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时间所剩不多我,如果白狼团来到面前而鬼弓主力还没到,他们将失去杀死狼主的唯
一机会。如果不花刺赶到了而他们没能突破山碧空的阻碍冲散白狼团,不花刺只能望着白狼团
兴叹。他只剩下唯一的选择,用人命趟开一条路,只要一柄刀,或是一支箭,就足够多样死那
个辰月教士,只要他们能越过面前雷池般的法阵。
“下一队!”阿苏勒挥刀大吼,“下一队!我们要……斩下呼都鲁汗的旗!”
阳昊之井爆发的声音震耳欲聋,世界仿佛要在这轰响中崩塌。阿苏勒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
烟尘里蕴含着宏大如整个世界的悲伤,那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带马从他身边驰过,走出巨大的
之字形,试图绕过危险的火井,然而一队接一队地落马,残断的肢体无处不是,下一队武士又
踩着战友的尸体咆哮着带马冲锋。
他想起息衍跟他说起过秋天那些溯流而上去云中产卵的鲱鱼群,它们要经过危险的寒云
川,那里等候着狡黠的猎人们,那些鸬鹚、熊和危险的鲶鱼群等待着它们一年之中最丰盛的筵
席,熊在河滩上等待,鸬鹚在水面上游荡,鲶鱼群沉在水底,张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等待
着这些肉味鲜嫩的鲱鱼。没有畏惧也没有迟疑,鲱鱼们知道它们历尽千辛万苦从大海深处来到
这里是为了什么,只有短暂的几天激流涌动的寒云川平静一些,它们必须一往无前地冲过猎人
们布下的网。任凭熊的利爪起落,鸬鹚和鲶鱼君把多数的同伴从身边叼走撕碎,它们只是拼尽
了全力往前游,每前进一寸就更接近云中,那里有一个温暖、满是水藻的湖泊,在那里幸存的
鱼儿会代替它死去的同伴们产下成千上万的卵,来年春天这些卵孵化,小鱼不仅像它们的父母,
也像那些没能从猎人手中逃脱的鲱鱼。这就是战场上残酷的生存法则,在这里,任何一个人的
命都不重要,只要最后一个人能够爬到敌军的将旗那里砍断旗杆。是死在半路的千千万万人的
手为他举起那斩旗的一刀。
“这就是为将的道理,就算你知道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你却必须忘记这一点。为将的人,
每一次下令都会有人因你的令而死去。但是所有的令箭都必须投掷出去,”息衍这么说的时候眺
望着落日下的远山,“这就是所谓‘杀伐决断’”。
这就是杀伐决断,面对着屠场般的世界,懦弱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
他回头看着正在崩溃的左右锋,九王和木刻阳正在相互靠近寻求支撑,厄鲁。帕苏尔那面
所到之处震惊百里的大旗在烟尘中堪堪就要倒下,每一次掌旗的武士被利箭穿心,立刻就有人
扑到九王背后再把那大旗竖起,数以万计的朔北骑兵带马围着他们奔跑,箭矢如雨,左右锋化
作了圆形阵,死死地保护着阵心的一千人。
那是他们的旗,他们斩狼的长刀,他们是要去那个温暖湖泊里产卵的鱼。
“败退者斩!”一名千夫长咆哮。
阿苏勒猛地回头,看见一名飞虎帐武士惊恐地捂着两耳吼叫,从战场上不要命地往后逃。
他的指缝里渗出鲜血,大概是两耳都在雷霆般的巨响中聋了。那名武士就要从阿苏勒马侧驰过,
阿苏勒握刀的一紧,他知道军令的严肃,他如果此时不斩下这个武士的头,下面不会再有人冲
锋。但那是一张何等年轻的脸啊,只有十六七岁的大孩子,大概是刚刚接过了父亲的刀和铠甲,
成为了一名效忠大君的飞虎帐武士。阿苏勒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得出他是真的害怕,一个十六七
岁的大孩子,看见那么多人就在他的身边化作横飞的血肉,他理所当然地害怕。那样就要砍下
他的头么?阿苏勒的手腕僵硬,脑海忽然一片空白,这个间隙,那名武士在阿苏勒面前一闪而
过。阿苏勒意识到这是个巨大的错误猛地回身时,看见那个大孩子的头从脖子上滚落下来,无
