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都是从年幼时就开始拉弓射雁的精锐,普通人眼里天空中的一个黑点,他们能分辨出那是黑
头雕或者秃鹰,这几千双眼睛也看向同一处。
初冬的早晨,北都的城头,几千个人听着风声,看着同一个人。
北都城北面,距离城墙五百步,那个人骑着一匹火焰般赤红的骏马。骏马迎风低吼,它的
主人轻轻拍着它的脖子让它安静。主人身上赤红的织锦大袍和骏马的颜色一样鲜明,在衰草连
天的草原上仿佛一朵跳跃的火焰。只有东陆织女才有那样繁复奢华的手工,袍子上的图案是一
针针用金线绣出来的,一幅完整的瀚州地图。似乎这件袍子还不足以体现主人的豪奢,他又在
袍子外挂满了金链。那些纯金的链子怕有上百条,粗细和男人手指差不多,层层叠叠,就像甲
胄。主人裸露的半边肩臂上也是一片金色,那是纹身,巨大的金色龙兽缠绕他肌肉贲突的胳膊。
他身后一百步,骑兵们列一字阵,整齐地展开。几千匹桀骜的骏马被马背上的主人控制着,
烦躁地低声嘶叫。它们都是战马,北方草原的薛灵哥种,闻见战场的气味会兴奋,它们嗅出了
空气中的紧张。骑兵们穿着各色牧民衣裳,有的在外面罩着简单的牛皮筒子铠,马鞍里插着长
刃大钺或者阔身铁刀,腰间的箭壶里满是黑雕尾羽的箭。
火红马的主人手擎一面大旗,风卷旗扬,一只青色的狼在旗中翻滚。
朔北的苍狼旗,几十年后又一次飘扬在朔方原上。
不花剌没有见过那个人,但是知道他的名字。朔北部的世子呼都鲁汗,和他父亲蒙勒火儿
一样豪迈雄武。他喜欢妖娆的女人,所以娶了数百个妻子。他很好客,有客人从远方来的时候
会用最烈的好酒款待,他自己带头畅饮,就像喝水一样。他豪迈洒脱,醉后就跳动人的舞蹈,
舞姿雄壮又妩媚,此刻他美貌的妻子们会走进帐篷拍着手围绕他为他助兴。可如果有人惹他发
怒,他那对铁一样的胳膊能拧断公牛的脖子。他又像他的父亲一样聪明,懂得利用朔北部领地
上的几条河流淘取沙金,蛮族贵族如果想买黄金,只有朔北部的呼都鲁汗和东陆客商两个选择。
呼都鲁汗用黄金换来牛羊、女人和珍贵的熏香,远行的人经过呼都鲁汗的帐篷,会觉得自己是
到了另一个世界,金碧辉煌的大帐中飘浮着龙涎香的芬芳,雄伟的男人搂着半裸的少女,在黑
貂皮的垫子上畅饮烈酒。
草原上人们称呼都鲁汗为“黄金王”,羡慕他的财富,也畏惧他的力量。
不花剌从未羡慕呼都鲁汗,因为他从不羡慕敌人。听到关于呼都鲁汗的传闻时,不花剌还
只有十三岁,可他感觉到了千里之外那个生活在黄金、熏香和美女里的男人带着野兽般的凶煞。
他预感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个男人在战场上相遇,这一天来了,比他想得还要早。
呼都鲁汗也在眺望,看着看着,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他手一振,一名鹰
隼般精悍的朔北武士从后面策马出阵,接过了呼都鲁汗手里的苍狼大旗。他带着旗前奔,到了
距离北都城城墙只有两百步的地方,将旗杆插进泥土里。
此刻太阳从东边破云升起,苍狼旗在风中飞扬,纯金包裹的旗杆反射出逼人的光芒。
“第三天。”一名鬼弓武士低声说。
“是啊,第三天了,很准时。”不花剌淡淡地说。
这是朔北部在北都城外列阵的第三日,每天日出前,都有一位朔北武士把那面苍狼大旗插
在北都城的北门前。除此之外,朔北部没有其他的动静。他们没有递来书信,也从不叫阵,“黄
金王”显露出极好的耐心。北都城已经连续三天城门封闭,大君下令,擅自出城者斩。城里各种
传闻都有,很多人相信那面旗是说朔北部要和青阳部重新划分领地。从此之后,那面旗以北都
是朔北的领地。
不花剌抬头,看着自己头顶的战旗,青阳部的豹子图腾在风里仿佛活了过来,显露出不安
的进攻姿态。
朔北武士兜转战马绕旗一周,就要返回本阵,这时候城墙上传来了平静有力的声音。
“尊贵的青阳部主人、草原上人所共仰的大君、盘鞑天神挑选的人,他有信赐予你们!朔北
部世子呼都鲁汗,收信!”
