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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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5-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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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如鹰的眼睛始终盯着百夫长,每个人都知道他要干什么,百夫长自己更加清楚。他想往后退,
可不花剌的笑和冷酷让他觉得覆灭之灾已经临头。他预感到自己逃不掉了,抛弃了一切尊严,
发疯般地想躲到军士们后面。军士们也躲避他,他周围空出一大片,他奔向哪里,哪里的人就
散去。不花剌距离盾营只剩下一百步了,百夫长在绝望中双手交叠,封住了自己的喉咙。他曾
经听说过鬼弓们最喜欢取的是咽喉,因为这样在狙杀的时候,对手无法发出呼救的声音。
不花剌松开了弓弦。箭尖啸着离弦,他立刻拨转马头风一般回撤,不多看一眼。
那支黑箭从百夫长交叠的手腕处贯穿,再贯穿了他的喉咙,半尺长的箭杆从后颈里探出来。
尸体木木地倒地,到死百夫长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恐惧从头到脚笼罩了每一个人,弩营瞬间崩溃。
姬野和吕归尘正面迎着铁浮屠的冲锋,同样无从闪避。滚滚铁流扫荡着人群,仿佛神的鞭
子抽打人类小小的沙盘。正面撞上战马的人被冲得飞了起来,又被铁蹄踩烂,每支骑枪上都挂
着不只一具尸骨,这些枪完全固定在铠甲上,尸体和枪的重量都被铠甲均匀地卸给战马,骑士
们的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左手的刀上,而那些马每一匹都喷吐着一尺长白气,马眼通红,带着
草原上野物的暴躁和凶煞,屠杀令它们分外的振奋。
姬野曾经以为雷骑的冲锋就是世上最霸道的战术了,可时隔不久他又一次被震骇了。雷骑
无法和铁浮屠相比,雷骑是英勇的武士,铁浮屠却是骑兵的皇帝,它们踏上战场,只是为了荣
耀,因为它们根本无可匹敌。
铁浮屠接近姬野和吕归尘,当先的十人队里有一人断开马鞍和骑枪上的铁链,于是十人队
分为两个五人队,在两人的侧面划出两个巨大的弧,掠了过去,继续追击溃逃的下唐军队。姬
野和吕归尘呆呆地站着,看见下一个十人队从很远就开始减低马速,最后艰难地停在他们面前。
一名骑兵摘下了笼罩整个面部的头盔:“巴夯来救世子了!巴夯来晚了!”
世子?他叫我世子?巴鲁、巴扎的父亲竟叫我世子?他不是大哥的人!
吕归尘在心中呐喊:父亲!这是您的安排么?父亲!
青阳部名将铁益·巴夯·莫速尔,他努力弯下了腰在吕归尘的肩上按了按:“世子终于长大了,
提起了刀,是我们青阳的男子汉,你的父亲没有错看你!”
他转而去看姬野时候,那对纯黑的眸子刺得他警觉了一瞬,而后他笑了起来。
“这就是打败我儿子们的东陆武士么?还会有你这样老虎似的东陆人啊!”铁益点了点头。
“儿子们!”铁益举刀向天,向着散开的第一支十人队大吼着下令,“再来一次!再来一次!
让东陆人看看,这就是我们青阳真正的铁骑!”
十人队按照他的命令,在人群中穿插。
“给世子武装!”铁益回头对部下喝令。
一名铁浮屠翻身下马,不是亲眼所见姬野完全不能相信穿着那身沉重的甲胄那名骑兵居然
还能活动自如。那名铁浮屠把吕归尘扶上自己的战马,后面跟来的人带着驮马,扯开油布,马
背上是一套纯黑色的铠甲整齐地码着。整整一个十人队为吕归尘披甲,不同的铠甲盔甲部件在
吕归尘身上响亮地拼合起来,随后有人为他调整关节,配上马刀和骑枪。那个文弱的孩子被笼
罩在厚重的钢铁中,威严得像是一位真正的草原君王。
姬野用羡慕甚至妒忌的目光扫视着他的朋友。他几乎认不出来了,这还是他熟悉的吕归尘?