头的尸首膝盖弯曲,扑倒在地上。斩下他头颅的刀握在千夫长手里,那是个四士多岁的男人,
冷厉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
“我带队再冲一次,再有两队好射手从左右包抄。”千夫长说道,“让那个妖魔不知道该往
哪个方向施法。”
阿苏勒在那个男人铁一样坚硬的面孔前只能点头,“谢谢,本该是我动手。”
“理应为大那颜效劳,”千夫长看着地下那个大孩子的头颅,“我们腾格尔家的男孩不能是
懦夫。”
阿苏勒没有来得及说话,马鲁和马扎从左右闪出,“我们带射手从左右包抄。”
他默默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黑袍下渗出漆黑的血来,他的呼吸急促,无法驾驭的力量在
他的体内分散开来,千万条蛇似的穿梭。
他明白自己是真的老了,教中那些神异的驻颜之术可以模糊他的年纪,但是生命之火的熄
灭是早晚的事,作为一名秘术师,他已经越过了巅峰的年纪,每一次动用这种逆天的禁术,他
都在耗损自己剩余不多的生命。三十年前在那个晋北小镇上诛杀天驱启示之君的决战之后,他
又一次感觉到灵魂将从他残破的身体中溢出。
“老师,我们撤走吧,把这里留给白狼团来防守。”桑都鲁哈音准备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
上。
“不,还不能撤走,你没看见白狼团逼迫得这么缓慢么?狼主在窥看我的力量,他只尊重
掌握力量的人,我们需要他的尊重。呼都鲁汗也一样,他根性把我的命和他的旗捆在一起。”
山碧空在巨盾后缓缓地挺直身体,“我们是神的使者,没有人能杀死我们。”
“老师,您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啊!”桑都鲁哈音也看得出山碧空到了油尽灯枯的极限。
“是啊,撑不住了,”山碧空轻声说,“能杀死我们的,只有神和我们自己。”
他用尽全力伸手在空中写画,手指上黑色的血迅速汽化成暗红色的雾气,随着山碧空快速
的勾勒,秘术的花纹瞬间成形,这些蕴藏了灵魂的血之咒能将秘术提升到极致。山青空猛地挥
袖扫去了那个浮在空中的印纹,同时阳昊之井再次喷发,火柱矗立在战场上,如同神的刑场。
叠都鲁哈音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什么,他抓起巨弓,每次上弦三箭,左右射出。山碧空强攻
着正面而来的数百名青阳骑兵,桑都鲁哈音的巨箭直取左右偷袭的小队。
千夫长带队在喷薄的火柱间绕行,不断有人被可怕的热浪推下战马,炸成碎片。左右两侧
的巴鲁和巴扎都已经落马,桑都鲁哈音的弓箭之术像一个草原人那样精准,而他的夸父同胞们
往往只能投掷巨石罢了。他没有取人,而是对准了巴鲁和巴扎的战马,每次三支箭离弦之后并
排飞行,足长七尺的箭像是一柄被掷出的长枪,彼此间间隔只有两尺,完全没有闪避的机会。
巴鲁和巴扎都不准备回头,他们立刻跳起来向着山碧空奔跑,一边奔跑一边发箭。这让桑
都鲁哈音不得不重新举起巨盾防御,而没有机会阻击正面的千夫长。正面的一队人只剩下不到
二十人了,但他们就要成功,他们比以往任何一队突进得都远,他们已经可以看清山青空的脸,
此刻如果山碧空再使用阳昊之井,巨大的冲击力可以波及他自己。
飞虎帐武士们咆哮着高举战刀,他们从心底深处痛恨那个老人,是他一个人让半数的飞虎
帐精锐损失在战场上,这是草原上不曾听闻的事。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妖魔,这些男人都不在乎
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
“愚夫。”山碧空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轻轻地一跺脚,地上早已画好的印纹震动了,山碧空的手指间出现了一道明丽的火焰,
