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正是朝廷规定的旬假。我让韦娘带着一些宫廷的药品去看看华鉴容,劝他好生将养。韦娘道:“光是这些个,也不能表达陛下的眷顾。”
我一瞪眼,笑道:“韦娘你怎么越发地倚老卖老?”虽这么说着,我还是拿出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有三块翡翠杏仁糕。本来泉州进献了六块,我已经吃了一半。我嘟嘟嘴:“就把这个给他好了。对他说,我原想等着他进宫来吃……但他辜负了我。”
韦娘又是叹息:“陛下也不小了,这御口金言,是什么话都可说的?”
我笑了:“阿姆,他真爱吃这个呢。我一直记着,小时候母后给他的份,都被我抢光了。他生病,嘴上没滋味。你送去也是我的心意,让他记着吃药!”
等韦娘走了,我顺路去看周远薰。周远薰正在认真地抄写金刚经。我问他:“你有没有看过山海经?”我想到要找本山海经,一方面作为给竹珈讲故事的素材,一方面也是给小孩增加一点地理知识。
周远薰羞涩地拉住我的手,深黑的眼睛看着我:“没有。”
“那就陪着我一起去凤凰阁找找。”
凤凰阁,是藏有典籍的地方。为了防火,墙壁以石砌成,环绕凤凰阁的是一条人工的溪流。进到里面,一个少年便迎了出来,平身以后,我看他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今日长官归家,就留微臣值守。”少年黝黑的方脸盘,显得周正而俊俏。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臣名叫宋彦。”他说。
我马上记起:“你是宋舟的孙子?”
宋彦点点头。
“你怎么会到了这里管书呢?”我问。
宋彦回答:“臣口讷,又是妾生子……”他看了看周远薰。周远薰对人和气,对宋彦也友善地微笑。
“妾生子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历史上的皇帝有几个不是妾生的?口讷,是缺点吗?”我对着周远薰和宋彦说道,“有些人就靠一张嘴刻薄人的短处,来显示自己的机灵;有的人,正经本事不学,靠着嘴巴拍马混饭。你可比他们强多了。”
周远薰浅笑道:“我也不大会说话。”
“不见得。”我对跪着奉上山海经的宋彦说:“你和远薰做个朋友吧。你总是将门出身,过些日子就调到内宫来侍卫,总比在这故纸堆里面强。”
宋彦没有表现的欢呼雀跃,可目光中的感激显而易见。我和周远薰出了凤凰阁,自言自语:“年轻人啊,倒是容易感动。”
远薰问:“陛下说什么?”
我笑了笑:“你不懂的。”远薰一笑,不作声。
这天入夜,半规凉月,云窗静掩。绿芜凋尽处,晚秋风徘徊。我手捧着焦尾琴,对面几上则是一把北帝赠送的紫凤琴。金兽炉中一丝轻烟飘绕,赵静之来了。
“你说过,可以叫你来和琴。”我微笑着说。
“对,我一直在等。”赵静之随便地坐下来,手指柔缓地抚过琴弦。
“你好像很熟悉这把紫风琴。”我说。
“不错,我小时候就以琴出名,曾于皇后和皇上面前抚过此琴。”
我不说话,静下心弹琴。泠泠琴声、水流,花飞、云行,风流自在。
赵静之的和琴,却不单可以用美妙来形容。他的琴与我的琴,恰似娥皇女英,彩凤双翼。我只觉得,有一种倾诉从心里流淌,高尚得仿佛醍醐灌顶。我重生于湘江之上,朦胧烟雨,江峰几点青。
曲罢,我的指尖犹凉,心头温热。我道:“新声含尽古今情。静之,我恐怕再也碰不到更好的和琴了。”
赵静之微笑,道:“那个自然,因为我想的也一样。”他看着我,又道,“只是,陛下叫我来怕是不单只因有此雅兴吧?”
我问赵静之:“你想要知道什么?”
赵静之摇摇头。
我沉吟半晌,道:“你们的主上已经病重了。”
赵静之脸上却无半点吃惊:“是吗?我早就猜到了。”
赵静之将手放在琴弦上,弦纹丝不动,把脸转向我说:“我还是感激,因为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其实你不必这么做,因为你是皇帝,而我,只是赵静之而已。”
我想笑,却笑不出。我也把手搁到了那把琴上,琴弦微颤。
“不知道何时才可以回到家乡。”静之说。他笑涡微现,泪光莹然,仿佛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半个月后,北帝驾崩。消息传来的时候,华鉴容正在我的身边。我看了看华鉴容,他轻叹口气,侧过头望着殿外的落叶。
“可惜了,他是个真英雄。”我说。北帝病危的消息已经风传开来,我们也有了思想准备。虽然我不至于落泪,但心里极其忧郁,似乎有种寒气挥之不去。华鉴容高大的身体挡住了殿口瑟瑟的秋风,我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还好有他在我身旁。
“吊丧的礼物已经按陛下的要求准备了。只是人选我还拿不准。”华鉴容说。
我从袖子里抛出一个折子,道:“就他吧。”
华鉴容不明所以,接过去一看,摇头道:“张石峻果然硬气!”