不花剌说着,从箭囊中取箭。他的箭漆成黑色,狼牙为镞,雕羽为尾,箭杆是普通的轻木。
草原上很多牧人用这样的材料制箭,不花剌的箭并不特别,只是比普通的箭长出了八寸。
朔北武士抬眼回望城墙的瞬间,听见了箭啸。他心里一惊,却来不及有任何动作。他没预
料到有人会在两百步外开弓,那么远的距离即使微弱的风也会让箭彻底偏离目标。
箭啸停息,淡淡的尘土扬起,一支箭斜插在他身后一步的泥土里,漆黑的箭杆上扎着白绢
细卷。
不花剌收起弓,把手心里那枚狼牙箭镞随手塞进腰带。
朔北武士拔出箭,看见光秃秃的箭杆上没有箭头。他瞟了一眼城墙上方,轻蔑地笑笑,带
着信返回本阵,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递给呼都鲁汗。呼都鲁汗抓过那封信把玩,看见封口处盖
着红色的火漆。豹子花纹的火漆是青阳部主人的徽记,这确实是一封大君的亲笔信。
“大君信中说什么?”一名鬼弓贴近不花剌。
“最后的通牒,不管他们为什么而来,如果三日内他们不撤走,我们就会视他们为敌人,发
起进攻。”
呼都鲁汗并没有读信,而是凑在那名朔北武士的耳边说了些什么。朔北武士带马回到了苍
狼大旗下,抖开了白绢,高高举起给城上的人看。随后,他缓缓地把白绢撕成了碎片,高举起
来松开手,让风把绢片吹上城头。
“他们……撕了大君的信!”鬼弓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阳大君是草原上最有权力
的人,在一般牧民的眼里和神一样高大威严,当他发出怒吼的时候猛虎都会畏惧,可是他给朔
北部的最后通牒呼都鲁汗甚至看都没看。
箭啸声比前一次更细微,却更锐利,连续两响。苍狼旗的旗杆猛地一震,缓缓倒下,一支
漆黑的长羽箭插在旗杆顶上。在大旗落地的同一瞬间,那名朔北武士摔下了战马。另一支箭钻
透了他的心脏,那支箭飞过两百步,刺穿了寒风,没有偏离目标。
呼都鲁汗冷漠地看着,笑笑。他不说任何话,调转马头挥了挥手,数千朔北武士跟着他一
起离去。那匹失去主人的战马舔了舔武士渐渐冷却的脸,没有得到回应,明白主人已经死了,
低低地嘶鸣一声,也追随呼都鲁汗的队伍远去了。
清晨寂寥的草原上,只剩下一面倒伏的苍狼旗,和一具孤零零的尸体。
“不用在他们身上浪费什么仁慈了,他们不是为了划分什么领地。他们是为了战争而来。”
不花剌收起弓,面无表情地说。
三
金帐外,夔鼓声急促;金帐里,青阳的贵族和将军们都席地而坐。所有人都到了,正交头
接耳,大君的宝座却仍然空着。
新大君和老大君习惯不同。在以前,夔鼓敲响之前,老大君已经坐在了金帐中,面色如铁,
等着贵族们觐见,如果夔鼓声终止还有人没能赶到,就要重罚。那时候金帐是个让人畏惧的地
方,老大君很少有笑容,眼睛里一道森严的白翳令人不敢直视,他高大的影子总压在贵族们身
上,逼得他们带着一点点不安仰视他。直到老大君倒在雪地里,很多人才想起郭勒尔·帕苏尔这
个男人也是会死的,北都城不会永远被他的身影笼罩。新大君继位,金帐里的规矩也改了。比
莫干喜欢大家一起畅所欲言,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之后再做决定。这是他从东陆的书上学来的,
叫做“纳言”。即便是那些人微言轻的小贵族,只要说得合比莫干的心意,他也会慷慨地赐给古
尔沁烈酒,而老大君在位时,这份殊荣通常只给予立了战功回来的勇士。
“去催催大君,悄悄地去,快!”铁由发觉金帐里的人们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悄悄招来自己
的一个侍从吩咐下去。
