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看松井的表演
一身轻松地回到车间,大家都吃完了饭。跟我一起拉铁屑的半大老头见我回来了,一脸媚态:“嘿嘿,原来你就是蝴蝶呀。怪我没长眼睛……蝴蝶兄弟,你不会怪我对你没有礼貌吧?嘿嘿嘿,我叫郭十广,诈骗进来的,大家都管我叫老广,你也这样叫行了……”把一个脏兮兮的饭盒递过来,“这是你的饭,快吃吧,人是铁饭是钢……”
“郭师傅,别那么客气,以后咱俩搭伙干,还需要你照顾我呢。”我接过了饭盒。
“这话对,这话对,”郭十广笑得脸上油光光的,“别叫我郭师傅,你就叫我老广得了。”
“老广?那不是把你喊老了?”我扒拉了两口菜,“干脆我喊你小广吧,显得还年轻。”
“小广?也好啊,我年轻的时候大家也这样叫我,对,就小广了,这个称呼好。”
还他妈小广呢,一提小广我就来气,什么玩意儿嘛,你明知道不是我敲诈的你,你跟我凑的什么热闹?妈的,早晚我拉你去见金成哲,让金成哲当面告诉你真相,我看你那张老脸往哪里搁?刚咬了两口馒头,董启祥急忽忽地过来了:“蝴蝶,四车间有个小孩找你,长得像个日本鬼子,说是叫什么松井,很着急的样子。”
松井?他怎么会到四车间来?他连入监队都还没去呢,我一怔:“他在哪里?”
董启祥说,他好像刚下队,不太敢乱跑,在四车间的花坛后面等你,说要跟你谈个事儿。
我转身就走,董启祥在后面喊:“有话快说啊,一会儿就收工了。”
一转过四车间的厂房,我就看见松井抽着烟坐在花坛沿上往我这边看,我喊了一声:“松井!”松井忽地站了起来:“远哥,我可等到你了,你是今天下的队?”我点了点头:“今天下的,你怎么来了?判了?”松井猛地摔了烟头:“早判了,十八年,流氓三年,伤害十五年!他妈的,劳改队这是什么规矩?怎么连入监队都没去,就把我给分下来了,我已经来了一个多礼拜了……刚才碰见祥哥,我知道祥哥认识你,一问他才知道你也来了。远哥,我可真冤枉啊……哭死我好几回了!”这可能是因为政府不想让我们俩在入监队碰面才这样安排的,我理解。不管怎么说,松井也是因为我进来的,我的心头一热,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兄弟,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后面的我竟然说不下去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问问他当时是出于什么心理才开的枪。只觉得这孩子可怜极了,像没有亲人的孤儿一般。
松井靠前两步,一下子把脑袋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呜呜地哭:“我可怎么办呀……远哥,你救救我。”
装?我蓦地有些反感,我怎么救你?你跟李俊海到底是怎么商量的?要救也是李俊海来救你才对呀。
我推开他,扳着他的肩膀说:“别这么伤心,没什么大不了的,等我静下来我帮你申诉。”
松井是真的在哭,眼泪一串一串地流:“申诉没用的,我打死了人,没判我个杀人罪就不错了,还怎么申?”
我一时没了主张,颓然坐在花坛沿上,默默地点了一根烟。那天的情景又一次浮上我的脑海……我夺过黄胡子的水果刀,猛地给他戳到肚子上,黄胡子不相信似的看着我……松井破窗而入,枪声轰然而起。不行,我必须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然我将会被松井赖上的,他会整天提醒我,远哥,救救我,因为我是为了你而进来的。
“兄弟,那天你为什么开枪了?我记得我没让你开枪啊。”我招呼他坐到身边,问。
“不关你的事儿啊远哥,”松井的声音很诚恳,“我跟警察也是这样说的,在法庭上我都没变。”
“不是吧?”我冲他眯起了眼睛,“预审的时候警察说是我让你开的枪,呵。”
“远哥,我要是那样说了,不得好死!”松井像一根弹簧那样弹起来老高,“肯定是别人说的。”
“警察告诉我是你说的,”我继续“化验”他,“我还看了你的笔录,你怎么解释?”
松井的脸黄得像贴了一张黄裱纸:“不可能!远哥,你绝对是看错了,打从进了公安局的大门我就是一个口话,因为黄胡子想拿刀子扎杨远,我一时冲动就向他开了枪,当时我懵了,光想救人去了,根本没来得及考虑就开了枪,警察也没再多问。远哥,你就别跟我耍脑子啦,我都这样了你还……远哥,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是你。你是以什么罪名判的刑?不会是跟我一样吧?”我说:“我是为别的事儿。好,我相信你。可是你得跟我说实话,要不我即便是出去了也不会管你的,你就在这里把牢底坐穿吧。”松井猛地一拍大腿:“本来我也想来跟你说这事儿,你先问吧。”
“那好,”我吐了一口气,慢条斯理地问:“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你对预审科的人说我安排你们砸了黄胡子的摊子?”松井回答得毫不迟疑:“这个我说过,我承认。这也是李俊海提前嘱咐我的。”我点了点头:“那么你再回答我,黄胡子的摊子是谁让你们去砸的?”松井闷声回答:“李俊海。”我笑了:“哈哈,你倒是挺实在,这都是小事儿嘛。”松井喃喃地说:“是,这都是小事儿,李俊海就是这么杂碎,从小事儿上就惦记上了你……很早了,很早了啊,在很早以前他就给我们开会说,咱们弟兄们想要过上好日子就必须把杨远砸沉了。”我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你们可真够有意思的。好啊,你们的目的达到了,我沉了,他起来了。来,过来,我再问你,是谁让你开的枪?”
