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法眼金睛,洞若观火,一切幻觉在他面前无风自散。早在几百年前,他就厌倦了男女纠葛。你现在去投身爱他,我想你生不逢时。”
“没关系,我并不敢奢望他对我回报同样的痴情。”
圣·蒂安仍是摇头,“他的年岁太大了,他是世上最古老的吸血鬼啊,他遁逃到精神世界太深了,很多时候可能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一个身体了。你知道,我们不用像人类一样买菜、做饭、用餐、排泄,有时候连我都会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纯粹的灵。而法老触觉超敏锐,可说尤其如此。你却这样年轻,常和塔文森一起添置新衣,参加舞会,你能和他永远遁逃在形而上的天地相爱而不脚踏实地?”
“两个肉体正好结婚成家,两个灵就正好谈恋爱。”
“你不会懂得他的苦痛繁难。”
“我同时看得见他的沉寂、他的灿烂。”
“啊哈,是女人都爱他。”
“我只管自己这一个。”
“你足够坚强柔韧,爱得起他吗?”
“至少我认为值得尝试,一切代价在所不惜。”
“是什么令你这么着迷?”
“我爱慕英雄。让我高山仰止。”
“我听说英雄见惯亦寻常。”
“那你姑妄待之。我想我这一生,最初与最终的爱人,就是库伊。”
“你从没有爱过别人吗?”他有些讶异。
“生命似一个列车,总有人不断上来,又不断有人到站,我和很多人一度走近过。但谈到一个‘爱’字,始终只得一个人,库伊。”她轻而斩截地说,“至少我是爱他的——哪怕我和他之间……隔着一道又一道的玻璃墙。”她发出幽怨的一声叹息。
“你的选择还很多啊,谁能够预言未来,现在就谈一生会不会过早?”
“不会有第二个了,”黛丝特摇头道,“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参与了我的塑造。他把我浸到水中冲刷,于是我的真身慢慢显露。也只有他真正震撼过我的灵魂,掳获了我的心。他是我模糊生命中留下最深刻痕的男子,我从此皈依了他。”
“可爱情令人盲目,令人着魔上瘾,让人智商为零,可能又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
“可爱情也让人灵慧,令人快乐,令人满足,对一切美好的事物保持欣赏、感恩的心境。我——并不因噎废食。”
“今天你这样大方不求回报,总有一天会痛悔你满腔的柔情找不到寄托。”
“我无怨无悔。”
“唉,希望如此吧。”
“今天对你和盘托出,真是痛快。”黛丝特微微一笑,她知道对这份感情,圣·蒂安仍然不乐观。
“但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生根的,又是怎样开花的?”他仍有些困惑。
“简单到一句话就能说完,复杂到从宇宙鸿蒙说到地球终结也说不完。”黛丝特莞尔一笑,“好啦,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谜底,不妨也透露一点儿他的。”
“你想听什么?”
黛丝特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想听。” 见她神情痴醉,圣·蒂安不由暗中叹息。
……
瑶光是个细心的人,照料人无微不至。她担心黛丝特在陌生的环境寂寞,常陪她一同去附近的山头散步,这里景色清幽,令人心旷神怡。黛丝特更领略了她举止温雅,言语得体,和她快言快语的妹妹可大不相同了。
有一回不经意间,黛丝特远远眺见了她。那个沐浴在银色光环中的美丽剪影,展示了天使才会有的匀称、圣洁和美丽。黛丝特正在感慨,一个凡人恰好经过,他又震撼到了什么程度啊……很快他就只剩一具没有温度、没有思想、被抽干了生命和血液的尸体横躺在冰凉的泥地上了,唇边还凝固着一个满足而惊艳的微笑,空洞张开的灰冷的眼眸中盛满了最后一个人世的印象,那个仿佛值得赞美的优美形象,永永远远地留在了那里。
瑶光拿丝巾小心拭去了嘴角的一滴鲜血,随手抛却,那丝巾在空中悠悠飘浮了一会儿,掉在已经冷掉了的尸体上。瑶光去远了,没有回头看过一眼。旁观者黛丝特的感受是复杂的,她当然知道瑶光并没有错,只是亲眼目睹还是感到有些难受。
怕她发闷,瑶光还时常会来走动一下。那日闲谈中说:“曾听得有人说,你们西司廷有人趣味倒是很特别,尤其喜欢东方的女子。”
黛丝特淡淡道:“哦?谁是第一个有人?谁是第二个有人?”
“好像说的便是你们的法老了。”瑶光的微笑一如既往的甜蜜,却没有任何内容。
“这话怎么说?”
“他最近又爱上了一个华裔芭蕾舞娘,据说天生尤物,美艳异常。”
“是吗?”
瑶光继续坐了半个多小时。谈天说地,黛丝特没有答错一句话,也仿佛颇有兴致似的,心却痛得有点滴血了。美艳的华裔芭蕾舞娘?几时的事?难道还在她来到卢塞恩之前吗?
