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只能活三到五天的时候,老人心里也估计了一下自己,体力可能撑不过两天。他曾是个
拥有无比力量的人,可此时感觉到力量耗竭般的痛苦,否则他可以救白子禅。
“雷碧城,我就要葬身在这里了,终究不能回到东陆,去看你在那里掀起的战火。”老人想。
他想要坐下,他也想休息一下了,就像白子禅说的那样。
他比白子禅好些,他不会害怕,因为很久之前他就曾想到自己会这样死去,孤独而无力。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风围着他呼啸,风里仿佛有野兽和妖魔在吼叫,就要从虚空中扑出来撕碎他。吼声低沉空
旷,像是狼在月下的长嚎。
“狼!”老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哆嗦了一下,他相信自己没听错!那是狼的长嚎,呼啸的风声里卷着低沉的狼嚎,不远,
绝对不远!在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到绝路的时候,他也已经接近了成功。
意志仿佛复苏的野兽,咆哮着从老人的心底蹿起。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正在滋生。
这力量如此强大,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看见老师在一次呼吸之间命令整个战场上的鲜血渗入泥
土,从泥土中开出最鲜艳的花。那一刻他泪流满面,因为他感觉到了沉静中有伟大的力量,在
老师呼吸的那个瞬间蓬勃着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巨大的、可以改变一切、可以逆转一切的力量……正在发生!
桑都鲁哈音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虽然知道停下一步就可能死,他还是转过了身。
他看见老人在冰原之上舞蹈。
桑都鲁哈音也曾看见族里的萨满们在星空下挥舞短杖缓慢地起舞,去感应漫天的星辰。可
是从未有一种舞蹈令他有这一瞬的感觉,仿佛旅行的人看见寂静的月夜里,密林深处,千年老
树们挥舞枝条起舞,唱出天籁般曼妙的声音。那是太古之舞、神秘之舞、天上之舞……
神之舞!
那一瞬间,桑都鲁哈音呆住了,他感觉到一扇通往世界尽头的门在他眼前洞开。
老人缓缓地整理衣袖,舞蹈已经结束,雪地上他留下的脚印组成了古老的图腾花纹。他就
站在那古老图腾的中心,呼吸整个天地。
奔腾的雪浪已经到面前了,数人高的一堵雪墙飞速移动着。
老人忽然跪下,长身向前扑倒,仿佛向一位君王行臣服的大礼。随即他拔出了腰间的古银
匕首,用尽全力刺在图腾的中央。雪地被震动了,那巨大的图腾也被震动了,静了一瞬,澎湃
而纯净的力量从花纹的中央刺空而起,仿佛一柄无形的巨剑。
雪墙在遭遇这股力量的瞬间被激起了数丈高的白色波涛,然而它再也不能推进半分,数百
万数千万钧的积雪被阻挡着向天空激飞,而后再次落下,要把老人吞没。老人在自然伟力的面
前,渺小得像是蚂蚁一样。
“老师,让我回忆起……您的力量!”老人在心底说。
老人看向自己的记忆里,再次看见了那个大袖飞舞的白衣公子。他站在被血染红的战场上,
平静而淡漠地看着远方。他不属于这血腥的屠场,高洁得像是神,在云天之外看着人世间的变
化无端,不叹息也不怜悯。
“不要哭,你可以,改变这世界。”公子转头看着老人,轻轻闭上眼睛,缓慢而深长地呼吸。
数百万数千万的花茎从泥土中钻了出来,青青翠翠的,抽出新绿的嫩叶,结出娇艳的花蕾,
漫山遍野。在公子睁开眼睛的瞬间,花开了,大片大片的嫣红、粉紫、月白、海蓝、鹅黄……
像是画师泼墨那样洒在整片大地上。
“不要哭,你可以,改变这世界。”公子看着老人。
那就是力量,无穷无尽的生生不息的力量!老人猛地仰望天空。那柄无形的力量之剑崩裂
了,一瞬间仿佛火山喷发那样的伟力向着四面八方冲击出去,带着足以融化金属的热,雪幕完
全爆开,四散飞落。雪片在瞬间就被融化,变成细碎的水雾,水雾又在空中凝结成细雨,轻飘
飘地洒落下来。
桑都鲁哈音伏在雪中膜拜。雪崩停止了,老人站在两人高的雪墙中央,他周围直径大约一
丈的圈子里,没有一点雪,坚实的冰面也融化为冒着蒸汽的水,只有老人立足的一小块是完好
的。
“桑都鲁哈音,可以回来了,来拉我一把。”老人说。
桑都鲁哈音急忙奔回,慌慌张张地推了些积雪下去,把融化的冰面盖住了,而后小心地把
老人拉到了周围高出一丈多的积雪地上。老人掸了掸自己大氅上的雪尘,站在蒙蒙的细雨中,
微笑着仰头,看见半空里横过一道隐约的虹。
他从桑都鲁哈音手里拿过那个长包袱,打开来,里面是一根使者节杖似的长杖。杖头以浮
雕的纯银来装饰,无数勾连的藤蔓中,有一颗银色的星辰和一弯锐利的月。
老人拄杖看向雪谷的方向,高声说:“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不说话就引发雪崩,难道不想
听听客人的来意么?”
