
已经半个夜晚过去了,旭达汗在朔北部的营寨里踱步,顶着风雪,但是严寒无法让他的心
回复冷静。他失败了,并非因为他无能,而是青阳的大势已经去了,一个战败部落的使节,没
法凭着自己的力量强硬地昂起头。偶尔有朔北武士从他身边经过,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让他
觉得自己就是个孤魂野鬼,但这里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
最后他走到了大帐前,听见里面传来欢阔的笛子声和淫靡的笑,有男人粗野的笑,有女人
妖媚的笑,男人和女人笑着笑着喘息起来,发出令人心跳加速的呻吟,笛子声越来越阔,淡淡
的酒香从不知哪里传来。
旭达汗很冷了,他也想要找一个暖和的地方避一避,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掉头回北
都城,或者往前踏一步揭开那帘子。
他觉得自己站在悬崖上,往前往后都会一脚踩空。他二十九岁了,这一次的抉择会让他登上权
力的巅峰,或者死去。
这是吕鹰扬?旭达汗?帕苏尔一生中最长的瞬间,他站在无边的风雪中,听见不知哪里来的
狼嚎,听见过去二十九中的往事如潮水般回涌,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他想起母亲了,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