巢氏合鲁丁家族、纪氏脱克勒家族、李氏斡赤斤家族的主人都到了。在几十年前,这三个
家族在青阳部里还说不上什么话,那时候五大家族是吕氏帕苏尔家族、巢氏合鲁丁家族、厉氏
巢德拉及家族、颜氏古拉延家族和铁氏积拉多家族,那时候年轻的世子继位,五大家族的主人
会踏入金帐一起辅佐新大君,称为“五老议政”。可钦达翰王在位的时候,因为母亲的死对那些
大家族怀恨,于是不断削弱他们的地位,最终使得新的四大家族出现,除了吕氏帕苏尔家和巢
氏合鲁丁家保持了自己的地位之外,从前是小家族的纪氏脱克勒家族和李氏斡赤斤家族晋升为
大家族,而原来的几个大家族却衰落了。
如今这些大家族不但自命为血统高贵,而且极其富有,名下有数以万计的牛羊和数以万计
的奴隶。家族之间用通婚来加强血缘,比莫干的母亲就出自巢氏合鲁丁家族,名叫阿依翰?合
鲁丁,老大君郭勒尔·帕苏尔正是通过联姻获得合鲁丁家族的支持,才登上了大君的宝座。比莫
干上台之后,为了笼络这些大家族,把原来几个大汗王的牛羊和人口分赐给他们,换得了这些
家族的效忠。
几大家族的主人很少来金帐里走动,他们不愿像东陆大臣拜皇帝那样匍匐在比莫干面前,
一般比莫干也不愿找他们。可今天不同,这是朔北大军在北都城外插旗的第三天,家主们已经
在自家帐篷里心惊肉跳地议论了整整两天。他们巴不得这夔鼓赶快敲起来,比莫干赶快召他们
议事,他们等不下去了,想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新封的两位那颜旭达汗和贵木并排坐着,孤零零的没什么人理睬。贵木显得焦躁不安,看
着贵族们交头接耳,几次想要站起来插话,都被旭达汗默默地按了回去。比莫干对被贬的异母
弟弟旭达汗和贵木开恩,让他们返回北都城,授予他们“那颜”的称号,归还他们的牛羊和人口。
可事实上比莫干却没有重用这对兄弟,铁由对其中的原因再清楚不过,最初比莫干未尝没有把
他们纳入自己麾下的打算,可是洛子鄢带来的消息太过惊悚,如果那个叫做“辰月”的组织已经
暗中勾结了朔北部,比莫干就绝不能容忍这对有朔北血统的兄弟在北都城里掌握权力。
九王似乎也不屑于加入贵族们的圈子,在一旁和大君的伴当班扎烈耳语。九王吕豹隐·厄
鲁·帕苏尔,是老大君的堂弟,有“青阳之弓”的称号,是青阳部战功最显赫的亲王,战场指挥的
经验仅次于木犁。他最大的功勋是击溃了“狮子王”龙格真煌·伯鲁哈·枯萨尔的军团,夷平了整个
真颜部,那时候青阳的军力在瀚州达到了巅峰。比莫干还是区区一介王子时,九王便是“长子窝
棚”里的支柱,比莫干当上大君,有这位堂叔一半的功劳,所以对他极其倚重。原来青阳部有四
位“万世罔替”的大汗王,其他三个都反对比莫干,于是被诛杀,如今九王是唯一的大汗王,权
力仅次于大君。
大合萨则不和任何人说话,在金帐一角缓慢地踱步,他的学生阿摩敕沉默着,站在旁边看
着老师枯瘦的身影单调地从左往右从右往左。在每个蛮族部落里,“大合萨”都是唯一的、地位
最高的巫师,除了他无人能主持祭祀盘鞑天神的大典,他也可以通过观察星空来获得神的启示。
这一任的大合萨出自没落的厉氏巢德拉及家族,是老大君童年的好友,和历代大合萨相比,他
多少有点古怪,好酒、好肉、懒惰,甚至疯疯癫癫。他对于祭祀这种大事不太上心,却喜欢捉
弄试图讨好他的贵族。但是无人能否认他的智慧,私下里有人猜测当初老大君能够继位,恰恰
是这个大合萨在幕布后为他谋划的结果,他对于星相古本《石鼓卷》的研究,也是历代大合萨
中顶尖的。
但是大合萨很少作出预言,在这个急需他预言战争凶吉的关口,他更是保持了沉默。从朔
北大军出现的那一刻起,大合萨每夜都裹着羊裘坐在风里,对着海镜观看星空,一看就是一宿。
