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婴在北冥数万军士的山呼声中,却隐隐感到一丝担心。他多么希望,毕亥能把刚才的那句话换成“梵原人,永远是北冥人的朋友!”
“印臣,你去把那些俘虏押到广场。”毕亥道。
他与九婴开始单独会谈。
“你很努力,一直都在做冥梵和谈的事。但是,上次的冥民入梵失败了。”毕亥凝视九婴,道:“关键并不在于你有没有努力,而在于你能不能掌控全局。我听印臣说,赴那城搞了个元老会?你现在是以元老的身份坐下来和我谈。”
九婴道:“我认为未来的冥梵双方不应该对立。以元老会的形式可以最好地解决这个问题。”
毕亥心道:“这不过是你们这些梵原人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句极死了,没人能够服众,就搞出这么个玩意。亏得印臣还欣赏元老会的做法。”
他心中不屑,但也不能当面让九婴这位印臣的恩人下不了台,于是道:“天宗是我们冥人的仇人,为了泼律才和冥后的嘱托,我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他。至于冥梵之间如何相处,那是战后的事。”
毕亥顿了顿,觉得自己应该给九婴一个类似于承诺的东西,又道:“只要赴那城对冥人友好,我是不会主动挑畔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但有一点我希望你明白,我认得是你九婴一个人,可不是赴那全城。”
这一句才是关键,九婴也早料到这个结果。毕亥能答应不侵扰赴那,他已经很满足了。梵原的危机正在一步步化解。
九婴来到广场,三千多名天宗军俘虏正在广场上等待,大多数人心里忐忑不安。他们因自称曾是九婴的属下,才在毕亥的狂怒的屠刀下幸存下来。
而这些人中,有人曾在九婴护着毕印臣突围时,向他攻击过。
九婴慢慢地巡视而过,仿佛要将一张张脸都看得一清二楚,俘虏们大多羞愧地低下头去。九婴终于转过身来,面对毕亥。广场上寂静无声,众人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九婴道:“这些都曾是我在北度口的属下。”
毕亥笑笑,一挥手令场边的冥军退下,径直离开。当时守北度口的全部守军不过三千人而已,怎么可能都是九婴属下,但毕印臣既已回来,这些对他都不再重要了。
九婴转对俘虏们道:“你们都回去吧!”
俘虏前列的几个新梵军军士对九婴拱手道:“大神使,我们跟着你。”
其中一个百士长道:“那个没良心的敢起二心,我汤阿三第一个饶不了他!”
军士中立时有人响应:“我的家乡都被柳相占了,我跟着大神使走!”“我的家人早就不在了,我也跟着大神使。”也有些军士不吱声,开战以后,他们早就失去了与家人的联系。
九婴示意众军肃静,道:“愿意去赴那的跟我走,想先回家看看的就先回去,大家都有亲人,不准为难他们。”
不愿去赴那城的人只有四五百人。
是夜,西滨城彻夜无眠,载歌载舞,直到天明。
***
毕印臣将九婴送出十里。
九婴与毕亥的谈话,在毕印臣看来,并没有实质意义,因此他心里觉得有些内疚,对九婴道:“九婴,我能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九婴笑道:“我也想不起什么来……对了,黑皮圈如果有清凉境并浪那边的消息,派人知会我一声。”
毕印臣点头道:“嗯!如果并浪能在柳相身后捅一刀,清凉军在梵原就呆不了多久了。”
九婴告别毕印臣,回赴那城而去,一路上,他想了很多。
毕亥的承诺,正是他数月以来梦寐以求的结果,但当它成为现实时,九婴并不开心。相反却有些担心。
毕亥这个曾经全力支持冥民入梵的北冥领袖,在踏入巨岭后,想法或许已经转变。
在过去,北冥久攻巨岭不下,损失兵员财力。在那种情况下,对于冥人最好的结果便是冥民入梵,可以立时解决无法载荷重负的地力问题。
但是现在,北冥军长驱直入,大半壁梵原唾手可得。对毕亥而言,是独据大半梵原的诱惑更大,还是加入元老院更有吸引力?结果不言而喻。多闻和桑河堡的全线退兵,为梵原的远期安定埋下了隐患。
但就当时的情况而言,全线退兵是不得以而为之。
“而赴那城的朋友们呢?道无尽、继元……包括最亲近的野凌和尹喜,他们的终极目标,不过是将柳相赶出梵原。如果有能力,便是将毕亥再赶出去。”
九婴突然发现,自己的身边,没有一个持有完全相同理想的伙伴。也许,慈缘儿的想法会和自己靠近些——作为一个在赴那的清凉境人,她的目标也不仅限于将柳相赶出大陆。
“真儿,我想去并浪!”
