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都一起大笑了起来。侍者才要帮忙倒酒,却被乔挥挥手阻止了:“你下去吧,我们自己来好了。”他帮每个人都倒满了酒,举起杯来:“为了布隆姆菲尔德先生的归来,干一杯!”
我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道暖流直线般渗入脏腑。才刚放下杯子,又被乔斟满了。“对了,皇帝这回又去哪里玩了?”我随口问道。
“去东方山脉附近,”乔挠挠头,“一个叫卡什么的村子,据说他有个好朋友住在那里……”他一定是去看斯库里了,我笑笑。乔继续说道:“随身还带着那个巴尔万·巴尔巴尔柯尔做护卫啊……”
杉尼喝了一大口酒:“我不喜欢那个家伙……嗯,自从那个家伙信奉了法伦克教派以后。那个教派竟然主张苦修、禁欲和禁酒。别人是不是苦修和禁欲,我管不着,可是全然禁酒……我不会和这种人做朋友的。”
我笑笑,问乔:“他只带着巴尔巴尔柯尔吗?没有带皇后去?”“皇后陛下已经怀孕了,可能再有小半年就要生产,”乔左右望望,低声说道,“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出去巡游,可真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啊……”
“大张旗鼓?”我皱了皱眉头。不会吧,虽说那个家伙向来粗疏,可不会连这点都想不到吧。斯库里夫妇定居在卡基拉村的事情,很少有人知道,他如果大摆仪仗前往,不就暴露了他们隐居的事情吗?他会给朋友带来多少麻烦啊,不会这样没有头脑吧?“是的,”乔回答,“有五百名禁卫军随从护卫,我亲自挑选的人,都是精锐。”
我有点坐不住了。
当晚,和他们分手以后,我立刻快马离开赫尔墨城,前去追赶斯沃。三天后的正午,我在皇家驿道上遭遇了那雄壮华丽的队列。
“什么人?下马!”几名禁卫军士兵挺着长矛向我冲来。我急忙跳下马,那些士兵看清楚了我的相貌,急忙单膝跪地:“原来是布隆姆菲尔德阁下,我们马上前去禀告陛下。”
我有点尴尬地笑笑。斯库里曾经对我说过,“阁下”这个词汇,语源可以上溯到神圣纪元时代,原意是“智者”,而“先生”的语源则是“掌握知识的人”。现在,在魔法师职业的体系中,仍然只有元素魔法师才能被称为“先生”,而要大魔法师才能被称为“阁下”。可是在世俗的领域,凡是有些身份、地位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先生”了,比如那个暴发户商人艾德里安·罗兹。“阁下”的称呼也被普遍使用,竟然连我这样一个雇佣兵出身的客卿也被人称呼为“阁下”了。想起来真是好笑。
队列很快停止了下来,扎下营帐,斯沃把我迎进了他华丽的帐幕中。“你回来了啊,”他喜出望外,高兴地拍着我的肩膀,“好啊,咱们一起看斯库里去。”
我左右望望,最近的侍卫也在数丈以外,于是压低了声音,向他表示自己的不满:“你疯了,这样公开地前往卡基拉村,你想打破朋友平静的生活吗?!”斯沃耸耸肩膀:“没有办法啊。全怪我看错了人,那个梅尔瓦……”
米德·梅尔瓦男爵是继科德莱尔之后的帝国首相,他是斯沃的最后一任王子辅佐官,斯沃登基后曾一度担任陪都沙思路亚的行政官,是一位精明强干的中年官僚。可是再精明强干也没有用,我听说,本来从王国宰相到帝国首相,职权已经被大幅度削弱了,而梅尔瓦的权力,比起当初科德莱尔执政时要更为削减。军政大权掌握在新任枢相列文·玛特手中,财政大权由潘掌控,而宫相佐拉亚·莫德兰斯,也日益将手伸向原本由首相全权负责的民政领域。就在剩下的仅有的民政领域内,科德莱尔在世时已经做好了全面而细致的规划,梅尔瓦也只好亦步亦趋,照章办事。