真假她姑且不论,但忽然很想见见他。真的,有好几个月没有一丝音讯了。
她紧紧攥着怀中的香水瓶身,好像紧握的便是自己的命运。
是夜,她来到了城堡边上的湖滨,洒下三滴,空中顿时充满了那种微妙清和的香气,犹如花蕾初绽。
黛丝特静静遥对着一弯冷月,把自己站成了一座雕像……
没有人来。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泪珠儿渐大,渐圆。蓦地,一滴,滚落。发出轻微的“嗒”一声,坠落到地面上,化为一个小小的湿渍……又是一滴。干燥的地面不动声色地吸收了那个水渍,转眼消失无踪。
她被凄清的月色浸透了。身处阿尔卑斯山上,彻骨之寒可想而知。
焦急的碧珠寻到湖边。
“天色已经不早了,小姐快回去吧。”
“他会来的,这是……一个约定。”
“约好了可能有变故呢?”
“但是他说过的。”黛丝特认真地说。
不知为何,塔文森说过的一句话突然浮上了心头,“亲爱的,若是每句话都作数,这个世界就不是现在的模样了。”当时他自顾自呵呵笑了一阵,“说过的话句句负责,哗,这还了得啊。”仿佛黛丝特是个天真的孩子。
她一语不发,神情执拗地站着。碧珠快要哭了。
当初送她香水的时候,说是可以在任何情况下来到,解救她的危难。可眼下她的危难只是想要见他一见,难道就这样难吗?
……
夜色沉沉,可凭她敏锐的本性却已经嗅到了清冷空气中一缕热气的浮动,她知道,东方就快要白了。
可是,他没有出现。
他没有出现?
他没有出现!
她的头脑忽然一片空白。真空,缺氧。她怔怔地站在那里,无法动弹,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世情相违每如此。”听见她自己幽幽的曼声长叹。绝望中,她把香水全部洒在了湖心。
身畔忽然出现了一个人,一把拽过她,“你疯了!”他恨恨道,“要不是碧珠及时通知,你死定了。”来人正是圣·蒂安。
“放开我。”她虚弱地说。到了接近拂晓之时,她的四肢就开始绵软无力。
“午夜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灰姑娘的马车就要变成南瓜。而吸血鬼更要尖竖着耳朵去听地狱钟声。现在,跟我走!”
见这次黛丝特没有反抗,他迅疾地将她一把抄起,背上轻柔有如无物。
情况危急,圣·蒂安背着她往城堡疾掠。天色渐明,月亮已经落下去了,没有一丝风。两人都苍白得蜡像一般。
第二十五章 心结无奈何
任圣·蒂安如何旁敲侧击,黛丝特始终只字不提她昨夜突然情绪失控的原因,只把“谢谢你”连说了好几遍。她也很快辞行了,瑶光坚持要送她回去,“妹妹神色黯然,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结果他们陪她一起回到了西司廷。
“我把你们的宝贝亲自护送回来了。” 圣·蒂安笑道。
“你和她相处得怎样?”库伊问道。
“自然亲密无间啦。” 圣·蒂安神秘一笑,“还有就是,她和我,各自发现了对方的一个大秘密。”
“哦?是什么呀?”
圣·蒂安笑:“她发现了我不懂阅心术。”后半句当然是要说,“而我,发现了她深爱着你。”而圣·蒂安忽然想起答应过她不透露此事,也就生生吞下了此言,中途改说,“哎呀,想想我和夜光都好久没见了。他们回来过吗?”
“最近是没有回来。”
没有人知道,其实莫奈德和夜光刚刚回来过。昨夜他们穿过森林的时候,黛丝特正在林中寂寞地散步。一身长袍湖水般轻柔地覆在身上,水云一般绰约的冰丝,走起路来一身飘摇。
莫奈德站得离她还远,因为目力强健才看见她,可他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攫住了。他仿佛看到一幅朦朦胧胧流荡摇曳着的画,而她是沼泽地上冉冉升起的小仙子,是那片模糊的流动中精光四射的中心一点。不知为何,他感动得几乎泪盈于睫。
他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夜光,比他年长,对他的任何心思都了如指掌。“下一次再拜访他们吧,我有点不舒服。”
她掉头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莫奈德急走两步跟上了她。
爱情是一种幻觉,库伊几百年前就免疫了;爱情是一种游戏,库伊几百年前就厌倦了。他历历看清每个人的特质,决不会因为发生了情愫对某个女人作出超实际的评价。而爱情不是别的,正是一种想象的堆积,人为的拔高,荷尔蒙的推波助澜,产生了奋不顾身的甜蜜悸动。没有幻觉是无法产生这种异乎寻常的强烈感情的,有谁真的经得起推敲?库伊却早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数百年以来,没有一个女人进入过他紧闭的心门,甚至没有人摸到门的边框,更不知道这扇门究竟有没有钥匙。尽管黛丝特有着令人绝望的美丽,他却早对这种浮于表面的东西免疫了。
这些,虽没有人告诉过黛丝特,其实她从第一眼看见库伊冷静的额角时就本能地察觉到了。尤其是那一对深不可测的双眸,几百年来波澜未惊,像是有一层看不透的薄翳笼罩在他原本精光四射的双目上,那是一种真正无所动心、无所眷恋的眼神。
自从她使用过幻梦机,这才明白自己早已无法自拔。有一度她常常自语,“为什么每次当我觉得已经走近你的时候,却发现总有什么横在那里?告诉我吧,你心里曲曲折折的纹路。”夜花一朵一朵凋零了,残缺得像她绝望的心事。
塔文森见了她淡淡的忧郁,心痛难以自禁。我什么时候也变成忧天的杞人了?他暗暗自问。
“你可否回答我一件事?”