可是,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一面是自己的故乡,一面是自己的爱人。
黑风在小梵原的山林间徐行,九婴陷入了无际的迷茫中。
两千多名被解救出来的梵原人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夕阳西下,红霞中一支梵原最奇特的队伍向东方徐行。他们的背脊因为长期的军伍,习惯性地直挺,但脚下却是步履蹒跚。
这幅景象,正如现在的梵原,拥有顽强的生命力而又前途茫然,不知路在何方。
第十二卷反攻第九十一章反攻在即
毕亥不可能发还武器,是以众战俘只能步行,加上伤员的拖累,冬雪延阻。这只规模颇大的战俘队伍,近一月后才回到赴那。
楼甲、野凌、尹喜等人早在赴那西门外等待,见九婴回来,都迎了出来。
野凌这几日也不知传了多少次音,一迎上便对九婴道:“南营已腾出来了,只等他们集中好后,城内各军的建制兵员一查,便可填补到各军中去。”
众人立在城边,看着战俘疲惫不堪地鱼贯入城。
罗蓝儿摇头道:“看来这些军士要休息两天才能参加操练。”
尹喜则面有怒色,道:“这些人的手中,也许还沾着赴那军的血呢!……九哥,不要这样看我,我只是说出内心的感觉罢了。”
只听楼甲道:“尹喜,他们并没有错。”
楼甲从军的资格可与继元、道无尽等人相比,兼之又是九婴的长辈,尹喜不敢顶撞,只喃喃道:“他们怎会没错?”
楼甲道:“一支军队,服从命令是第一要素。这也是军与民最根本的区别。战乱一起,若战士人人都与神使、大神使一样判断战局,那岂不是四分五裂,失去战力。”
他拍拍尹喜的肩膀,话却是对九婴和野凌说的:“战局况且不允许他们判断,何况政局?是以神使这一级的将领尤为重要,对错都落在他们身上。”
九婴虽将这群天宗军战俘救回,但心中始终存有芥蒂,听完楼甲的话,若有所思。
诚然,有时应该省己及人,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才能保持人际间相互尊重的关系。
但楼甲今日这一课,却是更进一步,“己所能,亦慎施于人”。九婴、野凌、尹喜等人都是能俯瞰战争全局的人,因自己能判断局势,便去强求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显然是不可能的。军队和平民一样,都需要引导。
***
九婴西援印臣,梵原形式又变,赴那城的元老会再次召开。
尹俭首先道:“九婴,这次要不是你前往救援,赴那就失去一个与北冥结好的机会了。”道无尽、继元、方笛等人脸上皆有愧色,当时他们都是反对驰援西滨的。
九婴道:“尹叔叔莫要这样说,毕亥虽答应不侵扰赴那,但这只是解我等一时之忧。实际上,他从入巨岭开始,便绕道西进。一是为与毕印臣接上,二是为不与赴那城正面交锋,更重要的是,他与柳相几乎选择了相同的战略——从梵原周边向腹地发展,只不过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罢了。我们要挽回败势,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所做的不过是一个还算好的过渡罢了。”
众人一听之下,神色严峻起来。
九婴又道:“我也和毕亥谈过元老院的想法,但他并不重视。”
继元道:“这可以理解。他手握雄兵,不急不躁,步步为营地深入梵原,已呈并吞天下之势。要他与我们这些困于孤城的人同桌议事,自然不会接受。”
九婴点点头,握拳道:“至少,他现在还算是我们的友军,赴那也应增加日后与毕亥谈判的筹码。从现在起,能夺回多少失地是多少,到了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道无尽接口道:“要收复失地,先要拔去梵城。有天宗这个狗贼在侧,我们是无法尽展拳脚的。”
方笛道:“这几天,尹喜对我说,投石器近期会完工,再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吧。我军有了攻城利器,伤亡会下降许多。”
继元笑道:“尹公子真是制器天才!他那投石器我看过了,威力极大,打在城墙上,我看和神武一怒的威力也差不多。只要配备军队,我军攻城拔寨,必能横扫梵原!”