或者这样的草原君王才是真正的吕归尘,他其实并非一个文弱怯懦的孩子啊,他是草原未来的
主人。姬野一时有些分不清楚。
“姬野!”吕归尘向姬野伸出了手,“跟我一起来!我们去瀚州!那里的草原够大,你想跑到
哪里去,我们就可以跑到哪里去!我们可以在瀚州做一番事业,让所有人都记住我们两个的名
字!我们青阳有最烈的古尔沁美酒,要喝多少有多少!来!姬野!我们一起去!”
姬野歪着头,默默地看着吕归尘的手,沉默着。
他忽然跳了起来,狠狠地拍在吕归尘的手心。可是他没有拉那只手,他一步一步倒退出去,
使劲摇头。
“阿苏勒,我不去北陆。”他大声说,“等你当上了大君,回东陆来吧,你会听见大家在谈我
的名字。”
他挥舞拳头:“我会变得很有名!”
吕归尘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的朋友。两个人对视的目光里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在跳跃在
闪动,吕归尘说不明白,可是他知道自己看懂了。他看着姬野转身跑了,背影即将没入阳光和
漫漫的灰尘里。
“姬野!”吕归尘忽地大喊,“想当东陆的皇帝么?”
这是一个玩笑,在殇阳关的军营里,他们谈论蔷薇皇帝、风炎皇帝,也谈论威武王时,曾
开过的一个玩笑。直到今日,吕归尘才忽然忽地明白那其实并不只是玩笑……那是姬野的理想,
他曾经听过东陆绝代帝王的故事,又亲眼见到了东陆强绝的霸主,甚至接下了绝世的一刀。他
已经看到了英雄的路。
“皇帝有什么了不起!就当给你看!”姬野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大喊。
“那你当了皇帝,我跟你订盟!”吕归尘举拳。
姬野也举拳,两个人都亮出了铁青色的指套,也亮出了笑容。
铁益默默地调转马头,低声下令:“掩护世子撤离。”
他的马前不远处,拓跋山月提着貔貅刀,骑着一匹棕色的翻毛马,下唐军队正向他靠拢。
“铁浮屠……这就是青阳这些年的经营么?国主低估了大君,他想要的,是整个东陆么?”
拓跋山月面无表情地发问。
“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难道不是一生都在指望这一天么?如果有机会,我们的马蹄当然会
把东陆人的城关踏成最广阔的牧场!”铁益缓缓拉下了面甲,“拓跋山月,你这个蛮族人的叛徒,
早在你第一次踏进北都城的时候我就想要和你比一比刀。”
“这时代终要把每个人逼上战场啊!”拓跋山月猛地挥刀向前,“杀!”
十二
姬家大宅。
姬野一脚踢开虚掩的大门,冲了进去。他没有留心脚下的绳索,被绊倒在通向正厅的石板
路上,几个强壮的家奴早已埋伏在树丛后,此刻扑了上去,狠狠地把他按住,把他的脸压得贴
上了冰冷的路面。
姬野奋力地抬起头:“你们干什么?”
刺眼的阳光中,他看见了昌夜模糊的脸。
昌夜蹲下来捏了捏姬野的脸,狠狠地一巴掌扇了过去:“还问我?姬家在南淮城这么多年的
经营,就这么被你毁了!你干了什么你自己该清楚!你是要把我们都送去给你陪葬么?你这个
贱种!”
这是姬野第一次看见昌夜露出这样的愤怒和暴戾。一时间他愣住了,不知道那个在他眼里
狡黠乖巧善撒娇的弟弟和眼前这个凶狠的男子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有人提着袍脚从正厅那边跑了过来,跑得跌跌撞撞。那是他的父亲姬谦正,满面怒容,咬
牙切齿。姬谦正手里提着虎牙,姬野看他一步步逼近,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什么也不问一枪刺死
他这个孽种。
“父亲!我抓住他了,交出去给禁军,或者还有机会!”昌夜迎了上去。
他完全没有料到迎面来的是一记耳光,姬谦正用尽全力的耳光。他被抽得在原地转了个圈,
转回来呆呆地看着父亲愤怒的眼睛。
“混账东西!”姬谦正的嘴唇和胡须一起剧烈地颤抖,“他是……他是你哥哥啊!”
姬谦正扯着姬野的领子,眼角在抖,手也在抖。他握着枪,一枪可以扎死他,他知道昌夜
说得没错,大义灭亲也许还有指望,可是他现在只想好好地看清这个儿子的脸。他忽地发现儿
子真的长大了,那漆黑的眉毛和咬起牙来颊边锋利的线条让他不由得就想起那个女人。
“真是像啊,太像了……”他心里说。
他把虎牙狠狠地摔在姬野的面前,连踢带推驱散了家奴。
“滚!你滚!快滚!”