弯曲如刀弧,他举着那柄没有重量的刀轻轻地平挥出去。一刀之内,他斩下了面前所有人的头
颅,那些战马还在往前奔驰,从山碧空身侧驰过,那些战马本能地畏惧这个老人,不敢冲撞他,
而马背上那些无头的尸体已经无力举起手中的刀对准山碧空的头颅斩下。
山碧穸吹熄了指间的火焰,如君王般傲然地面对着他造就的屠场。
这就是接近他的下场。
但是下一刻,掠起在空中的黑影惊呆了他。最后一匹战马的马腹下,忽然闪出了一个人,
他踩着马背跃起在空中,身形后仰如弓,双手短枪对山碧空的头颅刺下。山碧空已经来不及吟
唱和冥想,他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在敌军中除了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年轻人之外,还有人也清
楚秘术师的弱点,他们可以召唤永无止尺的力量,但他们需要时间。武士们不需要,他们杀人
如同电光一闪。
电光一闪,锥枪落下。
“哈勒扎!”阿苏勒大喊。那是哈勒扎,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个藏身在尸体中的武士,千夫长的马
队经过时,他藏身在一匹战马的马腹下接近了山碧空。
桑都鲁哈音本能把巨盾提高,护住了山碧空的头。
哈勒扎落地,立刻蹲伏下来,那对银色的锥枪中弹出了锋锐的刺,短枪立刻成了六尺长枪,
他把双枪从巨盾下方送入,直贯山碧空的双腿。他一旦得手,立刻弃枪拔刀,山碧空的腿已经
废掉了,那个夸父武士并不重要,他的目标是那杆黄金苍狼旗。
但他的刀没能出鞘,桑都鲁哈音移开了盾牌,山碧空伸手按在哈勒扎的额头上。这个本应
重伤垂死的老人异常平静,没有表情,直视着哈勒扎的双眼,掌心中灼热如铁。他双腿的伤口
都有红黑色的血涌出,那两枪已经毁掉了他腿上的肌肉和脉络,但他就用那双已经废掉的腿笔
直地站着,没有一点摇晃。
“天驱。”山碧空低声说。
“铁甲依然在。”哈勒扎说。
山碧空的手往下压在哈勒扎的心口,手像是烧红的剑坯那样流动着金红色的光。他似乎完
全没有用力,那只手破开了哈勒扎的衣甲和肋骨,直入胸膛。阿苏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
狂呼着带马前冲,数千人的大队追随着他。哈勒扎没有发出任何哀嚎,那是山碧空的手切断了
他的肺管和膈肌,他已经完全无法呼吸。
山碧空挥掌下劈,把他的心脏切为两片,之后把手抽出,鲜血在他滚烫的手上冒着气泡。
哈勒扎无力地倒在雪地里。
“你做得很好,很多年没有人能伤害我的身体了。”山碧空拔出了两柄锥枪扔在一旁,脸白
得没有一丝血色,“桑都鲁哈音,带上世子的旗,我们离开这里。”
桑都鲁哈音早在等待这个命令,他把山碧空扛在自己的肩上,一手拔起大旗,奔马一样回
撤。阿苏勒看着他扛旗的背影,知道已经追不上了,在这片战场上他们扔下了数千具尸体,却
没能斩断一根旗杆。他扑过去抱住哈勒扎,检视他的伤口,一切都是徒劳的,山碧空的手在那
一瞬间化作神裁的利刃,把哈勒扎的五脏六腑全毁了。
“哈勒扎……”阿苏勒紧紧地抱着他,脑海里是十年前那个演武场上和姬野试手的男孩的身
影在跳着。
哈勒扎艰难地睁开眼睛,“大那颜,我就要死了……你要守住北都城……将军还在东陆等
你。”
阿苏勒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头。
“我是个青阳人,可是为了天驱的信念,劝大那颜死守北都城,结果死了这么多人,不知
道算不算背叛了自己的族人。我也知道大那颜心里很犹豫,要打仗对你是很为难的……所以来
之前我已经下了决心,就算我死了,也要为大那颜杀出一条进军的路……总算做到了……”他的
喉头颤动,全凭声带在说话,“我不是大那颜那样有本事的人……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
“你是了不起的天驱。”阿苏勒说。
“世子……哈勒扎这辈子能死得像个英雄,都是因为能跟世子去东陆,成了天驱。我做梦