九婴心中沉了一沉:以继元这样开明的大神使,此时想到的也不过是将柳相逐出梵原。
“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清凉境,帮助真儿复国?但继元这样的想法,与大多数梵原人并无二致,也是人之常情……”他心中思潮起伏,又不宜说出,郁闷之极。抬起头来,便遇上慈缘儿的目光,二人相视之下,都已明白对方所思所想。
慈缘儿一散会,便一声不吭地回商号而去。九婴与她别来多日,觉得她大异从前,便问方笛道:“方姨,缘儿最近心态如何?”
方笛叹一声道:“缘儿真是个好女孩,在外人看来坚强无比,其实……唉。她最近拼了命似地帮尹喜忙投石器的事,想是因反攻梵城时日已近,她要用这种方式为父亲报仇吧!”
***
九婴出了神使邸,心系从西滨带回的战俘,便先往军营而去。
元老会上,除了商谈下一步的战略,也讨论了收纳流散平民的诸多细节,时间已过半日。按常理,这些战俘早应编入赴那各军军中。
可当九婴急趋至南营时,战俘士兵都还在营中列队,连衣裳都没有换过。
时近隆冬,北风凛冽,雪花如冰刃般打在九婴脸上。战俘士兵一个个衣衫单薄,在风雪中瑟瑟发抖。有些伤员亦在队列之中,显然在苦苦支撑。旁边站着一些赴那士兵,持枪立矛,仍是如看待俘虏一般守卫。
九婴大怒,向南营大帐大跨步走去。还未进帐,就已听到里面吵成一片。南营属他治下,平时由李文、冯仪儿和几位新近提拔的神使管理。
“我的队伍中是缺了些兵员,但这一段时间都在征兵,不需要这些天宗军的俘虏。”李文正在争持。
另一名神使道:“我恨不能杀了这些狗贼为手下报仇!要我天天看着这些混蛋,我死也做不到。”
李文道:“将心比心,谁不是这样想的?我就想不通,大神使为何要将这些人渣带回来?”
九婴掀帐而入,冷笑道:“好一个将心比心!现在是什么天气,这些士兵跟着我,在风雪中赶了几十天的路。好不容易回到赴那,还要在外面穿着单衫列队!他们中间还有伤员啊,你们的心是不是肉长的?”他盛怒之下,声色俱厉。
他目光逐个扫视众人,李文等神使都低下头去。九婴将目光停在冯仪儿脸上,见她目光不避,问道:“仪儿,你的战俘也未编入吗?”
冯仪儿道:“我的队伍建制兵员都是完整的。”
九婴冷笑道:“所以你就可以袖手旁观,是吗?去,你先安排外面的士兵进帐安顿,再给他们点吃的。”
冯仪儿一脸委屈,被九婴说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向帐外而去。
她平时最受九婴照顾,连黑脸都没有遭过一个,今日却被九婴责难。众神使都知上司今日心情不好,垂手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李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九婴怒道:“李文,你很委屈是不是?不准说话!”
