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点着头:唔,于爱卿言之有理。
孙太后心里一阵感动,她看着于谦跪在地上,略显佝偻的身影,一时说不出话来。
于谦仍沉浸在他想象的战局里:首仗一胜,后面的事就好办了,皇上可乘胜追击……
女贞再次被于谦的耿耿忠心所震慑,忍不住说了一句:于大人,你对皇上真是太好了!
这句话让孙太后的眼睛也突然一亮,她似乎作出了一个决定,扶住栅栏,语气充满了温和:于爱卿,你且起来吧。
于谦慢慢站起来。
孙太后:于爱卿身在死牢,仍一如既往牵挂皇上与我大明江山社稷,忠心不改。报国之志,令哀家不胜感动。可你……你不该出言偏执,当廷冲撞皇上,让皇上脸面无存。唉,这可是君臣大忌啊!
于谦:臣一向是个急性子,请太后见谅。
孙太后的目光落在朱祁钰身上:郕王爷,哀家有一件事,望你答应。
朱祁钰似乎已料到孙太后要说什么,恭敬地:儿臣全听太后吩咐。
孙太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于谦:当今是朝廷用人之际,这样吧,于爱卿,你马上写一份自过书,向皇上认个错,哀家让郕王爷派八百里快马给皇上送去,请皇上免了你的死罪,放你出狱。
于谦并无惊喜之色,只是默默站着。
女贞大喜:于大人,太后和郕王爷要皇上赦你无罪,你快写啊。
于谦沉吟了片刻,弯腰从地上捡起笔墨,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极为凝重。
孙太后、朱祁钰、女贞都定定地看着他。
于谦站到桌子前,桌子上却没有纸张,女贞刚要回头招呼狱卒,于谦已吸了口气,突然撩起襟袍,用力撕去。
哗一声,一块青灰色的衣襟撕裂下来,把孙太后、朱祁钰、女贞都看得张口结舌。
于谦将撕下的衣襟铺在桌子上,不假思索地泼墨挥毫。
他的眼睛炯炯放光,内心的激情随着笔墨倾泻而出。
瞬间,于谦已一挥而就。他将衣襟举起来,递给孙太后。
女贞急忙接过来,只见衣襟上寥寥几行字,笔力遒劲,气势恢宏。
孙太后含笑地:念吧。
女贞看着衣襟念起来,竟然是一首诗: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录少时所作《石灰吟》一诗,以表臣万古不变之心!于谦。
孙太后脸上的笑容凝固住了:于爱卿,你这是――
朱祁钰则受到了巨大的震动,目光中充满了敬佩。
女贞感动地看看诗笺,又看看于谦,泪光闪烁。
于谦神情自若,向孙太后和朱祁钰拱拱手:太后、郕王爷,臣心里只有这几句话,请太后、郕王爷恕罪。
孙太后的表情异常复杂,既有赞赏,也有无奈,怔了好久,勉强点点头:于爱卿心意如此,哀家也勉强不得。
朱祁钰想要说什么,看看孙太后的脸色,却没说出来。
女贞见孙太后态度暧昧,不由大急:太后,于大人一片忠心,天日昭昭,请太后……
孙太后却长叹了一口气,颇为酸楚地:自古忠臣多耿直,于爱卿宁折勿弯,哀家也爱莫能助,此事还得待皇上班师回朝后再议吧。
于谦极为平静,无言地向太后拱了拱手。
孙太后已回转身,默默退出。朱祁钰也垂着手,跟着孙太后退出。
女贞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捧着于谦的诗笺,难过地:太后――
孙太后又是一声轻叹,头也不回地:走吧,女贞。
女贞看着孙太后一步步登上台阶,只得忍住伤心,将诗笺折好,放入怀中。
她紧追了孙太后几步,到了台阶上,她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于谦一眼,这一眼里,有由衷的敬佩,有深深的哀伤和无奈,也有一丝怦然心动的脉脉情愫……
20、大同营地
王振坐在营帐内,喜宁给他递上一大叠急报:先生,都是前方来的急报。
四 御驾亲征(9)
王振看了几份,大怒:废物,败仗,败仗,猫儿庄失守、西龙口失守,怎么给老夫报的尽是晦气事,难道老夫碰上丧门星不成?
