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大阵已经收起来,众人围成一圈,居中山征杨盘膝而坐,薛丹身体平卧在一张软垫上,眉间黑气蔓延,周身却依旧柔软如常。
十四位大师跌伽打坐,闭目垂眉,口中低低吟咏。
我来到山征杨身边,缓缓坐下。
山征杨双眼睁开,清灵之中隐带疲倦之色,还有一丝无法察觉的迷茫。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道:“你明白了吗?”
山征杨微微点头。
我道:“无论怎样,我都该称你为大哥才对,是吗?”
山征杨身子一震,苦笑道:“大哥永远是你的大哥,这话以后休要再提。”
我看着他。
山征杨又道:“我已经通知了家里人,很快就会有船过来,把玉阿姨她们接走。家园里平西那处庄园就给阿姨她们经营吧。另外,幽兰几个没事的,在你嫂子把幽兰最后一个送进宇眠箱的时候,蚩尤的混元魔气击中了她,连我催至十二层的翼翔神功都挡不住……”
看着他强作笑颜的面容,我心中大痛。
我柔声道:“大哥,这是嫂子该遇的劫,不要太难过。以嫂子的先天福缘,一定会挺过来的。”
山征杨面色不见丝毫放松,他低低道:“小丹向来身子薄弱,若非如此,医皇他老人家怎会把她留在我身旁。可惜,我有负所托,不能护她周全……”
我心中慨叹,道:“大哥,你明知道其中原委,还在此自怨自艾,若是我告诉了活佛他老人家,你定又要挨骂了。”
山征杨摇摇头,道:“无论谁骂我,我都不在乎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小丹回来。”
我心中一凛,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眉头一皱,有了计较。我抬头道:“大哥,小妹的话,你信吗?”
山征杨道:“以前半信半疑,现在完全相信。”
我苦笑。
我道:“大嫂至少要七七四十九日才可能会苏醒。”
众位大师纷纷睁眼,山征杨眼中精关一闪,道:“四十九日?这么长?什么叫可能?”
我缓缓闭目,嘴里道:“大嫂现在正处于天人交接之际,其中少有差池就会铸成大错。你若是如此守着她,思虑缠绕,要她如何静心修炼?”
山征杨大震,道:“不行,我不可以离开这里半步……”
我蓦然睁开双眼,眼中黄芒暴射,口里沉沉道:“听不懂我的话么?此刻岂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手中一指千多米远处的一处山头,我接着道:“要守着,需离千米之外,不能出声,不能拿真气勘测,既使你看这里的时候,也不可眼含真气。去吧。”
我抬眼对周围众人道:“请各位大师和叔叔阿姨也离开这里,我会用天机大阵将这里锁住。”
我的话,无可辩驳。山征杨还待申辩,被智元大师扯住,无奈往那山头飘去。
我待众人走散之后,催动“天机锁魂·精关”,直径两千米。
没有我的许可,任何人都进不得阵内。
我飞出得阵来,落在山征杨身旁。
山征杨背对大阵,浑身簌簌发抖,看也不敢看阵中的薛丹一眼,怕一时忍不住,破阵入内。
我低低对山征杨的背影道:“大哥,可知在凤栖家园,除了大哥外,谁和嫂子最亲?”
山征杨嘎声道:“自是小妹你。”
我又道:“可知在凤栖家园,除了大哥外,又是谁对小妹最好?”
山征杨低低道:“该是小丹。”
我道:“以我和嫂子之亲,大哥,我会害嫂子吗?”
山征杨道:“妹子你误会我了,我只是想守在小丹身边而已。”
我叹了口气,又道:“大哥,我已经修成了元能。在我们这几百人内,甚至放眼天下,都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嫂子现在的状况。小妹说的字字真言,你要坚守才是。”
山征杨道:“小妹所言不假,大哥深信。可是……”山征杨眼中泪出,“可是,你知道吗,你嫂子她,自小随医皇四处奔波,身子嬴弱非常,以医皇医术之高竟不能使自己亲生女儿健康如常人……这,这,难道是上天的惩罚吗?……不,不行,眼前可见就是永别,我得到小丹身边,我要进去!”
