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面,不等图清风说话,孙之名劈头就来了一句:“夏国新国王产生了!”
“丝吾民还是丝锦川?”图清风不动神色地问道。
孙之名意味深长地说道:“战龙派胜出。”
图清风凝视着手里的茶杯,喃喃地道:“夏国不会善罢甘休了……”
孙之名轻叹了一声,语气有些沉重:“在战龙派历届领袖中,丝锦川是出了名的强硬,他当选国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发誓要敌人血债血偿。目前夏国议会正在商讨出兵事宜。”
“明天……明天夏国将宣布出兵北方。”图清风的神情有些恍惚,自言自语道。
孙之名凝视着图清风恍惚的眼睛,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他有些艰难地问:“此次华夏联合出兵会不会有不好的后果?”
图清风的目光痴痴的,梦呓般说:“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注①)
孙之名只觉得周身直冒冷气,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注视着似乎是痴痴的图清风,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沉默了许久,图清风长叹一声,缓缓地道:“北洲诸国将万劫不复。”
孙之名勉强笑了笑,苦涩地说道:“我现在觉得你越来越来深不可测了。”
图清风缓缓地喝了口茶,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先神先鬼,先稽我智。谓之天官,人事而已。”(注②)
孙之名苦笑,摸了摸鼻子说:“我倒认为‘先稽我智’莫如‘先神先鬼’好些。既然人事难解,所以只好‘谓之天官’了。”
图清风眉头微微一皱,扫了他一眼,淡然道:“歪理。”
孙之名只有拼命地摸着自己的鼻子,苦笑不已。
一旁的图正山却神色古怪,暗自嘀咕:我倒觉得孙大人说得有理,对您只能“谓之天官”嘛……
※※※※
时隔一日,即3603年4月18日,华龙王国、夏龙王国发表联合声明:“为了维护新世帝国在北方大陆的正当利益,两国将联合出兵北方大陆。”
两国正式公布的出兵人数总计六十万混编陆军,其中华龙王国派遣五个混编集团军共二十五万军队,夏龙王国派遣七个混编集团军共三十五万人。
3603年4月20日,华龙王国、夏龙王国两国不顾德意志王国的严厉抗议,正式出兵北方大陆。第一批华夏联军为四个混编集团军计二十万人,自吕宋共和国集结后将由吕宋海军护送至菲林蒲共和国海域外沿,在公海上的京达宁中途岛交接后,菲林蒲共和国海军接管,将两国联军护送至内陆,然后经坦丁斯莫尔王国进入新世帝国境内。整个行程五千余公里,途经十五个国家外沿、三个国家领土,预计整个行程需要二十余天。
为了此次出兵北方大陆,华夏两国政府费了许多的工夫。两国正式或是秘密地频频与北洲诸国接触,一再强调此次出兵绝不会侵犯他们国家的利益,仅仅是帮助新世帝国解决危机而已,并正式做出了“决不设建永久性军事基地、决不干涉别国内政、决不长期驻军、决不占领任何国家领土、决不建立附属国或联邦国”的“五项保证”,这才得以出兵北方大陆。同时经过艰苦的谈判,两国付出了高昂的费用,并降低了百分之五的关税后,吕宋共和国、菲林蒲共和国、坦丁斯莫尔王国才允许两国军队通过其领土。
对于许多主张用战争来解决问题的人而言,3603年4月20日绝对值得纪念,那是一个令华、夏两国战龙派支持者欢欣鼓舞的日子。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对于任何敢于侵犯国家神圣尊严的敌人,就要毫不留情地给予严厉惩罚,这就是两国战龙派的一贯主张。
在战龙派与潜龙派数千年的争吵中,战龙派第一次以压倒性的优势获胜。3603年4月20日意味着两国终于结束了数千年来从未派兵海外的历史,华、夏两国军队的战靴第一次正式踏出东方大陆。
这也代表了华龙王国向辉煌的帝国时代迈出了关键性的第一步。
后世历史学家将这一天称为“龙之帝国的黄金圣日”。
图清风却不觉得这一天有什么不同。
他仍是带着与往常相同的心情,面无表情地负手立在窗前,似乎窗外的景色永远也欣赏不够。院子里,冰月舞明在图俊文、图俊武的搀扶下缓缓而行,活动一下筋骨。他努力使自己的腰身笔直,尽管因此牵动了伤口而周身疼痛不已。
图正山凝视着冰月舞明的动作,有些困惑地说:“这个人的体质真是惊人,受了那么重的伤,才四天的工夫就可以下地了。”
图清风淡然地道:“图阅的医术很高。”
图正山笑了笑,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我宁愿相信是因为大人的一个真言才会如此。”
图清风没有说话,把目光转向了远方,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
沉默半晌,图正山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您怎么看这个人?”
图清风收回目光,凝视着冰月舞明的身影说:“正则为神,邪则为魔。”
图正山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沉声道:“您可以管束住他吗?”