王振忿忿地将急报扔在地上,看着喜宁:还有好听点的吗?给老夫念。
喜宁摊着手:没……没了。
王振:没用的东西,一个个拿着朝廷俸禄,学会的本事就是吃败仗,看老夫回头如何收拾他们。
喜宁:先生派李威将军前去打头阵,这一仗打赢了,先生在万岁爷面前……
喜宁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士兵上来禀报:启禀王先生,李将军回来了。
喜宁乐颠颠地:这不,一说曹操,曹操就到,先生,李将军肯定是报喜来了。
王振含笑点头:快让他进来吧。
李威自缚双手,战袍血迹斑斑,模样狼狈不堪,踉跄着进来:属下叩见先生。
王振和喜宁见到李威这副模样,都大吃一惊。
李威已扑通跪下。
王振:李将军,你……你怎么这等模样?
李威:属下无能,中了也先的埋伏。
王振又是一惊:什么?中了埋伏?那你带去的兵马呢?
李威羞愧地:他们……他们全都战死了,属下捡了条命回来,是要禀报先生,瓦剌军骁勇善战,请先生万不可轻敌。
王振大怒:好啊,你还有脸来见老夫!
李威为自己力争:属下该死。可属下是奉先生之命,才率孤军冒险出击。先生,要不是你为了抢头功……
王振一声断喝:拉出去,军法从事!
李威慌了,大叫起来:先生,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属下要见皇上,当面向皇上禀报军情。
王振冷笑:败军之将,你还有脸见皇上吗?(挥挥手)斩了!
士兵将李威押下。
李威挣扎着,大呼:属下不怕死,可惜不是死于敌手,属下不甘心哪!不甘心哪――
李威的喊声渐渐远去,消失了。
王振这才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上,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的眼里掠过了一道恐惧和不安。
21、英宗营帐
秋雨连绵不绝。
营帐内陈设的豪华奢侈一点不下于京城的皇宫,各种用具一应俱全。
英宗躺在一只描金的大木桶里,正在洗澡,热气弥漫。
几个宫女伺候在一旁。
万春红坐在木桶边,抱着琵琶弹唱:……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英宗拨弄着水花,似听非听。
一个宫女替他搓背。
万春红千娇百媚的弹唱声:……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英宗烦躁地皱着眉头:怎么老是一个腔调?不好听,不好听。
万春红结结巴巴地:……天上人间……
王振悄悄出现在英宗身后。
宫女们忙向王振行礼:先生。
英宗自语着:唉,奇怪,这曲儿怎么没在宫里好听哪?
王振媚笑着凑上前:万岁爷是心情不佳吧?得,奴才这就给万岁爷解个闷儿。
英宗懒洋洋地欲起身:哦,先生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啊?给朕瞧瞧。
王振:万岁爷别动,躺着慢慢儿洗,待奴才给万岁爷变个花样。
王振说着,示意几个宫女跟他出去。
过了一会,王振再从营帐外进来:万岁爷,行了。
英宗睁开眼,一切如故。
王振:把门打开。
英宗:哎,使不得,使不得,先生忘了,朕在沐浴洗澡呢。
王振不理英宗,又喝一声:把门打开――
营帐的门打开了,门外站着一排宫女,每人捧着盏小灯笼,灯光朦胧。
在她们的头顶,是密密麻麻的雨丝。
英宗惊喜地:唔,有点意思!
