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情在电视上看到过,我判断是青春期特有的情况,就顺着他了;但他彻底执行的样子让人觉得有点超出常规。总之自己穿的用的东西都不要我碰。
从来没让他做过家事的孩子现在自己洗碗洗衣服,当然是只洗自己的……这样写下来好像变成好孩子了,但实际看见他做还是没法不感到不安。几个碗盘茶杯就要用水跟清洁剂洗上快一小时。衣服也是不管什么颜色,都加上大量杀菌漂白剂重复洗好多次。
仿佛以前看不见的无数细菌突然有一天看得到了一样。
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算是极度洁癖症,总有对策可以应付。直树不只是这样。他对自己采取相反的行动。
总而言之就是肮脏。不清理自己身体排出的废物。不管我跟他说多少次,他不洗头也不刷牙。以前最喜欢洗澡现在也讨厌了。
我想要敦促直树去洗澡,趁他在走廊上的时候玩笑似地轻轻把他推向浴室的方向。他不知道是有什么不开心,对着我大吼:“不要碰我!”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凶。
直树第一次对我大声。我安慰自己说这是反抗期没办法,但还是难过地一个人哭了。
虽然如此,在对我那种态度之后立刻又跑到我房间叫:“妈妈,妈妈,”开始跟我聊以前的事。
直树这种奇怪的举止到底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三月三十×日
今天邻居旅行回来送了土产,京都着名和式点心店的最中饼。直树本来不喜欢日本甜点的,难得有人送了,我还是拿到他房间去问他要不要吃。
不出所料他说:“不要。”然而过了一会儿他下楼到厨房来说:“还是吃吃看好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跟直树一起吃和式点心了。我泡了最好的茶,有点紧张地观察直树的样子。
直树咬了一口,然后一口气把整个最中饼塞进嘴里。美味无比地吃下去后,不知为何哭了起来。
“妈,原来最中饼这么好吃啊。我以前从来都没想过要试试……”
我看着他的眼泪,终于明白了。直树的洁癖跟自身相反的行为,并不是青春期或反抗期,而是那次意外的缘故。
“小直,不用客气,全部吃完也没关系喔。”
我这么说,直树又打开一包,开始一口一口细细品尝。
直树一定是一面想着森口死掉的女儿一面吃着。之所以流泪是因为可怜那孩子再也吃不到世上美味的东西了吧。直树真善良。
不光是吃最中饼的时候才这样,那次意外一定在直树脑海里萦绕不去。
之所以患了洁癖症,应该是在不断清洗餐具跟衣物上的污垢时,要洗掉挥之不去的可憎记忆。而自己不肯保持清洁,一定是因为只有自己过着舒适日子而抱着罪恶感。
到现在直树仍旧在惩罚自己。
直树这几天奇怪的行为终于有了解释。我怎么没早点注意到呢?直树一直在跟我求救的。
会变成这样还是要怪那个竟然疑心直树,给他施加精神压力的森口。要想减轻自己罪恶感的话,把责任转嫁给跟自己一样神经大条的人好了。对善良的直树做出这种事,除了卑鄙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
幸好两天前送来的成绩单里夹了森口离职的通知。辞去教职显然是自己心虚的证明。虽然好像不能换班级,但导师换掉就没问题了。我想写信给校长要求换个热心教育的单身男老师。
直树已经不必再烦恼了。现在直树需要的就是“忘记”。要忘记的话写日记就好。
说来教我把烦恼写在日记上的是中学时代的恩师。我遇上那么好的老师,直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没错,直树是倒霉。
直树只有点运气不好。从现在起发生的都是好事了。
四月×日
今天到附近的文具店买了可以上锁的日记本。我想可以上锁的日记有把发泄出来的情绪封闭起来的功效。
刚才我把日记本给直树,跟他说:
“小直现在心里一定有很多很多烦恼。但是不用一直闷着喔。小直把心里想的事情写下来试试。妈妈不会要看你写了什么的。”
我本来担心国中男生搞不好会嫌弃日记,没想到直树坦然接受了,而且还流着眼泪说:
“妈,谢谢你。我不太会写文章,但是我会努力试试看。”
听到他这么说我也哭了。
没问题、没问题,直树马上就可以振作起来的。我一定会让他忘记这讨人厌的意外。
我在心里发誓。
四月×日
基本上日记是难过的时候才写的,但今天有非常令人高兴的事,非要写下来不可。
真理子来家里告诉我说她怀孕了。才刚刚进入第三个月,外表完全看不出来,但真理子的表情已经充满了当母亲的喜悦跟使命感。
她带了直树喜欢的泡芙,我想三个人一起庆祝,到直树的房间去叫他,但直树没有下来。他说好像有点感冒的样子,要是传染给大姐就不好了。
真理子虽然有点遗憾,但赞美说:“直树比我家老公体贴多了,”抱怨先生不顾她怀孕初期,仍旧若无其事地在她面前抽烟。