那阵雪融形成的细雨很快就停了,此时桑都鲁哈音可以清楚地看见原本的雪峰在雪崩后露
出了黑色的山脊。在山脊的最高处,站着一个影子。那是一个静得像是生铁般的人,骑在一头
巨大的白狼背上,风扯着狼的长毛飞扬,仿佛一面战旗。桑都鲁哈音吃了一惊,他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在一切生机尽绝的极北雪原里,他看到了狼,还看到了活生生的人。
狼背上的人和老人隔着数里遥遥相望,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挪动分毫。桑都鲁
哈音看不清那个狼背上的人,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头野兽注视那样不安。
终于,老人笑了:“辰月教‘寂’部教长山碧空,跋涉数千里,终于见到了狼主。”
二
同年同月,宁州柏木尔城邦。
这座城市就是一片森林,如今已经化作熊熊烈火。数千年的古树和数百年的老树屋都在烈
火中呻吟,还有那些困在树屋里不能逃离的可怜人。零星的战斗还在继续,肩甲上有翼氏斯达
克家族枫叶徽记的步弓手正有序地射杀柏木尔城邦仅存的几百个青壮年,一千五百名轻步兵则
已经包围了柏木尔城邦中最大的树屋。这座树屋看起来像是座宫殿,被十二棵纠缠在一起的千
年青梓木举在半空里,嵌着河络工艺的金绿色琉璃窗非常的考究,可那些珍贵的琉璃已经碎了,
里面传出女人的哀哭声。
数百年来,这座树屋都属于柏木尔城邦的主人。此刻他正站在通往树屋的古藤阶梯上,手
中提着家传的弓箭。一共十枚箭头缠绕着褐金丝的华贵羽箭,他已经使用了六枚,每一枚都洞
穿了一名斯达克家族的轻步兵。他的背后,一对纯白的羽翼骄傲地展开。
柏木尔城邦这一代的主人云晰·勒古·柏木尔,是一位众所周知的鹤雪精锐,他曾为羽皇尽忠。
他战败了,本可以高飞撤走,整个羽族罕有人能追上他,即便斯达克城邦的鹰眼射手令整个宁
州都赞叹,可是斯达克家族却没有一位鹤雪。
在羽人里,谁都知道只有鹤雪才能杀死鹤雪。
但是云晰没有逃走,也许是因为无法舍弃家人,也许是因为怒火。
古藤阶梯下站着斯达克家族的首领。那是一个年轻的羽人男子,提着斯达克家族传世的名
弓“古络弓”,两名轻步兵在他前面高举着盾,一名负责遮蔽首领,一名负责遮蔽首领身边骑着
黑马的老人。
“我听说云晰殿下是您幼时的朋友,”老人看着高处的云晰,轻声说,“他还曾冒着被逐出鹤
雪团的危险为您向羽皇求情。”
“他就像我的兄弟。”首领看着云晰,眼睛里没有任何表情。
云晰也看着他,眼睛里的怒火可以烧掉整个世界。
“我们东陆人说,英雄能人所不能。”老人说。
“我知道您的意思。”首领说。
“搬掉挡路的石头,否则我们甚至无法踏出自己的家门,您以后还会杀别的人,也许有的更
让您悲痛。”老人说,“如果犹豫,现在就回头吧,趁我们犯下的错误还不多。”
“已经很多了。”首领说。
他忽然张弓搭箭,完全不瞄准,直射云晰。云晰以弓梢拨飞了那支箭,迅速取箭准备回射。
可是随即到来的是密集的箭雨,首领张弓的瞬间,一千五百名轻步兵都张开了弓。羽箭贯穿了
云晰全身上下每一处,把他射得倒退几步,钉死在其中一棵青梓木上。那对象征着鹤雪的骄傲
白羽翅在箭雨下粉碎了,羽毛无声地飘落,有些洁白,有些血红。
至死,他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放开自己的弓。
“我以兄弟的血向神证明我的忠诚,老师现在相信我的意志不可动摇了吧?”首领转头看着
老人。
“神将回报你的忠诚,翼氏将重夺羽族之皇的地位,您将统治宁州……也许整个世界!”老
人说,“派出使节吧,告诉整个宁州,他们可以选择顺服,或者和柏木尔城邦一样的结局!”