王振指着宫女:有这些奴婢给万岁爷当屏风,万岁爷尽可欣赏天上雨景。秋雨绵绵,夜色醉人啊,万岁爷。
英宗大乐:哦,这不是以前书上说的“肉屏风”吗?亏先生想得出,哈哈哈哈。
王振亦附和着大笑。
英宗指指万春红:春红啊,来来,给朕再唱一曲。
万春红重新弹唱起来:……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英宗拊掌而笑,大发感慨:这就对了,帘外雨潺潺啊,至于春意还是秋愁,这意境倒是差不离,凑合,凑合吧。先生,你说呢?
王振:万岁爷该不是大发诗兴了吧?
英宗笑笑,继续聆听万春红弹唱。
营帐外面的宫女淋得像落汤鸡,却一动不敢动。
王振:奴才的这个点子,比起宫中的歌舞,又是另一番野趣不是?
英宗会意地大笑:行了,行了,先生,你变着法子让朕开心,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跟朕说?
王振:万岁爷英明,奴才的心事就是瞒不过万岁爷。
英宗:说吧,朕依你就是。
王振:启禀万岁爷,军中粮草不多,瓦剌军又自行退去,再留在大同多有不便,以奴才之见,不如即刻班师回朝。
英宗吃了一惊:班师回朝?那怎么行!朕御驾亲征,还没打上仗呢,如此劳师动众,空忙乎一场,岂不是笑话?
王振:不不,万岁爷驾临之处,瓦剌退避三舍,失地尽皆收复,这已是天大的功业了。现今瓦剌狼狈逃窜,要找他们如大海捞针。再说这秋雨绵绵,还不知何时停歇,军马辎重,碰上这鬼天气,也不利打大仗。古人说:穷寇莫追啊!万岁爷。
四 御驾亲征(10)
英宗望着外面的雨丝,不高兴地:朕才不管什么穷寇不穷寇的。朕只是让这雨下得烦死了。
王振:这雨再下下去,只怕军中还有瘟疫流行,到那时候……
英宗无奈地:唉,朕是天子,现今这老天爷不听朕的,朕也奈何不得。
王振:万岁爷该顺应天意,啊?
英宗默然。
王振献媚地凑近来:此地离奴才的老家蔚州不远,奴才已替万岁爷想好了,请万岁爷顺道驾临蔚州,将息几日,如何?
英宗想了一想,勉强地:那好吧,既然先生执意为之,朕听先生的就是了。
王振大喜:万岁爷,奴才这就去办。
英宗却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唉,既知今日,又何必当初,罢了罢了,朕也算是御驾亲征了一回。
22、蓟北大道
连绵的阴雨已经停歇,久违的太阳升在空中,灼热难当。
五十万大军班师回朝,往王振老家蔚州方向而去。
英宗的车辇行进在队伍中间,王振趾高气扬地骑在马上,前后吆喝着:慢点慢点,小心颠了万岁爷。
大队车马辎重缓缓而行,显得既艰难又不紧不慢。
23、田野
大军和辎重车辆拥挤在狭窄的土路上。
大群士兵和马匹将路旁的庄稼践踏得一塌糊涂。
还未成熟的麦子大片大片倒伏在地,惨不忍睹。
王振看着这情景,眉头皱了起来。
喜宁:前面就是蔚州,这次先生带皇上衣锦还乡,此等荣幸,传扬出去,先生的威名……
王振却摇摇手:且慢,老夫只怕是要挨骂了。
喜宁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王振的脸色很是难看:老夫带皇上回乡,本是想恩泽乡里,可大军一路行来,庄稼尽被践踏,老夫一片好心,不是要落个骂名吗?
喜宁:这个……先生多虑了吧?区区几亩庄稼地,与先生的荣耀相比,何足挂齿?
王振却把脸一拉:废话!速传老夫之命,所有军马即刻停止前进!
喜宁吃了一惊:先生,那我们不去蔚州了?
王振断然地:不去了,改道回京。
24、于府卧房
兰心已能起床行走了。这会儿,她正愁容满面,在房内翻箱倒柜,可翻出的都是一件件破旧的衣袍,缝着补丁的内衣内裤,几双穿孔的袜子。
兰心叹了口气:唉!