“我本来以为那家伙挺机灵的,谁知道比科德莱尔还要唠叨……”斯沃不满地哼了一声。是啊,在这种情况下,梅尔瓦除了屡屡进谏之外,根本无从证明自己本人和首相这一职务存在的意义。“那家伙找了种种借口,不允许我再微服出巡,可是我真的很想见见斯库里啊……”斯沃向我诉苦,“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当初党同维尔泰斯他们反叛的贵族,有几名还漏网在逃--哼,八成是跑到托利斯坦去了。在这种情况下,以皇帝的安全为名来劝阻,我也无法反驳他……好在我只说自己的朋友住在卡基拉,也没提斯库里的名字……”
事实很快就证明了梅尔瓦首相的忧虑是正确的。就在当天下午,再次拔营北行的时候,突然从草丛中向皇帝的胸口射出来几支弩箭。担任护卫的巴尔巴尔柯尔立刻蹿了过去,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箭矢。对这个皮粗肉厚的野蛮魔法师来说,这样距离的弩箭,顶多刺破他的油皮,但他的身法竟然如此敏捷,倒全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禁卫军们赶紧前往搜查,却一无所获,估计刺客早就在藏身处布设了魔法道标,一击不中,立刻便逃之夭夭了。斯沃大为恼火,一边挥着手,一边大声咆哮,要把那几名搜索落空的禁卫军绑起来治罪。我赶紧凑近他,故意用阴冷的语气说道:“是啊,皇帝的性命真是值钱啊!这几个家伙真是罪有应得!”
“别说反话来刺激我,”斯沃突然降低了语声,双手抚脸,“别把我当成是暴君,我是……我是突然想起喀尼亚斯拉老爷爷来了……也是这样,他用胸膛挡箭,救下了我的性命--所谓值钱的皇帝的性命。”
我默然不语。
五天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位于东方山脉附近的卡基拉村。故地重游,我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淡淡的怅惘。
斯库里他们就定居在村外一座古老的贵族宅邸中,从皇家驿道直到宅邸门口,道路都被拓宽了,洒上了清水,甚至连两旁的草木也明显经过了修剪。这当然不会是斯库里做的,他就算有这种念头,也没有这种能力--我指作为一个普通人的平凡的能力,而如果大魔法师为了迎接盖亚的皇帝,运用魔法来完成这一工程,那才真要贻笑大方呢。
几名当地的贵族,以及卡基拉村的村长,一起单膝跪在村边恭迎皇帝。可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斯沃,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直接就来到了斯库里的家门口。围墙的门大开着,宅邸的门却微掩,看不到一个人。
“我千里迢迢来了,总该来迎接一下啊。”斯沃有些不满地嘟哝着,跳下了马,吩咐从人都在围墙外等待,自己和我一起,向内走去。
宅邸的门轻轻拉开,身穿居家常服的斯库里走了出来。这位年轻的大魔法师向我点头微笑,然后走近皇帝,低声说道:“迎接皇帝才需要走出大门,迎接朋友,我走出屋门,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斯沃夸张地扬扬眉毛:“我这么小声说,你都听见了?好吧,还把我当朋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说着,张开双臂,就要和斯库里拥抱。
斯库里拦住了他过于友好的表示,继续轻声说道:“让你的人多等一会儿,你们赶紧跟我进来。有几位……正好想要见见你们--来得还真是时候啊。”
斯沃和我都愣了一下,才要开口询问,斯库里已经转身向门内走去了。我们只好紧跟在他的身后,于是,见到了那几位真正的“阁下”--智者。
第三卷 莫古里亚的溃灭 第4章 反省
斯库里·亚古的心路历程之十
我们停留的地方,是在距离卡基拉村两天距离的图伊萨尔附近,我曾经到这里来添购过生活用品,因此设置有魔法道标。将玛姬和乔素雅留在图伊萨尔村,来不及好好安顿他们,我准备立刻返回安德鲁斯遗迹去。多亏玛姬的照料,我的体力已经恢复了一些,除去运用魔法道标转移外,也可以使用一些不太耗费精力的攻击和辅助魔法了。在卡基拉村外的古老传送魔法阵中出现后,我先用飞行魔法快速来到遗迹附近的树林里。为了便于隐藏自己,我打算靠步行完成接下来的路程。