“本该是这样……我翼氏本该是羽族的主人!”首领说。
翼霖·维塔斯·斯达克,斯达克家族的主人,他高举古络弓对着天空咆哮的时候,看见了云晰
那双被鲜血蒙住的眼睛。他的心里满是对征服世界的期待,眼泪却悄无声息地划过面颊。
三
同年深秋,天启城太清宫。
中午,雷碧城坐在初阳殿里冥思,身边一名黑衣从者按着刀柄侍坐。紫铜铸的香炉里,几
缕轻烟笔直地上升。
如今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一位新的国师住进了宫里。皇帝对这位新国师很器重,大事小事
都来初阳殿里召国师商讨,甚至不避讳后宫妃嫔们向国师求助。这让人想起几年前喜皇帝还在
世的时候,也有一位国师住在太清宫里,整日和喜皇帝讲自然生灭的道理。后来那位国师似乎
奉命去办一件秘密的事,从此再也没有回来。年纪大的宫人说以前的国师和现在的国师有点像,
黑衣、高洁、不染尘埃,只是以前那个国师还不时地笑笑,算得上平易近人,新国师却令人不
敢亲近。
初阳殿外传来了轻微的鸽子声,这个瞬间,香烟忽地乱了。黑衣从者按刀而起,他的刀柄
上银铸的空腔里,银珠子震动,发出清越的声音。一尾白色的鸽子掠进了初阳殿,仿佛飞鹰俯
冲向猎物的时候那么快。在空中翻转一圈,落在黑衣从者的手腕上。
黑衣从者从鸽子脚上解下竹筒,递给雷碧城。雷碧城脸色凝重,取出竹筒中的信,读完,
手一抖,信纸化为一团火焰,缓缓落下。
“教宗的旨意,我们的准备需要再快一些。”雷碧城低声说。
“准备什么?”从者问。
“剑与铁。”
“剑与铁?”
“加快准备连射弩与铠甲,蛮族大军南下的日子大概不远了,羽人的木兰长船也会渡海在澜
州登陆,异族之间的战争随时会爆发。”雷碧城说,“大胤需要足够的兵力和蛮族羽族一战,我
们不希望这场战争太快结束。”
“蛮族和羽族将对东陆开战?这件事已经筹划了十年,一直没有结果。现在教宗传令我们加
速行动,必然是有了新的消息。”
“四十三天前,华碧海在宁州烧毁了云氏的柏木尔城邦,杀死了它的君主云晰·勒古·柏木尔。
他所侍奉的君主翼霖·维塔斯·斯达克向宁州羽族的每一个城邦派去了使者,要求他们臣服,否则
翼氏的大军将毁灭他们的家园。而五十六天前,山碧空在瀚州极北的雪原里找到了狼,”雷碧城
轻声说,“白狼。”
他深深吸了口气:“你哥哥在殇阳关的失败使得我们落后于‘阴’和‘寂’了,这是‘阳’的耻辱,
我们必须洗清这耻辱!”