转身就往阵里冲。
我唰地拦在他面前,几乎是吼道:“大哥!你的思虑确实会影响到嫂子的意识,若因你而致嫂子生出差错,你会后悔一辈子!”
山征杨蹬蹬站住,眼睛直勾勾地望向阵心平躺的薛丹,越想越苦,越想越难过,胸口一团热浪上涌,禁不住哇的吐了一口鲜血,仰天往后倒去。
我眼中含泪,抢步上前把他扶住,水灵斗气缓缓送入他的胸口。
山征杨嘴唇紧抿,嘴角满是鲜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竟似失神一般。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里别提有多难过。我哽咽道:“你不要再吓我了好吗,嫂子现在正在生死攸关,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如何向爸妈交待?”
山征杨颤抖更甚,他缓缓坐下,脸上两行泪流了下来。
父母年迈,孩子刚七八岁,妻子正处天人交接,这个时候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如此糊涂?
正难过之际,忽如其来耳边响起六位高僧同时念诵的《金刚果论》,直如暮鼓晨钟,震聋发聩: “……云何名金刚心?此心人人本有,
个个不无……心是身主,身是心用,所以者何?佛由心成;道由心学……福由心作;祸由心为。心能作天堂;心能作地狱……佛言: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本来不生,本来不灭,只因迷悟,而致升沉。何以故!众生常迷不觉,所以永劫堕落。诸佛常觉不迷,所以永成佛道……”
《金刚果论》计九千八百一十二字,六位百龄高僧依字念来,吐音清润圆长,不疾不徐,不缠不休,六音重叠却有微微差别,一时洪洪荒荒,禅音悠扬,天地共振,闻者仿佛踏入了一座千年古刹,耳边有无数高僧在同声吟唱。
山征杨本就是佛门弟子,佛音对他的影响力远甚常人。六位高僧的吟咏声中,含带了佛门不传之密金刚证心决,其震撼心魄的力量更是非同小可。
《金刚果论》尚未唱完,山征杨脸上尤带泪痕,也跌伽坐地双手合什,头顶莲气荫蕴,脱离困惑、缓缓入境去了。
良久,天地间梵音消隐,六位大师竟也低眉垂目,纷纷进入不忧不喜的大圆融至境。
天成子在一边低低叹息道:“山征杨修持能藉《金刚果论》入定平心,倒是不奇。奇异的是,想不道这位修持竟能藉梵音交感之际,将六位大师也带上新的层次,他果然不愧是千年来首开天眼者……”
若虚师太双手合什,也是低声道:“因果循环,莫不如是。若是六位师兄因此得证正果,深乃我佛门大幸也。”
※※※ 我在一边眼望远山,垂手肃立,汹涌秋风舞我衣袂,散我秀发,我却罔然不觉。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本来不生,本来不灭,只因迷悟,而致升沉。何以故!众生常迷不觉,所以永劫堕落。诸佛常觉不迷,所以永成佛道……”
这句句真言兀自在我的心海里震耳欲聋地轰响着。
觉?是否我心里从无佛性,是故常迷不觉,难以挣脱凡思俗愿?
还是我宁愿永劫堕落,也不愿放弃尘世间的情孽纠缠?
良久,我摇摇头,虽则这个问题早晚都会临到我的头上,我始终都不敢想像没有情和爱的神会是什么样子。
我对逝之沙道:“您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逝之沙沉吟了好久,最终道:“那是因为你识海里的元能已经感悟到了什么……”
我道:“什么?”
逝之沙道:“心障尔。”
她随即闭口不言,无论我怎么哀求都不再有回应了。
※※※ 我百无聊赖地坐下,望着前方大阵里犹自毫无知觉的薛丹。
四十九日后,若是她醒不过来会怎么样呢?我想都不敢想那后果。
芒空师太这时来到我身边,缓缓道:“姑娘,贫尼心中有几个疑问,不知姑娘能否回答于我?”