姬野茫然地看着父亲,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关门!关门!”姬谦正大吼,“从后门走,从后门!”
姬野知道不能再拖延了,他抓起枪,不顾一切地冲向后门。临到门前,他忍不住回头。
“滚啊!你怎么还不滚!”姬谦正冲着他嘶哑地大吼。
外面的人已经在疯狂地擂门了,姬谦正靠在门后,双手死死把着门杠。姬野以为父亲的眼
里会流下泪来,可是姬谦正没有,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眼睛通红。
这是姬野的一生中最后一次看他的父亲,看他无比疲倦地靠在门上,却又用尽全力顶住那
扇门。很久以前的记忆碎片在他心里闪了一下,那是一个下午阳光中的院子,孩子努力地把球
抛出去,父亲跑出去捡回来给他,孩子又抛出去,父亲又去捡回来……抛了,捡回来……抛了,
捡回来……孩子回头笑了,屋檐下静坐的女人一只白得如玉的手轻轻调着一壶茶。
女人……那个女人……姬野觉得有一把刀子横在他脑海里。他不敢再想,转过头,像是一
头失去了窝的野兽,冲进外面刺眼的阳光中。
'历史'
关于燮羽烈王和他的父亲“大燮文祖皇帝”姬谦正之间的关系,历史学家中一直存在着争论。
有相当多的史料表明燮羽烈王年少时并不得父亲的宠爱,只是他本人从不提起,大概作为
庶出的孩子,他本人确实也因此感到些许的自卑。而“大燮文祖皇帝”也是由他的弟弟姬昌夜即
皇帝位后追封的,并非姬野在位期间的事。
但是另外一些事又暗示了燮羽烈王对于自己的父亲有着很深的感情。在“南淮劫囚案”之后,
寄居南淮城的姬家遭到重创,在文祖皇帝倾家荡产请托关系之后,依旧被举家逐出南淮城,此
后这家人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为了敬德帝的教育,文祖皇帝甚至不得不把和妻子离婚,令敬
德帝改姓,从而得以把他们母子送回天启,寄养在妻子娘家。而他自己在宛州一路行商,艰难
地赚钱寄往天启以养活自己的妻儿。
文祖皇帝的去世是姬氏皇族非常羞于记载在史书中的,却又很难回避,史官们不得不以曲
笔暗示。这件事大约发生在胤威帝二年到三年之间,具体时间无从考证,文祖皇帝在淮安附近
行商的时候,被一些商人诈骗,从当地的商人那里借取了一笔高利贷,从事船泊位的倒卖。文
祖皇帝有一封存世的信恰巧是在胤威帝二年写给自己离婚了远在天启的妻子,表示自己很快就
能有一笔大的收入以便给敬德帝在宫中谋职用,而在这封信里,关于燮羽烈王只字未提。但是
很快传来的消息就是因为战争而致的禁海令使得原本昂贵的泊位忽然一钱不值了,而那些和文
祖皇帝一起出钱的商人们事实上和当地的高利贷钱庄暗中合伙,在文祖皇帝焦头烂额的时候不
断地催促还款。才华和学识过人的文祖皇帝作为公卿后人,本来已经为自己和商人混迹感到耻
辱,经历这样的大挫折无法忍受,终于病倒在淮安。但他还太不了解淮安商人的狡诈和刻毒,
钱庄伙计不断地在他的病榻前催促还款,并且表示如果不及时还款就要把这位姬氏后人的名字
公然写在钱庄的欠款名录里。文祖皇帝不得不把随身的一切东西典当,甚至住进了郊外不要钱
的武神庙里以偿还部分款项,这一切加剧了他的病情,据记载在一个雨夜里,年久失修的武神
庙遭雷,屋顶坍塌,瓦片砸在文祖皇帝的额头上,因为无人发现,这位新帝朝皇帝的父亲流血
而死。
他死时睡在稻草上,身边只剩下十几个铜钿和一块姬氏家传的玉玦,那是姬氏祖先出仕皇
室的时候得到的赏赐。发现他尸体之后,钱庄伙计搜走了铜钿和玉玦,甚至把文祖皇帝的外袍
也拿走去偿还债务了,文祖皇帝仅仅穿着破旧的中衣,下葬时没有任何棺椁。