图清风暗自叹息,知道图正山对冰月舞明动了杀机。
他用平静的语气说:“这种人只可引导,不可管束。”
沉默了半晌,图正山道:“如今乱世已到,多一邪则害世人万千,除一邪则救世人无数。望大人明示。”
图清风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疲倦,静静地说道:“不可说。一说就错。”
图正山暗叹,知道图清风是不会让他除掉冰月舞明。
而此时的冰月舞明尽管没有任何表情,但心里的感觉却极为复杂。他眼角的余光不时扫向不远处窗内的图清风,觉得心情像装了一半水的瓶子般浮荡不定。
想想这半年来的沧桑,他觉得有些黯然。此时,他并不知道不远处的两个人正在商讨他的生死,完全有可能将他再次置于死地,只是想到在自己所经历过的诸多危难中,与赵无极的一战最为凶险。
父母在“云龙号惨案”中双双遇难身亡后,正在世界各地流浪的他立刻赶赴夏国。处理完父母的后事以后,他在父母的坟墓前发誓要手刃元凶赵无极。
自此以后,他用尽了一切手段追查赵无极的踪迹。足迹踏遍了东、北大陆后,终于在菲林蒲发现了赵无极,并于4月2日深夜在蒙多尔海港码头与赵无极展开了殊死搏斗。
赵无极太可怕了!
冰月舞明微微打了个冷战,脑海里又浮现出赵无极那阴冷的眼眸、轻薄而紧闭的双唇以及那泛着青光的光头。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夺人心魄的拳头所发出的呼啸声,随即就是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好可怕的拳头。
赵无极出拳的时候身在十米开外,但是眨眼间他的拳头就击在了自己的左肋上,然后才听见惊心动魄的呼啸拳风和骨头断裂的声音。
冰月舞明的神情恍惚,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他记得自己当时就喷了一口鲜血,椎心的痛楚使他在瞬间丧失了神志。但他还是发出了刚才没来得及发出的飞刀。
寒光一闪,飞刀如一道夺目的闪电射向已退身而去的赵无极,映照出他那阴冷的眼眸。
赵无极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似乎射向他的不是夺命的闪电,而是一团废纸。他微微一躬彪悍的身躯,右拳迎上了那道闪电。
冰月舞明当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甚至怀疑自己被那一拳打得出现了幻觉。
随着清脆的金铁交鸣声响起,他全力射出的、自信可以射穿十棵参天大树的飞刀竟然化做了数十枚碎片。
无坚不摧的飞刀被赵无极的拳头击成了碎片!
冰月舞明的信心随即也被击碎,冷汗淋淋而下,呆若木鸡。
赵无极坦然自若地站在那里,不屑一顾地凝视着他,似乎把他看做了低贱的蝼蚁。
怒火如炙热的岩浆在心中流淌,冰月舞明不顾一切地向赵无极发射飞刀,又狠又准,直到剩下最后一把为止。
所有的飞刀无一例外被赵无极击碎。
他散漫地站在那里,懒洋洋地挥拳,将射向他的飞刀击得粉碎。他的神态轻松,甚至是不耐烦的、备感无聊的。
冰月舞明面如死灰,举着最后一把飞刀冷汗淋淋而至。
“小子,射够了没有?”赵无极懒洋洋地说,似笑非笑。
冰月舞明当时的感觉就是冷。
从心底最深处冒出的寒气迅速笼罩了全身,使他如坠深渊。
他甚至觉得整条脊梁柱都结成了一条冰柱,把自认为坚定的意志冻得僵硬,而满嘴的苦涩使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咬了咬牙,冰月舞明手持锋利的小刀扑向赵无极,猛刺心脏。
又是一拳。
他再次听见自己骨头破裂时发出的可怕声音,随即就是椎心的刺痛与痛苦的窒息。倒飞出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右胸的骨头也碎了,被赵无极可怕的拳头击碎,可连如何挨的这一拳他都不知道。
勉强一个后翻站稳,接着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冰月舞明觉得眼前金星乱舞,椎心的痛苦几乎令他疯狂。他撕心裂肺地狂吼一声,带着无尽的仇恨与怒火再次向赵无极扑去。
仍是那个可怕的拳头,如羚羊挂角般再次无迹可寻地出现,重重地打在他的腹部。
第三口鲜血喷出。冰月舞明像个虾米一样蜷缩着倒飞了出去。鼻涕、眼泪、口水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使他那年轻、英俊的面容变得模糊。
重重地掉在坚硬而冰冷的土地上,冰月舞明捂住腹部努力站了起来,但随即又跪倒在地,痛苦地呕吐起来。
苦涩的胆汁与腥咸的鲜血随着剧烈的呕吐汹涌而出,使他觉得生命也随之源源不断地自体内失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身体愈来愈冷,眼前越来越暗。他知道,自己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了。尽管很不甘心,但是他很清楚赵无极的第四拳将彻底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耳畔响起赵无极嘲弄的声音:“莹虫竟与日月争辉。小子,你太自不量力了。既然你不在乎自己这条命,那我就送你上路。”
“完了!”冰月舞明心里狂叫了一声,不甘心地试图站起来。但是身体像是被抽干了血液般干瘪,力量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无极的三拳将他彻底击垮了。
“宰了他。”赵无极懒洋洋地说,语气漫不经心的。似乎只是命令手下砍一棵白菜,而不是杀一个人。
刺耳的哄笑声中,他看见几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围了上来,面带冷冷的、讥讽的笑容。
“畜生……”冰月舞明艰难地喃喃自语,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接着,他就听见了尖锐的破空之声,随即惨叫声响起。
冰月舞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剧烈的眩晕与此同时袭来,他颓然扑倒在地,丧失了意识。
“冰月!冰月!”