我收拢心神,忙道:“师太切勿如此,小女子若能回答,必定给师太一个答复的。”
芒空师太道:“方才那蚩尤神曾带有六个幽幽黑影,你和蚩尤神对答时,它们却不知何时消失了去,姑娘可知那是怎么回事?”
我道:“师太不用担心,那六团黑影本是五千年前被黄帝散落天涯的蚩尤血躯六个部分,蚩尤一去,它们自也不会重现人间了。师太问此事可有缘由吗?”
芒空师太道:“当初贫尼起身赴灵能异境之时,曾听闻西疆出现六个无名鬼煞,作恶极甚。若是它们是蚩尤血身,重复地下,那就好了。”
我缓缓点头。
芒空师太又道:“姑娘,方才你第一个灭缺光球足以削平一座千米高山,你为什么不直接打那蚩尤?后来那鼎天力士擒住蚩尤后更是放他走了。我真担心那蚩尤狼子野心,会去而复返。”
我笑道:“这个大师却不必担心。我之所以第一个光球没有直打蚩尤,除了是为了后来的所谓大灭绝令造势外,更是因为那个光球伤不到蚩尤神的根本。蚩尤神乃是大地育化,我现在若是一条小河,那么他就是大江,师太明白其中分别吗?
后来的那力士乃是上古神卫,我只是借用他的部分力量,他的实体远在不知多少距离之外。他虽能最终擒住蚩尤,却为了压抑两强冲击的外溢气劲,所用力量已臻七星芒阵的极限。所以,不是他不想杀,而是杀不了。
至于蚩尤的出而反尔嘛,师太倒是不必担心。他终究是万年育化的神灵,非普通小妖小魅可比,若是去了便是真的去了,不但不会与我们为敌,说不定以后还会帮助我等。”
芒空师太微微点首,双手合什,没有再问什么。
这时,余定山一群人拥着五个面带泪光的少女往这里疾步走来。不是别人,正是莫幽兰五个姐妹。
我心中叫苦,我这五个姐妹性子刚烈,和大嫂薛丹最为交好,她们要是闹起来,谁都惹不起。刚平息了一个,又来了五个,这可如何是好。
我起身迎了上去,五人相见,自又是一番哭哭啼啼。
莫幽兰道:“楚楚,快解开大阵,让姐姐进去看看小丹。”
我拉着莫幽兰的手,拿出手帕帮她擦泪,道:“兰姐,你是我们六姐妹之首,可要拿定主意。嫂子现在正在天人交感的紧要关头,丝毫受不得外人打扰。你瞧,现在我大哥都老实地守在阵外,看都不敢看阵里的嫂子一眼。迟些再进去好吗?”
五人里最小的妹子梅渊眼带泪光道:“楚姐,让我们进去吧,我们等不了四十九天了。”
其它几人也是梨花带雨,纷纷哀求。
我的头一时涨成了五个大,应了这个,却应不了那个,赶忙用目光向芒空师太求救。
芒空师太会意,她口喧佛号,道:“几位姑娘,请随老尼姑来,老尼有话说。”芒空师太年岁已经近百,皓眉苍颜,口音虽慈祥,却有种不可抗拒的威严。
五位姑娘看了我一眼,心中虽急,也不敢违抗一个老人家的话,依依不舍地随芒空师太去了。
我不禁长出一口气,心道还好有师太在,否则真是大大的麻烦。
如果有五个美丽的女孩子满脸泪痕地恳求你做一件事,你怎么办?
你最好求神拜佛别遇到这样的事。否则,让你跳火海,估计你也会去做。
※※※ 看着安静围在芒空师太周围的五个姑娘,我心中一动,近日来,我的精神和身体之间的隔阂似乎有加大的趋势。
这几天上演的闹剧,岂不都是我这颗心的杰作?似乎有违这身体清净悠然的本能?