靠下首的位置,莫速尔家的将军巴赫默不作声,缓缓地往自己的刀柄上缠牛皮。他的东陆
名字是铁晋,但并非古老的贵族铁氏积拉多家族,他出身的莫速尔家原本只是个小贵族,没有
多少牛羊人口,依附在巢氏合鲁丁家族下,靠着战功渐渐获得了地位,最后被老大君提拔,脱
离了合鲁丁家族。他和他的弟弟巴夯·莫速尔并称,却和他魁梧雄壮且大大咧咧的弟弟迥然不同,
他看起来瘦削短小,有些丑陋,天生有些结巴,所以不愿意多说话,可是北都城里每个人都知
道只要巴赫说话,巴夯就会闭上嘴,因为巴夯知道哥哥只要说话,他就一定会被说服。
无人怀疑巴赫·莫速尔是未来青阳部最杰出的武士,但是,首先要木犁死去。
木犁活着,“青阳部最杰出的武士”这个称号就属于他,无论任何人做了任何事,都无法挑
战他的地位。
木犁的举动让人不安。这个枯瘦的老人跪坐在羊皮垫子上,平视前方,面无表情,他的拇
指扣住刀镡,把腰刀拔出五寸,再推回去,不断重复。利刃摩擦着刀鞘的声音极其刺耳,尤其
现在,城外朔北部大军围城,城里风声鹤唳。坐在上首的几个大贵族家主都露出厌恶的神色来,
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向着木犁那边投去了烦躁而愤怒的目光。木犁以前是个奴隶崽子,却也
是老大君最倚重的将军,在莫速尔家的两兄弟为人所知之前,木犁已经是青阳部无可匹敌的勇
士,他的声威赫赫如日光。现在木犁老了,却仍旧手握重兵。铁由也不敢上去劝阻,和这个老
人说话时,总让他觉得像是面对父亲似的。
斡赤斤家族的主人等得不耐烦了,起身踱步,皱着眉头,并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铁由知道比莫干这个新大君还没有真正赢得贵族们的尊敬。贵族们对比莫干不能说不恭顺,
但是仅仅恭顺是不够的,大君需要的是带着畏惧的尊敬。
铁由也知道比莫干想改规矩。比莫干不是父亲,一当上大君就打败了青阳的强敌朔北,靠
着刀剑和勇气折服了那些桀骜的大贵族。在那几个老成精怪的大贵族眼里,比莫干还是个没见
过大阵仗的毛头小子。比莫干想靠自己的心胸气度走出条和父亲不同的路。比莫干最信任的朋
友中有个东陆人洛子鄢,洛子鄢说比莫干可以学学东陆人的政治,让大贵族们都知道,时代不
一样了,靠着刀剑和勇气统治偌大的草原不是最好的办法。比莫干将会是一个心胸宽大的主子,
治理青阳靠的是远比勇气更有用的智慧。比莫干很是赞同这想法。
铁由也觉得智慧和宽仁都是好东西,可靠这个统治草原,太难了。毕竟这里是“蛮”的故乡,
蛮族敬畏和赞美的,不是什么智慧和宽仁,而是力量,足以拯救也足以毁灭的力量!
夔鼓声越来越高亢激昂,催促的意味也越来越明显。鼓槌定在鼓面上,最后一击,声震如
雷,比莫干掀开了金帐的帘子,时间丝毫不差。他向所有人点头致意,坐上了大君的豹皮座椅。
铁由舒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这是比莫干刻意安排的,让大贵族们都知道,等待大君是应有的礼
节。
“诸位辛苦。”比莫干举手,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静。
“今天召大家来的原因大家想必都清楚了。”比莫干环视众人,“朔北部的大军前天开到了北
都城外三十里。三十里,是一匹好马跑上一身汗的距离。那么朔北部的几万匹战马只要跑上一
身汗,就能到达我北都城下。朔北部没送战书来,可我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