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同物种间的特质怎么能比较呢?你问鱼儿为什么能游水,鸟儿为什么能飞,会有答案吗?”西维诺用长长的食指摸了摸自己的额角。
很多年后,当黛丝特重又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自己倒是有了一个解释。人们总说吸血鬼是受了诅咒的,那么佛教说,人的眼、耳、鼻、舌、身、意是欲望之根,剪除了这些,才有灭除欲望的可能,才能得到内心的清凉安宁。那么,反过来说,要受上帝惩罚的吸血鬼有着特别敏锐的感官,眼、耳、鼻、舌、身、意无不发达,是注定要受过于敏感之苦的。法老也听过她的这个理论,他微微一笑道:“不单你的问题多——歪理也一样多。”
而黛丝特后来也领悟到吸血鬼从根本上说和人类没什么区别,都是灵与肉的两元混合体,一样摆脱不了沉重肉身的物质基础,都生活在天空之下、地面之上,都不知道牧歌悠扬的伊甸园在何方,都在苦苦寻觅着自我价值和生存意义……他们之所以能够阅读对方内心,具备各种看似神奇的超能力,其实全都源于这种微妙的敏锐性。
西维诺想了一想,又道,“比如说,此刻也许你觉得我们每一个都很美,你受到普遍性的诱惑,你看到我们每一个都像是从油画上走下来的,是不是?但我告诉你,这只不过因为你眼下肉眼凡胎,任何一个现有的吸血鬼都笼罩着血族神秘而优美的光环,都会对你造成相仿的视觉冲击和震撼。你以为是缺少时间和熟悉度来分辨我们彼此的差异,包括美色?其实——不然。”最后几个字他加了重音。
“更重要的是,我们只在微小的层面上有各种差异,而你凡人的粗糙感官根本难以分辨。有一天当你自己成了吸血鬼,你才能真正把握美的内涵,掌握它的元素,你会发现一些旧有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提,现在吸引你的美色世界会完全分崩离析、坍塌涣散。取而代之的将是你现在无法体会甚至无法想象的全新天地,在那里你会发现真正的美发散出惊心动魄的力量。”
“哦?世上竟然有这样极致的美吗?”她露出了无限向往的神情,充满憧憬的眼神变得透亮。好奇心在她纯净的面容上绘出了一条无比娇柔的曲线来。西维诺一一收进了眼里,心里想要她当后裔的愿望更加迫切了。
“当然。比如我们的法老。”
黛丝特又听到了这个名字。“你说,他很美?”
“他拥有无上的美,要用我六百二十一年的修炼才看得分明啊。妹妹,你是不是要抓紧时间加入我们?” 西维诺开了个玩笑。
“当然,你还会拥有至高无上的阅心术。伴随我们年龄的增长,会有直觉、领悟力的上升,只要你的悟性更高,就能把对方看个通透。是不是很神奇呢?”
见黛丝特点头,西维诺又道:“我来给你表演一下镜术吧。今日和你谈得这样投机,我也凑凑趣。”——如果黛丝特迷恋上了这个小把戏,做他后裔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黛丝特问,“什么叫做镜术呢?”
突然,西维诺也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连语气都和她一模一样。更奇怪的是,两个人的话音同时开始,同时落下。
黛丝特骇然,忽然又在西维诺的脸上看到自己诧异的表情。不禁又抚掌哑然失笑了。而对方自然也是这个表情、这个动作。
于是她顿悟到,由于他拥有高明的阅心术,无论什么举动,只要你一念动,他立刻意会,便可以同时做出来。这便是年代久远的吸血鬼拥有的惊人魔力了。
黛丝特一时兴起,甚至翩然跳起舞来,对面的西维诺照样跳出来,妩媚处一点不减。看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男子惟妙惟肖模拟她蛮腰款摆,纤足频点,舞姿如弱柳迎风,手臂如灵蛇游走……黛丝特不由停下来笑弯了腰。“哈哈!长老,我算是服了你了!”