在谨慎地向安德鲁斯遗迹走去的时候,我逐渐回想前几个小时前所发生的事情,以及当时那种复杂的心情。仔细想来,有多久没有这么做了?有久没有仔细整理自己的思路,面对一些自己不愿意去想到的事情了?我抬头望望四周,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霍贝尔克的最后一击,其实并未给我造成太大的伤害,之所以会伤重吐血,原因大概有两点:一是在和那位托利斯坦大魔法师的战斗中,我无益地过多消耗了本身的魔法力,再加上带着玛姬和乔素娅狂奔了很远一段路,最近因为休闲的生活而变得迟钝的身体,实在有些难以承受;另一点,也是我最不愿意承认的原因,就是突然间不知为了什么,心中非常地烦闷,想发脾气,但是理智又明确地告诉自己,此时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做为发泄的对象。和斯沃、希格他们开玩笑时常挂在嘴边的“气得吐血”一词,大概就是我当时心态的最好写照吧。
走出森林,很快就来到了安德鲁斯的遗迹旁,霍尔贝克和奥斯卡已经不在了,难道,他们已经解开了遗迹了封印吗?我急忙俯下身来,将右手平方在石板上,隐约但熟悉的魔法波动,使我大舒了一口气。
抬起头,这时候才来得及观察四周的景象,我不禁大吃一惊。石板附近的野草被人踩踏得凌乱不堪,几株大树也都枝叶凌乱,甚至有一株象被强力的魔法拦腰劈碎了。不,我和霍尔贝克对战时,并未对环境造成如此的损害。难道,在我离开以后,事情又有了新的变化?
有人阻止了霍尔贝克破解安德鲁斯的遗迹吗?当今世上,谁有这样的能力呢?我首先想到的是尼尔斯师父,但以他的能力,也只能阻挡霍尔贝克一人而已,而在托利斯坦大魔法师的身边,还有教皇骑士团团长奥斯卡……
我不由自主地打一个冷战,奥斯卡那张无表情的冷淡面孔,突然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看到他的那一眼,使我惊悚颤栗,炎夏刺眼的阳光,都霎那间凝固了,变得冰冷……
这个人,也许比霍尔贝克更要可怕。如果他们不是自愿离开了,那么又有谁能够将其驱离呢?难道是……传说中的拉尔?
我缓缓在石板上坐了下来。不管真正的原因如何,他们已经离开了,一无所获地离开了,虽然我不得不考虑到,他们也许还会回来。卡基拉村并不安全,如果仅仅是我一人,还可以尝试与其周旋,但为了玛姬和乔素娅……对于托利斯坦来说,也许他们最希望的是得到玛姬,而不是打败我。我应该立刻带他们离开卡基拉村,回去荷里尼斯。
但我必须要先再好好地休息一下,同时也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整理被打断的在树林中前进时所想到的一切。我伸手从耳后揪出一撮头发--玛姬知道我思考时的习惯,所以在替我梳头的时候,总是不将头发全部扎起来,而要留出一柳--在胸前慢慢地捻着。
晋升大魔法师以前,我对自己的勤勉与努力还是很有自信的。那时我在西儿的指导下刻苦练习,比任何一个魔法学徒都要努力,因此才可以在二十多岁就晋升为元素魔法师--这在魔法师的历史上,是很罕见的。此后发生的种种事情,则好象梦一样,接受库比欧阁下的委托到圣湖边去送信、在尼尔斯师父的身边学习内爆魔法、帮助斯沃复国,此后是组建魔法兵部队、就任盖亚魔法师公会会长、接待女王的来访、晋升大魔法师、平定鲁安尼亚的内乱、就任魔法师公会总会会长、结婚、蜜月……直到现在。
我捻头发的手顿了一下,虽然有浓密的树荫遮挡住傍晚阳光的余热,遗迹附近气温并不算高,但我的额头上,却突然渗出了涔涔的汗水。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会如此烦躁愤懑的原因!也终于明白了我应该对谁发泄满腔怒火!我重重地捶了一了自己的头,罪魁祸首其实就是自己啊!