燮羽烈王立国之后,宛州商会以江氏为首争相投靠这位东陆新贵,其中一人是淮安大豪储
若白。储若白此人粗陋无文,但是聪慧圆滑,他直奔天启城表示效忠姬野时,随身带了一块玉
玦。这是他多年之前从自己当铺中发现的,以他看玉的眼光,一眼就知道是前朝皇帝的赐物,
上面还有姬氏的双虎家徽,他知道此物的价值,始终没有出手,这时候觉得拿来作为讨好新霸
主的见面礼再合适不过。但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储若白献上这枚玉玦,燮羽烈王反而直接斥退
了他。在战战兢兢三四天之后,储若白被燮羽烈王召见,一顿毫不留情的鞭打之后,强行罚没
了他的家产。这个决定对立足未稳的燮羽烈王来说,在政治上是极不合理的,鞭打准备献上大
批金铢宣誓效忠的商人,不但损失声誉,更让其他豪商为之止步。
而燮羽烈王这么做的唯一理由是,贷款给文祖皇帝的那个钱庄其实也是储若白的产业,只
是储若白完全不知道一个姓姬的小行商客死淮安是因为他手下的伙计逼着偿还贷款。
燮羽烈王最后连文祖皇帝的那件外袍也得到了,检视之后发现这件外袍只有外面光鲜,衬
里和不易发觉的地方多处缝补,其实相当的寒酸。而钱庄可查的记录是,文祖皇帝每年都寄回
不小的一笔钱给天启的妻儿。据太师谢墨说,这两样东西摊在燮羽烈王的灯下,这位素来阴冷
沉默的天驱军团大都护沉默良久,之后披上了父亲的旧袍,站在殿外的秋风里叹息着说:“君为
昌夜,自苦若此。此诚父爱,宁不惜我。”
“你为了昌夜那么自苦,这诚然是父爱,可是你就不怜惜我么?”此刻燮羽烈王的声音里也
透出了一股源自少年时的辛酸孤独,却也见得他对自己的父亲还是抱着某种隐藏很深的期待了。
十三
有风塘。
息衍掸了掸宗卷上的灰,翻了翻,扔进火盆里。火焰卷得更高了,上升的热气带着纸灰一
直飘出窗外。息衍坐在火盆边抽着菸草,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些翻飞如蝴蝶的灰烬。他站了起来,
环顾四周,这间书房如今已是空荡荡的了,只剩下墙角笼子里的一只鸽子,被烟熏得不安,跳
上跳下的。息衍打开笼子,掏出那只鸽子,鸽子站在他肩膀上,并不飞走。息衍坐在桌边,展
开二指宽的竹纸条,沉思了片刻,下笔潦草:“水归其壑,虾蟆潜底,慎之慎之。”
他把竹纸卷成极细的一轴,塞进鸽子脚上小指粗的竹管里,摸了摸鸽子的头。
迅疾的脚步声逼近了,却整齐地停在一窗之隔的屋外,忽然间都没了声音。息衍向着门的
方向瞥了一眼,走到窗边放出了鸽子,看着它扑啦啦地扇着翅膀,迅捷地直插云天。
他再一次环顾屋子,看见了墙上的画。那是一幅淡墨的山水,一片湖面,一片林子,靠近
湖面的地方有一栋小屋,屋檐下隐隐约约有个人临窗眺望。
“留不住的啊!”他叹息一声,摘下了画,轻轻抚摩纸面,也把它投进了火盆中。火焰里画
渐渐地卷曲变焦,忽然间他有种错觉,那个屋檐下的人活了起来,宫衣高髻,神色依依。很快
地,画变成了一堆赤红色的灰烬,在火盆里慢慢地坍塌下去。他想起自己在清冶湖边买的那栋
房子,如今是不是已经积满了灰尘?
他背着手,曼声长吟,走了出去:
“庙堂既高,箫鼓老也。
烛泪堆红,几人歌吹?”
原本守在有风塘外的数百名鬼蝠都涌了进来,为首的雷云伯烈手中捧着钢制的重铐。但是
他们没能逼近到书房边,因为息辕一身鲮甲,手按剑柄席地而坐,封住了通往书房的道路。雷
云伯烈距离息辕只有一步之遥,是举剑就能击中的距离,但是雷云伯烈不动,息辕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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