西维诺便停了下来,继续往下讲:
“而且,我们享受着真正意义上的自由。我们的身体最大限度地释放了我们的灵魂,有一天你会发现你耳目聪灵,能够飞翔,除了阳光别无禁区。与繁文缛节的人类恰好相反,我们的规矩只有寥寥几条,简单明晰。我们的法老只用智慧教导我们,而不用命令来束缚我们,基本上所有人都处于一种自由自在的状态下。你知道世界上最可贵的东西是什么吗?就是那股自由的空气。”
“再说时间。你长成这样美好的自我,刚刚含苞就被死神盯上,他会用令人诅咒的衰老蚕食你姣好的容貌、体态,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像街头任何一个老妇一样红颜凋零,黯然失色。你的身段会臃肿变形,皱纹会爬过你光洁如玉的额头,你不觉得这是暴殄天物吗?你的美色、智慧会被死亡的镰刀一抹归零,而你最终的命运是独自躺于冰冷的一之土,你的血肉被蛆虫、真菌一点一点腐蚀掉,成为它们和树根的养料,你的坟上不久便荒草萋萋,白杨合抱……回答我,你不觉得可怕吗?”
黛丝特往外看去,远处几个老妇人吃力而蹒跚地走着。西维诺当然也看见了。“少女的体态匀称而挺拔,你明白吗,和我们高贵灵魂相称的唯有这样骄傲线条的紧实身躯,而不是丰腴的少妇,不是肥硕的徐娘,更不是坏朽的老人。”他意识到自己语气的激动,停顿了一下,“我三十九岁才遇上我的缔造者,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使我的身躯永远比不上莫奈德他们……”他的声音变得迟缓而伤感。
黛丝特的神色有点惝恍迷离。
“那,吸血鬼究竟是什么?又从哪里开始起源?”
“这我不知道。”西维诺简截地答道。
“你说你不知道?”黛丝特惊异地说,“你几乎什么都知道。”
“是的,只有这个不知道。而且不知道并不像表面上听起来的那样可笑。人不也一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吗?从猴子变的?那为什么仅仅一部分猴子突变成人,另一部分则继续停留为猴呢?但我也可以说一些我个人的看法给你听。你知道,上帝通过细胞分裂创造了生物的肉体,但细胞的无节制分裂是一种低等的模式,因为有代谢就会有尽头,到最后难免将一切都归零了。我们的吸血鬼始祖便滋生了与他作对到底的顽固决心,彻底抛弃了分裂、复制、繁衍的活细胞,玩起了反向创造的游戏。于是你看,我们都穿上了红舞鞋,等闲是停不下来的,说不上是受罪还是享受,但必须要气喘吁吁一直跳下去。”
“但我们却都是由人变来的,不是吗?”
西维诺微微摇头,“有一条忠告你目前还用不着,但我奉劝你最好现在就牢牢记住。一旦化身吸血鬼,请永远切断和你人类生活的任何联系和记忆。”
“为什么?”
“这……我但愿你永远都不知道缘故。”西维诺脸上竟浮现出轻微痛楚的表情。若他的听众是个吸血鬼,立刻就能看出来了,此刻肉眼凡胎的黛丝特却浑然不觉,仍追问下去:“莫非你能做到?”
西维诺轻笑了一下,“你这小妮子总是问到痛处。好吧,即便没有完全切断,那联系也是细若游丝。”
“藕断丝连。”黛丝特笑道,“这么说我们的自我认识该是另外一种物种喽?”