“也是李俊海!”松井大声说,他的情绪很激动,嗓音都变了,“是李俊海这个杂碎!”
“那天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我不动声色,慢慢抽我的烟。
“他给我打电话,问当时的情况,我说你跟金高已经进了院子,他说,按咱们以前商量的办……”
说到这里,松井又放了声:“呜呜……可是我全错了,当时我昏了头,只记得他说要开枪打黄胡子……”松井突然止住了哭声,用袄袖子使劲擦了自己的眼睛一下,“在这之前,李俊海就跟我商量过,他说,要趁杨远跟黄胡子纠缠起来的时候冲进去,想办法把枪塞到杨远的手里,目的只有一个,让杨远在混乱当中对黄胡子开枪。可是那天我太紧张了,脑子里全是开枪这两个字,稀里糊涂就开了枪……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下子就把黄胡子的脑浆打出来了。”
“李俊海是什么时候给你安排任务的?”
“在我们找到黄胡子窝点的时候,这些话全是他在电话里跟我说的。”
“当时有没有别人听见过?”
“接电话的只有我一个人,任何人我也没告诉。”
“松井,你别跟我玩脑子了,”我做了个想走的姿势,“你给我记住了,就凭你这点儿脑子想要跟我玩儿你还嫩了点儿,我会相信你吗?要知道,我跟李俊海是什么关系?把兄弟呀,你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我们俩下绊子?滚你妈的吧。我走了,好好想想,当时你是怎么想的,想好了再来找我。”松井忽地从花坛上跳下来,一把抱住了我:“远哥你别走,你听我说,”不由分说把我按回了花坛沿上,“你是不是以为我跟李俊海关系那么好,一下子翻了脸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我跟你说实话,这是因为李俊海太杂碎了,我不得不把真相告诉你。”
我舒了一口气:“他怎么杂碎你了?”松井的眼珠子通红,几乎滴出了血:“我打从那天晚上去投了案……对了,我先告诉你那天晚上我的行踪。那天晚上我从黄胡子那里跑了以后就给李俊海打了一个电话,把情况说了。李俊海说,没事儿,你马上争取主动,去投案,就说是杨远让你开的枪。挂了电话我就投案去了。开始我也想说是你让我打的黄胡子,可是我一想,那天的情况大家都看见了,胡说八道对我以后没好处,再说,我在公安局看见了那几个伙计,他们也投案了,我要是乱说还不如不来投案呢。结果我就照实说了……只是没有把李俊海牵扯进来,因为李俊海答应我,一旦我被判了刑,只要我的牙口好,他会帮我照顾家的,还说他会给我按月发工资,甚至会帮我使劲,让我免于刑事处分……可是现在他表现了些什么?我妈前几天来接见我,说李俊海压根就没跟我家里的人照面,还威胁我哥哥,让我哥哥给我写信,不许我胡说八道,如果发现我胡说八道他就要让我死在监狱里!前几天我找了狱政科,狱政科的人说我犯神经病了,跟我要证据,我哪来的证据?这不,没有办法我只好找你诉苦了……远哥,帮我。”
我的心情很沉重,一时对人性产生了怀疑,这都是些什么人呢?全是他妈的畜生!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就这样吧,我也没有办法帮你,过几天我再来找你。”
松井好像真的有神经病,呜呜地又哭了,两只手往天空没命地抓:“我完蛋啦,我完蛋啦。”
我踌躇了一下,走回去抱了他一把:“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得谢谢你,好兄弟。”
松井甩开我,目光呆滞:“你回去吧,我死不了,我会好好活着,我出去就要了李杂碎的命。”
我笑了笑:“别发这么毒的誓,呵呵。”转身就走。
第三十六章 芳子来接见了
也许真应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句古话,白天的时候我常常蹲在床子后面回忆小时候的一些事情,晚上便会梦见自己回到了那个小村庄。有一个梦我记得非常清晰,我梦见我和我弟弟走在晨雾里,我爹扛着一把锄头走在前面,雾气让他变得异常朦胧,就像走在一副油画里。我们三个人走着走着就飘起来了,我家的那块自留地在我们的身子下面,看上去只有巴掌大小。我爹说,大远你看见了吧,你爹种的庄稼比正宗的农民种得还好呢。那可不,我看见我家的麦子都要变成金黄色的了,别人家的麦子才刚刚泛黄。我弟弟要从天上下来,他说,我要帮爸爸干活儿,爸爸太劳累了,让爸爸在天上飘,我下去锄草。我爹把锄头递给我弟弟,拉着我继续往前飘,我弟弟落到地下,落到了金黄色的麦田里,他小得像只蚂蚁。我跟我爹飘在一起,感觉非常塌实,我拉着他的手,让他能够飘得再高一些,突然就看见了远远飞过来的芳子……梦一下子就醒了,醒来以后,我摸着胸口好一阵惆怅。
我万万没有想到三天以后我竟然真的见到了芳子。那天上午我刚拉完了一趟铁屑,于队笑眯眯地过来喊我:“杨远,接见。”我一愣,这才刚接见了没多长时间呀,谁又来了?我边跟着于队走边问:“谁来了?”于队还在笑:“一个漂亮姑娘,说是你对象。”对象?难道是芳子来了?走到半路上,于队说,那个姑娘好像哭过,眼泡儿都是肿的,我可提醒你啊,万一人家提出来跟你拉倒,你可不许有什么思想包袱,你才判了两年,出去很快,好姑娘有得是。
这段路走得很快,几乎没容我多想,接见室就到了。
于队在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把我往前一推:“进去吧。”