冰月舞明蓦地恢复了神志,从可怕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
图俊文的眉头微皱,颇有深意地注视着他,目光清澈,“你没事吧?”
冰月舞明定了定神,微一摇头,有些疲倦地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
“回房间休息吧,你现在还不能过多运动。”图俊武声音低沉地说。
冰月舞明点点头,感觉有些虚弱。
图俊文、图俊武二人搀扶着冰月舞明缓缓地向房间走去。
冰月舞明微一侧头,扫了一眼客厅的窗户。
窗户内,图清风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夕阳西下,神态安详,似乎是痴痴的了。
※※※※
在房间内吃过晚餐,冰月舞明小心翼翼地检查自己的伤势。
元气已经恢复了大部分,而真神之气也通畅了,不再有任何阻塞的地方。
他不由暗暗欣喜。
华氏民族的高超医术真是名不虚传,对于一些西医无可奈何的特殊内伤,华氏民族禀传自远祖的中医之术却能完全医治,而且没有后遗症。
但是皮肉之痛却是无法解除的。抚摸着隐隐作痛的左肋,他觉得有些无奈。
缓缓地拿出了那把锋利的小刀凝视着,心里油然升起淡淡的悲哀。
这是最后一支刀。
十四支飞刀中的最后一支。
刀长五点九英寸,宽零点七七英寸,厚零点零三一五英寸,重一磅三盎司。
如果有人曾看见他所有的飞刀的话,并不会觉得这支飞刀与其他十三支飞刀有什么不同。无论是样式、长度、宽度、厚度还是质地,这支飞刀均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的确,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这支飞刀有什么特殊之处。这种所谓的飞刀寻常可见,只需付三十元华币就可在任何一个杂货店买到。
但是,冰月舞明却知道这支飞刀有什么不同。
这个是秘密。
一个全世界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
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他不惜以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在生死悠关的危急时刻也没有将这支飞刀射出去。
此刀一出,赵无极和当时在场的人都将神形俱灭,死无葬身之地。
但是,就在他准备打出这支具有神秘力量的飞刀时,却忽然察觉到有四个高手悄然潜了过来。为了保住这个秘密,他只有无奈地放弃打出这支飞刀的计划,被迫冒死与赵无极展开肉搏。
否则的话,赵无极必然会死在这支飞刀上。
想到这一点,冰月舞明不由轻叹了一声,感叹世事无常,天机难测。
“咯、咯。”敲门声轻轻响起。
冰月舞明早已听见了脚步声,所以不动神色地淡淡说:“请进。”
门无声地打开,图清风缓步走了进来,目光淡淡的。
冰月舞明似乎不知礼貌为何物,他仍斜靠在床上,若无其事地用小刀修剪指甲。
图清风毫不在意他的无礼,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冰月舞明,淡然说:“冰月先生,感觉如何?”
冰月舞明抬眼看了图清风一眼,淡淡地说:“不错。”然后继续专注地修剪指甲。
沉默了片刻,图清风道:“冰月先生的体质很好,相信很快就可复原。”
“哦。”冰月舞明不冷不热的,然后加重了语气说:“我们大和民族向来以体质优异而闻名于世。”
图清风淡淡地说:“是吗?似乎未有所闻。”语气中含着淡淡的讥讽之意。
冰月舞明冷冷地说:“未所闻并不代表不存在。”
图清风的眼中闪过嘲弄的神色,悠然道:“个体不能代表整体,而且真实存在的也未必真实。”
冰月舞明的嘴角一挑,讥讽地说:“这么说来,关于你的种种传奇都是假的喽?”
图清风淡淡地说:“言无畏,则行无业。传闻真伪,与我是不是图清风有何关系呢?只要我还是我就可以了。”
冰月舞明沉默了,出神地凝视着手中的小刀,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半晌,他静静地问道:“请问先生,道由心生还是心感道存?”
图清风想也不想,淡淡说道:“孔德之容,惟道是从。”
沉默了许久。
“那么——”冰月舞明仍出神地凝视着手里的小刀,头也不抬地静静问道:“如何区分道心与心道呢?”
图清风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注③)
冰月舞明再次沉默了。
许久,他淡淡地说:“先生,这不是我所问的答案。”
图清风的目光清澈,带着淡淡的忧伤、超凡的智慧,平静地说出了四个字:“诸法无我。”
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