“我们是无可救药的完美主义者构成的精英团队,我们每一个代言人身上都毋庸置疑地体现着良好血统,代表美貌、智慧、才能、力量完全组合的完美形象,我们的法老还具备神的纯粹与和谐。从我们挑选后裔之慎重,你一定看得出血族渴望塑造一个精英物种的决心。”
“如此说来,对阁下的邀请我荣幸之至。”黛丝特笑。
“好了,我不敢诱惑你,毕竟这是法老不希望目前发生的。我其实也不愿意强使你变成我们中的一员,但是——好好想想吧。如果你愿意,随时来找我,有你这样一个灵慧美艳的宝宝,是大有面子的呢,让我甘冒开罪法老的危险啊。”西维诺拍了拍黛丝特的肩,干脆地离开了。
除了西维诺,塔文森显然也是十分享受吸血鬼生涯的。黛丝特生性好奇,格外喜欢追问吸血鬼和人的不同,而他一说到这个话题就兴致勃勃:“人类中没有谁可以瞧见我们所看见的一切,更不要说领略了,这难道不值得开心吗?”塔文森兴高采烈地把帽子扔到空中,又轻轻松松接住了,长长地吹了一下口哨。“月亮在我们的眼中像玉盘一样光洁、滋润、明辉、通透,有着无法形容的美,以至很多吸血鬼望月久了都忘形而泣。”黛丝特美目流转,似乎想要看清眼前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塔文森见状不由一笑。
“我们感官发达,不但目明,自然还耳聪,今天的我甚至听得见草儿破土而出、玫瑰绽开花蕾、甚至一缕月光撞上面颊发出的簌簌流离的破碎声响。是不是很好玩?”塔文森五个指头在脸上轻点,模拟着月光的流动,好像自己戴上了一个月光面纱。
“血族的身份会给你强者的地位,给你操控的魔力,你将不再是一个孱弱的女人。每一次我足尖轻轻一点,就能远离大地。即使我并没有长出天使的翅膀,但我获得了类似的幸福——我们自身的力量克服了部分的地心引力,身体得以轻盈地上升,风儿在耳旁轻轻掠过。这里头几乎有一种象征意义,即象征着一切世俗规范对我们都不发生作用,形同虚无。的确,我们受着可怕的桎梏,但同时也享有巨大的自由,是不是?你不晓得,我们的法老甚至可以长距离飞翔的。”
“像鸟儿一样飞?”黛丝特又一次无法遏止自己流露强烈的向往之情。
“是啊。我能展示给你十六分之一秒的极速绕到你的背后,而我毫不怀疑我们的法老则能够绕到时光之神的背后。”
“哦,先别忙着扑闪你的睫毛。还有还有,我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杰出的艺术家,人类望尘莫及。” 塔文森自豪地说,“他们的作品不过是些小孩子们的玩艺儿。我保证,你可以在我们当中发现第一流的艺术大师。”
……
该怎样形容这些话语在黛丝特心中唤起的向往好奇之心呢?西司廷也许没有肉眼可视的阳光,但某种强烈的电光已经穿透到她的内心深处了。越来越多的了解仿佛一块一块碎石子投入到她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深吸一口气,自语道,“我的天,这个神秘王国深不见底啊,穷极我的想像力都摸不到边。”
“好啦,告别之前,你猜我今天有什么要送给你?”塔文森突然发问,脸上带着一股狡黠的得色。
“多谢你啦,只是太费心了,我真不敢再领受。”黛丝特微笑着摇首。
塔文森常常搜罗一些新鲜玩意儿送给她,上次送来一个绿水晶钢琴,可以弹出八音盒般的悦耳声音,又细小得可以纳入掌内,她把它放在枕边,闲来就用发簪弹奏那细碎的琴键,倒是有趣得很。
但没想到塔文森的礼物清单上竟然还有人,只见他动作迅捷,像变魔术一样从后面的树荫里一捞,看起来就好像从身后拽出一个人来。“亲爱的,总不能老叫我来服侍你。但不来照顾你呢,我又不放心。昨天遇见了这个小妞儿,倒还乖巧识趣,就送予你当婢女吧。”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怯生生地站在一边,一双眼睛倒是乌黑灵活,她就是碧珠。
他是几天前的晚上在巷口遇见她的。天色已晚,酒吧里的女招待都下了班,三三两两没精打采地回家。只有碧珠,看见塔文森一身黑衣站在阴暗处,还频频回头多看了两眼。他走近两步,向她招招手,她就停住身了,对身边的女伴说,“我的朋友来接我了。”
塔文森向她走近,她脉脉含情地望着他,“先生,你很英俊。但为什么你的眼睛如同……鬼魅一般?”当时塔文森还没有用过饭,饥饿使他的眼睛磷火般闪着绿莹莹的幽光。
“哈!因为我正是鬼魅!”塔文森兴致勃勃地大笑,“小妞儿的眼光这么好啊。如果这世上真的有魔鬼,那么就是我了。”
塔文森本来当然是想饱餐一顿的,但在这几秒里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于是他要试探一下这个女孩子的神经是否坚韧,性格是否沉稳。
看得出来,听了这番话,碧珠很吃惊,嘴唇抿得紧紧的,但并没有惊惶失措。如果她厉声尖叫,眼下就会被拧歪了脖子躺倒在地上了。
塔文森接着说:“听着,被我盯上是你的不幸。我本来想要你的命,现在你还会有一个选择。”
碧珠脸色有点儿泛白,但仍稳稳站着听下去。
“我的女朋友缺少一个侍女,如果你愿意今生今世侍奉她,你就保留了你的性命。愿意吗?”