我道:“这种时候,主动请缨的恐怕也只有这种人了吧?”
华鉴容眸子清亮,动了动嘴角:“蒋源倒是和我说了几次。我怕人家小夫妻不能共婵娟,说狠话把他挡了回去,做媒人是最不讨好的事。陛下不答应我去,而对陛下,我也总是没辙。”
我没说话。华鉴容又道:“陛下,革新的事情暂且缓缓吧,现在形势犹如迷宫。若此时在内部开刀,恐怕不妥。”
我点点头,眯起眼睛说:“鉴容,还记得以前,什么事都是你最急。”
华鉴容似乎笑了笑:“陛下,这么多年,我头上的棱角也慢慢磨平了。你看不出来,我的心里何尝愿意求缓?只怕再过些年,我的心也变成死水了。”
我本来想说点什么,可看他纱帽微斜,光洁的额头上一个细小的疤痕现了出来。一时心里有种苦涩翻滚上来,堵住了我的嗓子。
华鉴容赶紧说道:“陛下不用担心,凡事有我在呢。”
我见他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你的病好透没有?上次给你的药,可是最好的呢。”
“好得差不多了。”华鉴容低下头,宽慰我似的笑了笑,“你说我的病要紧,还是国事要紧。”
我来不及回答,他就抢先道:“我不如国家。”
我考虑再三,还是亲自到了徽音殿附近赵静之的住处。赵静之起身以后,就坐在那里给自己灌酒。油灯昏昏,我看得分明,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静之,北帝之崩,感觉好像千丈高的松树倒下一样。”
赵静之凑近我,似乎忘记了我的身份。眉头下,他的眼睛都发红了,盯着我好一会儿,才说:“虽然将会有新人担负局面,但是不得不说,国家会有颠覆的波澜。”
“你想不想回去?”我逼视他。
赵静之困惑地摇头:“我不能回去。”他抱着酒壶又猛灌了一阵说,“陛下请离开吧。我今天脑子很不正常,也许会失礼。”
我拍拍赵静之的手,转身离开。他却又叫住我:“陛下……”
我回过头。
赵静之喃喃道:“千万不要让华大人去北国。那个人,是个疯子……华大人,对陛下是很重要的……”
我打断他的话:“静之,朕有分寸。你自己要保重。”
走出徽音殿,荒凉的灌木好像巫婆的白发一般诡秘,几只老鸹在黑夜里狞笑。隐约地,我好像听到赵静之也在笑。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把老鸹都惊得飞走了。一片黑色的羽毛落在我的肩头,我打了个寒战。上午的那个念头又莫名地闪过:为什么华鉴容这时候不在我的身边呢?