于康难过地站在旁边,欲言又止:夫人……
兰心:本想找几件像像样样的衣服,给老爷送去。这天气说凉就凉,老爷在死牢里,还不知如何过冬呢!
兰心说话时常咳个不停,看上去病情还没有完全痊愈。
于康:老爷清贫为官,去年河南大涝,黄河决堤,老爷把三年的俸禄都捐了,活命无数,他自己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他的心眼儿太好了,想的都是百姓,从来不想想自己。
兰心:唉,他就这脾气。
于康:老爷为奸人陷害,夫人,咱们得设法救老爷出来啊!刑部的人都在传说,一等皇上御驾亲征回来,老爷就……
于康不忍说下去,直抹眼泪。
兰心将破衣服包成包袱:皇帝圣旨口,这皇上定的罪,谁改得了啊!
于康看着兰心极力压制心中悲痛的表情,怜惜地:夫人,我……我知道你心里苦,要哭就哭出来吧。你的病还没好,这样忍着,当心病又犯了。
兰心仍强忍着,淡淡地:我跟了老爷这么多年,他这嫉恶如仇的火爆性子啊,我最清楚。打从嫁给他起,我就没打算过安耽日子。
于康:老爷一心为朝廷效力,没想到弄到这个结局!
兰心断断续续咳着:我这次算是死里逃生,可这副病怏怏的身子,也熬不久了,我心里放不下的就是老爷和冕儿……
一言及此,兰心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25、慈宁宫女贞卧房
女贞的卧房里,一支蜡烛发着淡淡的光晕。
女贞坐在烛光下,手上捧着一样东西――正是于谦狱中所书的《石灰吟》诗笺。
她的手指在慢慢抚摸着衣襟上的诗句,嘴里轻轻吟诵:……要留清白在人间……
她很快陷入了沉思,目光闪烁,似乎浮想联翩。
窗户上长久地映着她手托腮帮,凝神思索的身影。
窗外的风雨骤然强烈,烛光被风吹拂,明灭不定地摇曳起来。
女贞的身影却一动不动……
26、死牢
窗外的风雨连绵不绝,死牢里充满了潮气。
于谦面向天窗,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微闭着眼睛,在虔诚地祈祷。
女贞领着兰心和于冕进来了。
三人猛然见到于谦跪地祈祷的样子,都吃了一惊。
于冕已叫出声来:爹,爹――
于谦恍若未闻,再跪了片刻,才睁开眼睛,慢慢站了起来。
于冕向于谦直扑上来:爹,我们看你来了。
于谦把目光落在兰心和于冕身上,脸上露出一丝惊喜:夫人、冕儿,你们都来了?
兰心:是女贞姑娘带我们来的。
于谦忙向女贞拱手:女贞姑娘,多谢了。
女贞只是莞尔一笑,朝狱卒示意,狱卒忙过来打开了铁锁。
四 御驾亲征(11)
于冕推开栅栏,扑到于谦跟前,又激动地叫了一声:爹!
于谦笑嘻嘻地拍拍于冕的肩膀:哦,好小伙子,长得比爹都高喽,哈哈。
于谦说着,又朝向兰心:夫人,你的身体都复原了吧?
兰心:老爷别担心,我好多了。
于谦关切地:那也别太劳碌了,大病初愈,该多多保重,啊?
兰心一笑:这些天多蒙女贞姑娘照顾,我还尽在家里享福呢。
于谦又要朝女贞拱手,女贞赶忙拦住:哎,于大人,你可别老谢我。
于谦:为什么?
女贞:你和夫人都把我当亲人,你们的家就是我的家,哪有道谢的道理?
于谦笑了:你这丫头,伶牙利嘴的,说得倒也在理,哈哈。
几个人都开心地笑起来。
于谦的目光落在于冕脸上,像是想起了什么:哎,冕儿,这些天没荒废学业吧?
于冕认真地: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