我不禁向逝之沙问道:“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本没想得到回答的,没想到逝之沙竟出声了:“孩子,你的身体正趋完全能量化,形神分离是正常的。”
我惊道:“那意思是,我随时都可以……”
逝之沙:“时刻一到,机缘自来。”
正在盘膝打坐的山征杨忽然睁开眼来,眼中暴出一道厉闪,迅即收回眼内。
几乎是同时,六位老僧也一一睁开双目。目中神光凝运,似乎比先前多了一层东西。
几位大师同时合什,智元大师对山征杨道:“多谢山修持神力,助我等再上高峰。他日若能得成正果,当拜修持所赐。只是不知,此次来的又是何等妖物?”
天青子等刚要为智元大师等道贺,听到后半段悚然大惊。
而我则早在山征杨睁开双目的同时就跃上了半空,秋风夜雨匹练般撒下,四处蔓延。
一股隐藏至深的血腥怨气正从某个不知名方向偷偷潜来,被我和天目大开的山征杨发觉。
山征杨嗖地飞了上来,眼睛却看着远方阴山主峰的半山腰处。他道:“妹子,你主防。”
我的秋风夜雨迅速往他的目光汇聚处射去,立刻捕捉到了数团浅浅的红影随着地表起伏移动。其行踪诡秘异常,若非细细分辨还真被它骗了过去。
我道:“不急。大哥知那是何物吗?”
山征杨目光似是平复如常、无喜无忧,隐约中还有一丝森冷。
他道:“天怨血灵,吸血族惨死后的亡魂物化而成,生性残忍。此次来了共一百三十二名。”
他侧头看我,道:“不能有丝毫怜悯之心,见之必杀。”
怪不得山征杨动了杀机,竟是天怨血灵这种妖魅。
天怨血灵出现时日并不多,它们源自出没在极北苦寒之地、上几个世纪核试验的废墟之中的变异人类――吸血族。听老一辈的人讲,吸血族出现时所过处皆是一路枯骨,造成了整个欧亚北方大陆的恐慌。当时银联还未出现,五个大陆上一百六十多个国家少有的齐心合力派出精锐部队剿杀吸血族。一番大战后人类付出惨重代价,而吸血族也悉数被剿灭。
没想到过了几十年后,这类怪物竟又出现,而且已经进化到了更高的层次。后来才得知它们都是在上次剿灭中修为较高阶的吸血族惨死后未散的亡魂物化而成,也就是现在的天怨血灵。天亦怨之,可见其凶虐残暴的程度。
可惜它们的时运比之原身更是不佳,当时恰逢母神诞生。它们刚刚有所猖獗之时,就被母神召集五块大陆上各种教派顶尖高手三百余名,一举将千余个血灵击杀于极北的寒冰沼泽,只残余部分高手护着它们的王不知躲到哪里,销声匿迹了几百年。
我飞速下降,将不知发生何事的众人招入阵内,大阵收束到五十米方圆,并将薛丹外围另设了一重护罩。
我对十四位大师道:“这次来的是上几个世纪出现的天怨血灵。请众位依旧坚守阵内,主持大阵。同时请大师小心看护阵心的大嫂,旁人千万碰不得她的身子。”
我别有深意地看了看莫幽兰五个姐妹,跃身飞出。
来到山征杨身边,我对山征杨道:“它们在等什么?”
山征杨目光闪动,道:“等它们的王,血灵王。看来它们是初次出来,气机中有种猴急的感觉,否则也不会被我这么早发现……”他转首对我一笑,道:“妹子,谢谢你啦。”
他笑起来虽比苦着脸好看些,但眉目之间的忧郁仍是未去,令人心酸。
我一别脸,一撅嘴,道:“谁稀罕你道谢,刚才不知是谁在那哭哭啼啼,比我小侄子都不如。”
山征杨脸色轻红,不再言语。
我偷眼看他,不禁格格笑了起来。
山征杨微笑,他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