碧珠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塔文森满意地笑笑,“果然是个聪明的好姑娘。只是,我今晚的晚饭就落空啦。”他挑逗地在她的下巴处摸了一把,把她带回了西司廷。
“现在,我该走啦,你看看她是否合意。不称心时,只管还给我哦。”最后一句话当然是说给碧珠听的。说话间,塔文森绕到黛丝特的背面,对着碧珠大伸出舌头舔了嘴唇一下。碧珠吓得垂头不语。塔文森朗朗笑起来了。
于是黛丝特就有了这么个名叫碧珠的侍女。她乖巧、单纯,很合黛丝特的心意。
第九章 祸起萧墙
黛丝特在法老一句话形成的保护伞下安然生活。今天是她来到西司廷一周年,塔文森为她安排了盛大的庆祝节目,却有一个人缺席,并在自己的房间里怒火中烧,那就是宾希。
宾希的恨意在啮咬她,细想之下自己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都是因为那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黛丝特·孟·绮若!宾希咬牙切齿地把她的名字默念了一遍。虽然这里还有丹妮、爱玛在,但她们年纪小,也不怎么出色,她仿佛便是唯一的吸血鬼女王一般,地位尊贵,无可替代。现在呢?她顿觉一下子失去了同伴的瞩目。
更令她难以释怀的,是她失去了塔文森某种“可能性的”爱。不错,她很清楚塔文森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可至少他也不是别人的——那些吸引过他的注意,得到他的热吻、拥抱的女孩子早就成了亡魂,宾希觉得这还是可以忍受的。长生途上,她们再缤纷也不过昙花一现,只有她才能陪他始终。然而现在,他还有希望属于她的“可能性”都被剥夺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黄毛丫头黛丝特。“我就搞不懂她能有多美,何况还是个人事不知、风情不解的小丫头。”
宾希尽管嫉恨,法老的旨意她还是忌惮的,她的大把年岁培养出了足够的理性,很明白触犯法令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宾希不敢去招惹她,只能闷在这里生气。无奈之下,她豢养了一批人作为空虚的补充。过一段日子,腻味了就换掉一批。眼下正有三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他们本来都是强壮有力、气血充足的,现在一个个都似奄奄的病猫一般。但他们都为宾希的魅力着了迷,非但没想过逃出去,反而心甘情愿每天为她提供鲜血。
宾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放荡无度,西维诺本来是不管这些闲事的,但见她闹得无度,警告她说,如果她因豢养人而触犯第一戒律,结果如何她应该知道。宾希耸肩道:“他们?我打开了门踢他们出去,他们也不愿走的。”西维诺当然洞察她受伤的心,百般掩饰也挽回不了她的失落。不由起了一丝怜悯,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黛丝特欢宴那天,宾希正躺在软榻上出神,珀阑托着酒上来了。
他长得眉清目秀,惯会伏低做小,是宾希目前最中意的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