芳子?果然是她!那一刻我几乎窒息了,脑子一片空白,她怎么来了?我想冲她笑一笑,可是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就那么木头般地站在门口。芳子站起来了,她好像要过来拉我,我竟然急速地往后退,一脚踩在于队的鞋上。于队笑着把我往前推了推:“紧张什么?我不进去,你们谈。”芳子站住,定定地瞅着我,哇地一声捂住了脸。她哭了,哭得肩膀直哆嗦。我不知所措地往前靠了靠,想要安慰安慰她,可是说出来的竟然是这句话:“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芳子不理我,依旧哭,眼泪从她的指缝里淌出来,沿着手背流进了她的袖口。我突然觉得刚才这句话说得很没水平,想跟她解释解释,后面的话更让我无地自容:“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一直躲着我吗?你应该高兴才对。”
芳子好像站不住了,歪着身子坐下了,手掌从她的脸上滑落下来,指缝里全是头发,这些头发被泪水粘成了一绺一绺的黑布条,随着她的啜泣一抖一抖地飘。我感觉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耳朵什么也听不到,只有一些“吱吱”的声响,像夏天的知了在鸣叫。她为什么要来看我?难道她的心里一直在装着我吗?既然如此,她躲我那么长时间干什么?现在我知道,我一直有这种感觉,芳子已经生长是我的心里,融化在我的血管里了,这种感觉早已深入骨髓……“芳子,你别哭了,我很难受……”看见她的肩膀不抖了,我伸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杨远……”芳子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哀怨,“你怎么了?你到底干了什么?”嘴唇一撇又想哭。
“别这样,”我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你这样我会很难过的。告诉我,你是怎么来的?”
“别打听了,”芳子使劲甩了一下头,“我想来就能来,谁也阻止不了我。”
她的目光很坚定,让我一下子联想到电视里母狮子的目光。我的心情稳定了许多,咽口唾沫说:“芳子,可能你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进来的,我来告诉你,我弟弟被人绑架了,我去救他,伤了人,因为这个我投案了。后来法院判了我个敲诈勒索和私藏枪支,两年,再有一年多一点儿我就出去了。芳子,我经常想起你来,尤其是进来以后。我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要躲着我……芳子,你来看我是不是可怜我?是不是觉得我和你曾经有那么一段感情,你觉得……”
“不是,真的不是,你想多了,”芳子的目光在变化着,从坚定逐渐变化到了软软的柔情,像一汪纯净的湖水,“杨远,这阵子我想了很多,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谁也别想阻止我爱你……杨远,答应我,别抛弃我好吗?”
我的心一下子乱了,我搞不清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要这样?以前相处得那么好,你突然就不辞而别了,而现在我是一个罪犯,你竟然又来表白你对我的感情,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女人真的跟男人不一样吗?脑子里突然就想起胡四跟他老婆吵嘴以后对我说过的话:男人是人,女人只不过是女人,是区别于男人的另一种动物。难道这是真的?我的神情开始恍惚起来……你不会是在拿我开心吧?不是我抛弃了你,而是你抛弃了我呀。我点了一根烟,直直地盯着她看,当时的眼神一定很尖锐,因为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都有些疼。她迎着我的目光毫不退缩,嘴唇也紧紧地抿着,像是要跟我决斗的样子。脑海里蓦然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芳子叼着烟坐在一桌子形形色色的男人中间,冲这个呶呶猩红的嘴唇,冲那个抛一个火花四溅的飞眼,从这个男人的腿上跳到那个男人的腿上,口中浪笑连连……我甚至还看见她嘬起嘴唇冲一个摸她脸的人喷了一根烟柱。这样的女人我能要吗?
“芳子,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说,“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杨远了。”
“无所谓!”芳子依然紧紧地盯着我,“我只想听你一句话,你还要不要我了?”
“芳子,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
“把你的手拿给我。”芳子用命令的口气向我伸出了手。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给了她,她一把攥住我的手,猛地从领口戳进了她的胸脯里:“这样够了吗?你还需要什么?在这里我就给你?”我的手心满是一把带有强烈弹性的柔软,心狂跳起来,我是第一次接触女性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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