“知无不言。”黛丝特颔首。
塔文森明白她一向坦率,何况毕竟把他当成多年的好友。
“你不大符合我理想的伴侣形象,我原本没想要这么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但是,”塔文森猛吸了一口气,“我想我爱上你了,而且时日不短。”
黛丝特低着头,片刻道:“我一直领受着你的关怀,的确有点太自私了。”不然又该怎么办?完全拒绝他的任何好意,还是在他表白之前就表明自己的态度?无论哪一种,都是很不合宜的。
“不。我绝没有要你领情或内疚的任何意思。我……只想问一个可能性。”
“对不起,塔文森。”黛丝特非常费劲地讲出口,“你知道,我只能讲真话。”
“我对你还不够好?”
“塔文森,”黛丝特少有的沉不住气,话音未落就打断了他,“别这么说。是你第一个把我引入这里,一路用尽了你可以想到的方法关怀我。你对我足够好。问题是,谈感情不是单论一个态度的。”有一个人,对她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还不是让她肝肠寸断,刻骨铭心?
“你是说,我不属于你喜欢的类型?”
“……”
“那么,你爱的人呢?他也爱你吗?”
黛丝特不语。“其实我不知道。一度我甚至很困惑。但我无法不爱他——我依恋他,仰慕他,尊崇他,感激他,以至于我顾不到去想他是否爱我……这也许并没有那么重要的。”
塔文森掩面道,“这就是我招惹你谈论感情的后果?害得我要听你谈论对别的男人这样深情。”
黛丝特幽幽叹了一口气,“我喜欢一个人,往往是看他本身的特质,而非他对我的态度。所以塔文森,我真的很抱歉,让你枉费了心。”
话到这里就够了,塔文森是个聪明人。然而他也知道,今日若不问个清楚明白,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谁会把这种事一再重提呢?
“如果我还有不足,或对你还不够用心,再给我一个机会好吗?从前你恼恨我对人类残暴,为你我都可以改。”他急急忙忙地说。
“不。”黛丝特的眼中满是诚恳,“要说好,是你塔文森对我最好,照顾无微不至。”
塔文森等着她往下说。
“但是……”
塔文森眼眶红了。
“你怎么了?”黛丝特略有些慌乱地走近他。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失态。
“我一生有过三个宝宝……没有一个人爱我!”
黛丝特揽着他,“别这样说,莫奈德和我都是喜爱你的。我们彼此之间有着深厚的友情,不是吗?”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塔文森迅速地一抹脸颊,声音又恢复了轻快,“好了,只剩最后一个问题,问完了我也死心了——谁是你的爱人?”
黛丝特抬头仰望天边的浮云,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提问,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法老。”
“这么说,这是真的了?”塔文森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为什么那么诧异?”
“天啊,真难以想象!我曾经耳闻过,但从没有相信过。哈,你爱上了我们的法老!”塔文森夸张地把手臂张开,伸向天空。正因为他丝毫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所以他在她心里读到过这个名字这么多次,居然从来没有起疑过。
“你问问你是谁?怎敢爱上他?——他,是我们的法老啊!”塔文森反复重申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觉得我配不上他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吧?”黛丝特脸上微有不愉之色。
“不不不,这怎么会是配不配的问题?”塔文森连连摆手,“你想想,他今年九百多岁,花开花落,潮涨潮灭,云卷云舒,月盈月亏……他看过多少次?那是惯得不能再惯了。你看不见他眼睛里的智慧、冷静和淡然?那是解脱、开悟,同时也意味着他觉得这些缘生缘灭的有点无聊,他怎么可能把自己也搅和进去?人都是和自己的幻觉恋爱,首先要鼓动起自己的热情来,催生出一点儿云遮雾绕的迷烟,影影绰绰的东西最好看,然后可以相恋一场,你觉得那个九百多岁的吸血鬼法老有希望陪你这个游戏吗?”
黛丝特有点佩服,心想塔文森旁观倒是极清的。
“再说一个最现实的,你们的理解力达不到一致。对了,他比你大多少来着?”
“八百零七岁。”黛丝特答道。
“八百零七岁!智慧和年岁是有关系的,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在血的洗礼、年岁的增加中汲取智慧,他已经有九百多年的积累了,而你呢,你甚至都还没成年,是一个幼儿吸血鬼。你和他有交流的基础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和他之间是隔着时间差。当他谪落人间,我还是一朵泡沫,一片虚无,没有任何依据证明我将有可能存在……这样的错过,持续到第八百零七年终于结束了。我也被抛落尘世,当时我和他的年龄相差无穷大,但我们都要往前活啊,年龄的差异率却会逐年减少的。”
塔文森明白她是说,年龄的差异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