自从帮助斯沃复国以来,除了每晚例行的冥想外,我几乎就没有怎么进行魔法的修习,如果勉强说有修习的话,那也只是单纯地对追踪魔法的研究而已。之所以那样做,大概也只是基于训练魔法兵部队的缘故吧。其余的时间,则大多被政治和权术所羁绊,或者沉迷于对魔法历史的研究。“不务正业”这个我原本最为痛恨的词汇,深深的刺着我的心!
就任魔法师公会总会会长之后,我和玛姬之间的感情又占据了绝大多数的时间,也许是因为我已经晋升大魔法师的缘故吧,对于魔法的进一步修习就几乎完全荒废了。为了不打搅我和玛姬的婚姻生活,我甚至将西儿寄放在布特大叔的店里,也许西儿在离开我的时候,曾有过不满的表示吧,但我当时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
对于安德鲁斯遗迹的研究,果真对我提高魔法水平有所帮助么?会不会仅仅是为了体味隐居的快乐、为了和玛姬厮守在一起,而为自己寻找的借口?过早地身居高位,过早地被众人捧为中心,耳中听到的尽是溢美之辞。我大概已经遗忘了自己所应该要做的事情,遗忘了以前自己曾经发誓要探寻的魔法的真髓,背弃了自己生命的真意……
太得意忘形了吧!我现在真的有大魔法师的水平了吗?我突然觉得自己现在仍然还只是个不成熟的元素魔法师罢了。玛姬将我晋级为大魔法师的时候,不是她也并不抱太大的信心吗?如果当时没有西儿的引导,如果没有她对我的爱支撑着彼此的信念……
即便如此,如果这几年中我仍如少年时代那样刻苦地修行,如果仔细地研究和练习了内爆魔法,如果在与祖亚阁下决斗之后,有尝试复原他的“神罚的烈焰”,刚才对霍尔贝克那一战,我还会败得那么惨么吗?不知不觉中,竟然荒废了整整三年的时间,三年前我还暗自为自己二十五岁晋升大魔法师而自豪,但现在,我又能算是什么!
几小时前,霍贝尔克那冷冷的带有嘲讽意味的目光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突然,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才回来吗?你真是太慢了……”猛然抬头,四周却依旧如先时的空茫,只有树叶摆动发出的轻微“沙沙”的响声。但我分明辨认出,那是尼尔斯师父的声音。
“回你的家里来,我们在这里等着你。”那个声音继续想起,我明白那是尼尔斯师父将自己的声音固化在附近某个隐性魔法阵中,给我的留言。我一下子从石板上跳了起来,甚至忘记了自己可以使用地系移动魔法,而快步向家的方向跑去。
推开家门,我首先听到的就是尼尔斯师父爽朗的笑声。穿过门厅,看到有三位老人正端坐在我的客厅中。除尼尔斯师父外,其他的两位,我都从未见过。那个枯瘦、短须、面目黝黑、一言不发,严肃地坐在靠窗的高背椅上的老人,与魔法师公会墙上悬挂的画像相仿佛,也许是被称为“不死的大魔法师”、艾尔帕西亚五人议会的人类议员克利夫兰阁下吧。而另一位侧对着尼尔斯师父,面对着我稳坐的,矮小、面目和善的老人,则肯定不是魔法师--虽然我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与魔法师略微有些不同、但和其他两位传说中的前辈相比也毫不逊色的魔法力量。
矮小的老人看到我进来,对尼尔斯努了努嘴,尼尔斯师父回过头来,微笑着招呼我说:“嗨,斯库里,没征得你的同意,我们几个老家伙就擅自闯入了。我们实在需要找一个地方休息,而克利夫兰又不愿打搅村里的人……”
果然是克利夫兰阁下。我不禁再度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