听真理子这么说我突然醒悟。我最近光注意直树奇特的行动,忽略了真正的他。直树不只是善良,他已经成长到懂得体贴怀孕的姐姐的程度了。真是令人高兴。
更令人高兴的是真理子走的时候我们站在门口说话,直树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挥手说:“姐姐,恭喜你了。”真理子也笑着对他挥手道:“谢谢小直,要疼爱小宝宝喔。”
我之前曾经迷惘过自己教养子女的方式是不是有问题,现在看着这一幕,确信并没有错。
我成长的家庭是理想的典范。严父慈母,我和弟弟的四人之家。邻居跟亲戚都说我们家“真令人羡慕”。
父亲把家中一切都交给母亲,自己为了家人不分日夜拼命工作。因此我家得以过着比其他人家稍微富裕一些的生活。
母亲要让我无论嫁到哪里都不会丢人,教我一般的教养跟礼仪,连细节都非常严格。对弟弟则是相反,就算是小事也夸奖他,让他充满自信自主行动,慈爱地在旁支持守护他。家中大小问题母亲都自己解决,好让父亲能无后顾之忧地专心工作。
但是这样幸福的家庭却早早遇上了不幸。父亲出了车祸,母亲生病,两人在我中学的时候双双离世。
我跟小我八岁的弟弟由亲戚收养。从那时起我就取代了母亲的职责,将她的教诲谨记在心,严以对己,用跟母亲同样的态度对待弟弟。我的努力有了回报,弟弟上了一流大学,进入一流企业任职,建立了出色的家庭,活跃在世界舞台上。
按照母亲的教诲去做就不会错。
直树仍旧有洁癖跟脏癖(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词),但我送他日记本之后他心情似乎比较好些了。
回想起来他两个姐姐也有过同样的时期。真理子中学时说不要学钢琴了,圣美不肯穿我买给她的衣服也是从中学的时候开始。
直树在多愁善感的青春期卷入这种倒霉的意外,我想他正在摸索之后的生活方式。我不能怀疑他。我要像妈妈对弟弟,以及我自己对弟弟一样,就算是小事也夸奖,慈爱地在旁支持守护他,这样直树一定能恢复原状,不,一定会更加成长的。
现在是春假,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四月十×日
几年前开始就常常听到“家里蹲”、“尼特族”之类的名词。这种年轻人年年增加,好像已经造成了社会问题。
我常觉得给这些不去学校也不工作、在家中无所事事的年轻人这种称谓是不对的。
人在社会上过着团体生活,附属于某处,有某种称谓而获得安心感。不属于任何地方、没有任何称谓的话,就等于不存在于社会上。要是这样的话,大部分人应该都会感到不安焦虑,想尽快努力确保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吧。
但是赋予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人“家里蹲”、“尼特族”等名称,就给了那些人归属之地跟头衔。既然社会上有“家里蹲”、“尼特族”存在的地方,那些人就可以安心不用上学也不用工作了。
要是社会全体都接受这种人存在,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还是难以置信会有爸妈坦然说自己的小孩是“家里蹲”、“尼特族”。说这种话难道不觉得丢脸么?
能满不在乎这么说的爸妈一定是认为自己的小孩变成“家里蹲”、“尼特族”都是学校或者社会的错,原因都不在家庭里。
绝无此事。就算导火线是学校或社会,小孩的基本人格是在家里形成的。原因不可能跟家庭无关。
家里蹲的原因出在家里。这样推论的话直树绝对不是“家里蹲”。
新学期开始到今天刚好一星期,直树还没去上过学。一开始说好像有点发烧,我没有深究让他休息了。打电话到学校去,接电话的是担任新班导的年轻男老师。校长终于听了我的建议。我立刻去跟直树说。
“小直,这次的班导是年轻的男老师,我想一定能理解小直的。”
但是直树第二天、第三天还是说有点发烧没去上学。他说有点发烧,我想摸摸他的额头,他却对我大叫:“你要干嘛啊!”给他体温计,他却支吾道:“与其说是发烧,不如说是有点头痛。”
我想他多半是装病。但不是懒惰装病逃学。要是去上学就会想起那次意外事故。所以直树才不想去学校。
直树精神疲劳。这样的话就得去看医生开诊断书。一直这样散漫地缺席下去,学校跟邻居都会把直树当成“家里蹲”了。
直树八成不愿意去医院,但总而言之非去一次不可。这次非得狠下心来。
四月二十×日
今天带直树去邻镇看了精神科。
直树果然不肯去医院。我跟自己说这次要是不坚持的话,儿子就会变成“家里蹲”了。
我对直树说:“小直,要是不去医院的话,现在就去上学。去医院拿了诊断书,妈妈从明天起就不会叫你去学校了。小直可能不清楚,现在心病也是一种疾病喔。所以只是去跟医生谈谈看也好。”
直树想了一会儿之后说:
“不会抽血什么的吧?”