他走到军案前,手指几名神使,道:“你们几个,都是在北度口城外随我游击清野过来的,李文和冯仪儿更是从守北度口时就跟着我。我那时怎么说来着,你们都忘了?军队就是要服从命令!”
李文等人立时一脸愧色。
九婴这才坐下,道:“北冥人是我们从前的死敌,现在尚可结盟。而这些天宗军士兵,不过是受了上司的蒙蔽,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接纳呢?他们的父母兄弟也是普通梵原百姓。想想吧,你们若在天宗反叛时处于他们的境地,会怎么办?”
他脸色刚刚稍缓,一个百士长已进来报道:“有天宗军的伤员挺不住了,冯神使正在处理!”
九婴狠狠地瞪了李文一眼,向帐外走去。
只见冯仪儿在雪地中盘膝而坐,正在给一名伤员输入真气。旁边围着几十名天宗军战士。那名伤员脸色虚弱之极,冯仪儿一味输入真气,却无法让他回复。
九婴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输入再多真气也只能让那军士苟延残喘而已。于是将手掌按在那军士丹田上,道:“仪儿,让开。”
冯仪儿依命退开,九婴真气已吐,将那军士丹田护住。那军士全系冯仪儿真气难持,当场便昏厥过去。九婴令人将他扶下,对冯仪儿道:“他是体力透支加上伤病缠身。以后碰到这种情况,就先护住他丹田元气,虽然不能痊愈,却可以争取到救治的时间。”
冯仪儿已累得满头是汗,点了点头。九婴转对李文道:“北冥人与我们同根同源,好比兄弟。而梵原自己的弟兄,就好比身上的肌体。”
“现在的梵原,便如重病之人,赴那城便是重病者的丹元。我们力有未逮之下,只好先放弃其它地方,但赴那城以外的发肤肌肉,我们迟早也是要回来的!以后军中,不准再有岐视天宗军投诚军士的言论行为。”
李文等人其实最终还是会持行命令,只是一时心中不顺,拖延时间,听了九婴训斥,都只心悦诚服。
九婴下令道:“李文和吴宁两个神使,拖延军令,就地脊杖二十。”
冯仪儿急道:“大神使!”
李文止住她道:“李文甘愿受罚!”
两个神使在雪地里脱下战甲外衫,赤裸上身。行刑军士取木杖实实地打了二十,二人不敢运罡气相抗,直打得背上皮开肉绽,却没有吭一声。冯仪儿背过脸去,不忍再看。
九婴这才消气,吩咐别的神使安置俘兵,向营外而去。冯仪儿急趋数步,拉住黑风的笼头,对九婴道:“大神使,你好狠心!李神使他……他对你忠心耿耿,在上一次赴那之围中,他的弟弟就死在叛军手下!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你就这样当众重罚。”
九婴从未听李文说过这事,想起他自赴那之围后仍是专心处理军务,其实心中隐忍着巨大的伤痛,心中感动。
但他还是对冯仪儿道:“军队中只能如此,否则会军心动摇,留下隐患。”勒转黑风,回头又对冯仪儿道:“呆会我会让军士送密迹伤药过来,给李、吴二位用上。你和他说,我不够关心他,对不起了。不过,这是九婴说的,不是大神使说的。”
***
九婴回到自己的营帐,觉得身心俱疲,一片悲观情绪袭来。对赴那现状的担忧,对李文的愧疚,对梅真儿的思念……直感到自己无力应付茫茫前途。
魔元散发出的魔性,若只是简单的噬战冷血,便与血神咒相似了。可怕的是,它能催发人体本能中一切负面情绪,大悲大喜,心绪大起大落,暴怒之后,九婴的心境沉入无底深渊之中。
从前无助的时候,他总会找尹喜、野凌聊天排解,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