还能想起我们骑着高头大马,进南淮城的那一天,那么多人夹道欢迎我们,那么多的旗帜,兵
器,那么多穿绫罗绸缎的贵族站在我们马下……真是威风啊。”哈勒扎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笑来。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铁甲……依然在……”
阿苏勒抱着哈勒扎,觉得他真的死了,这才轻声说,“依然在。”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觉得疲惫,强忍得辛酸在他鼻腔里涌动。他的
头很痛,痛得像是要裂开,心里很空,像是面鼓,可以砰砰地敲出声音来,他不由自主地又去
想那些洄游产卵的鲱鱼群,想那个被亲人断头的少年,想着飞虎帐的武士们穿行在火柱之间,
烈火烧沸他们的鲜血,他们被强横的力量撕成碎片。这世界真的是一个战场,就像他爷爷钦达
翰王曾说的那样。总有一天他的朋友都会死,就像哈勒扎一样,他们在这个战场般的世界里太
弱小,把握不住的命,更保护不了别人。
前方飞虎帐骑兵已经和白狼团正面交锋了,战马们被封住了视觉和嗅觉,在鞭打下不顾一
切地冲入狼群。但是跟狼骑兵比起来他们还是太弱小,那些驰狼跳起在空中,扑下来直接拍碎
马头,狼骑兵们使用带名字的铁斧和巨铖砍杀,飞虎帐骑兵战不到任何优势,这样下去他们会
被白狼团整个地吃掉,更不必说为鬼弓打开道路。
后方不花刺的一千人在铁浮屠的接应下已经从左右锋中脱出,他们在调整地逼近,但是时
机几乎没有了,鬼弓们已经暴露,蒙勒火儿一定会有防备,飞虎帐却不能切开白狼团。左右锋
就要覆灭了,巴夯的铁浮屠陷入大队的朔北骑兵中,这支骄傲的骑兵皇帝被人海吞没,敌人的
刀剑无法伤害他们,他们也无法策马冲锋,只能拔出刀来笨拙地挥砍。
北都城里,比莫干还在等消息。
阿苏勒知道还有最后一个办法能为不花刺杀开一条道路,那样要付出沉重的代价,不过他
不在乎了,任何代价都没有哈勒扎还有那些死去的飞虎帐武士付出得多。
五
不花刺不断地给透骨龙加鞭,狂奔着逼近白狼团。
“给我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一百五十步上,我在马背上发箭,可以射死蒙勒火儿!我只要
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他大吼着向鬼弓们发令,“所有人,齐射,不要闪避,不要回头。我要你
们用箭为我打开一条路!”
他也已经看出飞虎帐骑兵在巨大的损耗之后已经无法为他打通道路,此刻他唯一可以期待
的只有跟随他的兄弟们,鬼弓的箭是无敌的,这是他在战场上最信赖的东西。他只要接近距离
白夜苍狼旗一百五十步,而他的背后有五十支箭,只要有一支洞穿蒙勒火儿的喉咙就可以。
“将军!看那边!”一名鬼弓以弓梢指点着惊呼起来。
不花刺顺着看了过去,他无法相信自己的所见的一切。一个高速奔行的人影如利刃般切入
了白狼团的阵心,他一手提着五尺的长刀,一手提着阔身重剑,如风车般旋转,那些巨狼在他
的面前,就像是战马遇见了巨狼似的,惊恐地后退,但是来不及,那个人的速度如同太阳移动
的时候影子在大地上飞驰,被他盯住的巨狼无法逃脱,一匹巨狼忍无可忍反击时,那个人猛地
跃起,达到三个人的高度,一刀劈斩之下,把那头狼的头骨和他的主人一起劈开。
没有人敢靠近那个人,血花在他身边盛开又凋谢,浓郁的血腥气里,他嘶声狂嚎。
“青铜之血。”不花刺隐隐地打了个哆嗦。
钦达翰王之后数十年,帕苏尔家再次出现了青铜之血。那个孱弱少年爆发的时候,和他爷
爷一样凶暴,俨然是当年钦达翰王当着所有青阳贵族的面惩罚背叛者的场景,飞虎帐骑兵躲避
着他的锋芒,狼骑兵也躲避着,他所到之处武士们闪出一片空地,他则野兽般向着人最多的地
方冲去。
白狼团在一个人的压力下渐渐被分开,裂缝越来越大,指向白夜苍狼旗的位置。
“大那颜是要给我这个机会么?”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