“我立刻开始安排,”黑衣从者起身,“战火就要降临在瀚州和宁州了,期待已久。”
“不,”雷碧城轻声说,“是整个世界。”
第二章鹰之薨落
一
胤朝成帝四年冬,瀚州北都城。
按照蛮族纪年,这一年是风年。北风来得极早,跟着是狂飙的暴雪,天空难得放晴。朔方
原上的青阳牧民都带着牲口避进了北都城里。两个月过去,瘦羊差不多杀光了,已经开始宰肥
羊,羔子熬不过严冬,全部宰了,可是天还是阴沉的铁灰色,像是盘鞑天神震怒的脸色。城外
雪深可以陷死人,不便骑马,也很难找路,没人轻易出城,好些日子没有外面的消息传回来了,
人人心里都揣着不安。
十七年前有一场雪,可以和这场相比,像是末日。贵族们杀死奴隶祭天,女人们纷纷把夏
天怀上的孩子给打掉了,因为即便生下来也养不活。那一年北都城里生下的不多的几个孩子中,
有大君的幼子阿苏勒·帕苏尔。
盘鞑天神发怒了,在惩罚青阳。有人这么私下传着。
夏天时就有不好的兆头,一直健康的大君在出猎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从此就站不起来了。
金帐里传出来的消息说大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政务都落在了大王子比莫干的手里,又有消息
说几位大汗王和大王子在金帐中争吵,最后几乎拔刀相对。从此大汗王们各守自己的一片寨子,
再也不进金帐议事。
深夜。
朔风卷雪,白茫茫地横空而过,寒风在帐篷周围盘旋呜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深夜吹笳,
也是低低的呜咽,极容易和风声混淆起来,听着就像那吹笳的人其实并不存在,只是风引起的
幻觉。
“听着真寂寞啊。”大王子比莫干披着貂裘,背着手站在帐篷口,喃喃自语。
他把羊皮帘子拨开一线,雪花冲进来迷了他的眼睛。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睁开来默默地看
着外面,神色郁郁。
他身后的二王子铁由急了起来:“哥哥!这可不是我们感叹的时候,大汗王们的刀枪就快递
到我们喉咙口了,你可想想办法啊!”
“铁由,你不懂的。听着这笳声,心里荒得像是长草,动刀动枪的事情就总是提不起精神。
想想我们和几位伯父斗了那么多年,又把旭达汗贬到了外面,可为的又是什么呢?都是青阳的
子孙,谁也没得到什么好处。”
“哥哥你心里就算怀了慈悲,大汗王们却不对我们怜悯!”铁由更急了,“派出去的斥候有回
报说,这几日大汗王们寨子里都是磨刀的声音,全部的羊都杀了烤,开了酒窖没日没夜地喝酒,
这是要动手啊!哥哥你……”
“她睡了么?”比莫干没有理睬弟弟,扭头去问旁边的小女奴。
“睡下了,睡前喝了一碗肉粥,现在大概已经睡着了。”
“你去那边伺候吧,这里不要别人进来。”
“是。”小女奴应了一声出去了。
帐篷里只剩下比莫干和铁由,比莫干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我那三个伯父什么时候能集中全
部的人马?”
“若是集齐他们手里的三帐骑兵和所有能上阵的奴隶,一共是七万人,大概还要五天功夫,
但是若是只等三帐骑兵到齐就动手,最多不过三天!九王那边,虎豹骑在过山口的地方遭遇了
暴风雪,带马还不如步行快,只怕还有七天的路程,大哥,现在没了外援,死活都在我们自己
的手里,不能等了!”
“三天……”比莫干沉思着点了点头,“让我们的人保持戒备,等淳国的人来。”
“哥哥,这时候还等淳国的人?东陆人都是狐狸,那个洛子鄢怕是也不例外!”
帐篷外面忽然传来混乱的人声,刚刚出帐的小女奴又跑了回来。
“外面出了什么事情?”比莫干皱着眉,“不是叫你去夫人那里伺候么?”
“有客人,东陆的客人来了!”
小女奴的话音没落,已经有人一把掀开了帘子,一个人影带着飞扬的雪花大步而入。掀帘
子的是班扎烈,比莫干最心腹的伴当,他跟在东陆客人后面进帐,把小女奴赶了出去,转身把
帐篷帘子紧紧地拉上了。
“洛兄弟!”比莫干上去抓住来客的小臂。
“这次为见大王子,拼掉了半条命!”洛子鄢甩头抖去风帽,一张脸透着生青,眉毛上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