说来直树从小就怕打针。原来是担心这个啊,我觉得直树真是可爱极了。果然还是个孩子。
“不用担心,妈妈会跟他们说不要打针。”
我这么说直树就去准备出门了。想想这是直树从上学期结业典礼以来第一次出门呢。
在医院做了简单的内科检查之后,接受了将近一小时的辅导。人家无论问什么直树都只低着头,没法好好地跟医生说明自己的身心状态,所以我代为说明了这几天的情况。
我说直树被去年的班导师套上莫须有的罪名,开始不信任学校,导致极度洁癖症等等。
直树被诊断为“自律神经失调症”。医生说不用强迫他去上学,不要让他累积压力,轻松地生活就好。医生断定直树应该待在家里。
回家的路上我说去吃点什么好吃的吧。直树说想吃速食店汉堡。我不喜欢那种店,但直树这种年纪的孩子时不时就会想吃吧。我们去了车站前的汉堡店。
我不想弄脏手,用餐巾纸包着汉堡的时候倏地恍然大悟。直树之所以选速食店是洁癖的缘故。这种店不用担心餐具有别人用过,自己用过的也不必担心有别人再用。
我们隔壁坐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跟应该是她妈妈的女人。我望着她们,心想给这么小的孩子吃速食不好吧,看见女孩喝的是牛奶才安下心来。
但是小孩子手滑了,纸盒砰地一声落地,牛奶溅到直树的裤管跟鞋子上。直树脸色大变,冲向洗手间。回来的时候他脸色铁青,好不容易吃下去的东西大概都吐出来了。
直树不只精神疲劳,果然身体也不太好。明天把医师诊断书送到学校去,让他好好休息。
五月×日
直树一整天的时间大多花在打扫上。
用不剪指甲的手洗碗,晾洗得皱巴巴的衣物。厕所也在用完之后花好几倍的时间拿杀菌清洁剂擦洗马桶、墙壁跟门把。
我说我来清理就好,他充耳不闻。想帮他的忙,但只要碰到直树的餐具或衣物,他就会怒吼:“不要摸!”
他做的不是坏事,任由他去也无不可,但追根究底原因出在那件意外事故上,我觉得非得替他做点什么才行。
洗澡一星期一次也就差不多了。不出门的话不会弄脏也不出汗,他也没有难受的样子。
我最喜欢下午茶的时间。自从上次的最中饼之后,要是有好的点心,直树看当天心情有时候会跟我一起喝茶。也曾说过“想吃妈妈做的松饼。”虽然他不跟以前一样陪我去买东西了,但购物时选直树可能会喜欢的点心成了我的新乐趣。
其他时候直树是打电脑、玩游戏,还是在睡觉,我完全不知道。他就关在房间里,没有声音静静地过日子。
我想直树是在放松休息。
五月二十×日
今天新任班导师寺田良辉先生到家里来拜访了。
我曾经在电话里跟他谈过好几次,见到本人感受到他浑身充满了干劲,让人很有好感。直树说不想见他,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老师就非常认真的听我说的话。
送来的笔记包括了每一门学科。虽然在家好好休息比较好,但我还是担心他的功课,老师这么周到,真的让人非常感谢。
但是老师带了北原美月一起来,我有点介意。或许老师是想带着同班同学一起来,直树会比较不紧张,但这样的话也找个住得比较远的同学啊。
直树的病情我知会了校方,老师跟自己班上的学生是怎么说的就不知道了。要是美月回家以后随便说直树是“家里蹲”什么的,在邻居间传开就糟糕了。明天打电话给老师道谢,顺便拜托说要是可以的话让朋友们写信鼓励直树吧。
刚才把老师带来的影印笔记送到直树房间,才打开门直树就怒吼:“没神经的臭老太婆,不要随便胡说八道!”把字典朝我丢过来。我以为心脏要停止了。满口粗话、野蛮的举止,我第一次见到直树这样。他到底有什么不高兴的啊?应该还是想起学校的事情心情恶劣吧。晚餐我特意做了直树喜欢的汉堡,他也不肯下来吃。
然而我觉得寺田老师或许可以帮助直树。这么想让我也振作了一些。
六月十×日
直树的洁癖虽然没有改变,但可能是洗碗洗累了吧,跟我说他的饭菜用免洗碗盘装。喝茶用纸杯,筷子是免洗筷,这样既不经济又增加垃圾量,但如果直树比较安心,我明天就去买。
他已经有三个多星期没洗过澡了,衣服跟内衣也连穿了不知道多少天。头发脏腻,身上发出酸臭。实在太不卫生了,我冒着被他大吼的风险,强行用湿毛巾替他擦脸,他猛地一推,我的脸撞到楼梯扶手上。
他也不肯再跟我一起吃点心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要清洁厕所。
分明有段时间已经平静下来了,为什么又变成这样呢?……一定是家庭访问的缘故。寺田老师每个星期五都带着美月一起来,我觉得随着他每次来,直树关在房间里的时间就更长了。虽然说在家好好休养,但其实是想要他去上学吧?我开始抱着怀疑态度。
一开始我觉得寺田老师很热心,对他也有所期待,但来得多了我发现其实根本没用。他只是把影印笔记送来,对于学校的方针跟对策只字不提。他到底跟校长和学年主任讨论了些什么呢?
我想过要打电话去学校,但要是被直树听见,可能就此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了,所以还是暂时跟学校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