张石峻北上吊丧,意外的风平浪静。只是,张石峻还没有来得及离开北国,一场罕见的瘟疫就在北国国都蔓延开来。我虽下令封锁边境,但仍有不少流民扶老携幼地穿越边境来到南朝。四镇的将领请示我如何办理,我批示:“既来之,则安之。我朝为防传染,虽绝南北之路,但也不可将人置于死地。”
张石峻使团也只好在边境的宋鹏将军处暂留。我们在宫里,每天都听到关于北国国都可怕的传说。据说洛阳一个月之内,就死去了五万人。尸体无处埋葬,只好在水边焚烧,散发着恶臭的浓烟席卷了整个东都洛阳。而此时此刻,新任的北帝却和他的宠妃们在骊山的行宫作乐。更荒唐的是,其父皇新丧,他却把最宠爱的两个女人分别封为左右皇后。这种事情,我身边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日子我常常和静之在一起。因为北朝的混乱,在南朝的宫廷里大家都忍不住用奇特的眼光审视他。静之刚开始的时候,十分憔悴,让我都认不出来。可慢慢地,他就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虽然不再那么爱笑了,但面容丰沛,气质沉着,仿佛什么也不能伤害到他。我发现,我喜欢坚强的人。虽然每个男人的坚强有所不同,却总是散发着异样光芒。
寒冬的来临阻止了那场天灾。南方的百姓虽也人心惶惶,但长江以南的国都还是辉煌依旧。那些遥远地方人们的死,也成为了渐渐无味的话题。
“据传,北帝说,人生苦短,趁着年少力壮,就要及时享乐。还有,他回答新任的吏部尚书杜延麟,说是即使丧失了黄河以南的土地,还可做个龟兹国。”我告诉赵静之,他坐在我的对面与我弈棋。
周远薰在边上观战。周远薰的样子乖顺而安静,细致如工笔画。自从静之到来,他的生活好像不如过去那么呆板了。静之常常鼓励他走出屋子去,哪怕是打打雪仗,也对他这个少年人没有坏处。
“这样吗?那可不像他。陛下你要小心了。” 静之一边说,一边吃掉了我的一块“地”。也不知道那个“小心”是指棋盘还是局势。
“赵先生,你这么走下去……”周远薰笑着说。
“下棋一定要分输赢吗?我一直以为和局是最可贵的。”赵静之浅笑着说。
我默默地看着赵静之。如果说周远薰是工笔人物,那赵静之就是一幅泼墨画。多年前刚结识赵静之时,就觉得他不同常人。几次接触后,更觉得他不但脱俗,胸中也有丘壑。可如今他在我身边,却又大胆直率得超乎我的意料。好像我凑近了细瞧泼墨画,反而线条模糊起来,叫人费解。赵静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有时候甚至怀疑他的内心,是不是对我的皇权也是一样的蔑视。我也奇怪他为什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和我相熟。就算不是知心,好像也在交心。我摇摇头,回避了这个问题。
这时候,陆凯前来禀告:“陛下,奴才去了尚书省和吏部,可华大人都不在。吏部的长史说,华大人因病告假了。”
“怎么又病了?”我的心一动,手也抖了。赵静之仿佛没有看见,手捏着一枚玉棋子,专心致志地对着棋盘。
我站了起来:“静之,今天到此为止吧。朕还有事。”
赵静之恭敬地行礼:“是。”
我算是亲切地对周远薰说道:“你跟着赵先生四处走走吧。”
周远薰灿然一笑。
我很多年没有到过华园了,这次去也不想惊动人。因此还是只带着陆凯、齐洁微服而去。陆凯不识实务地说道:“奴才应该先去通告华大人一声。”
我喝止他:“谁要你这猢狲多事?这么大冷天,华大人又在病中,难不成叫他出来接驾吗?”
齐洁在旁边一笑:“陛下,他也是好心。陛下这么多年没有去了,华大人生病,忽然见了陛下,不是要吓出一身的汗?”
我瞪了齐洁一眼:“你今天也开始多嘴了?”但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
我们进入华园,管家带着我们前行,来到了华鉴容的居所。昨夜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翠色的琉璃瓦上反射出金色的阳光。几枝梅花疏落,暗香随风飘来。
“姚先生,这几位是谁?”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说。
我看到廊下一位少女走了出来,不过十七八岁。她穿着浅蓝色的缎子夹袄,脸似玉,柳如眉,下巴圆润,看着十足的娇憨。但眸子一转,就透出股机灵劲儿来。姚管家严肃地训道:“嘘,小声点,见了圣上,还不行礼。”
那个少女吃了一惊,立即给我跪下了,但叩头时候脖子僵着,好像是有人压着她给我磕头一般。
我心想,肯定是华鉴容罗织的莺莺燕燕中的一个。越过她就要跨进门时,那少女却出口叫住了我:“陛下,不能进去!”
我收住步子,陆凯马上呵斥:“大胆!有这么和陛下说话的吗?”
姚管家对那少女还颇为客气,道:“小鸥姑娘,快跪下回话吧。”
那个少女也不畏惧,直挺挺地跪在我脚前,回嘴说:“陛下,大人对妾身说了,不许任何人进去。他在里面歇息着,本来就睡不安稳呢。”
她的眼,秋水眼瞳直透出几分刚气,我忽然觉得她很碍眼。我自小便没有什么同龄的女玩伴,可对女孩子们,特别是貌美的女孩子,向来优容。只是此刻,心里牵记着华鉴容的病,给她一顶,心里蓦然不舒服起来。
齐洁脸上挂着笑,说话的口气却不容置疑:“陛下是谁?你这姑娘也太不见世面了,还不快让开。”
少女一动不动,我只好绕过她,直接进了屋子。
屋子分为几间,摆设华丽自不待言。一个绘有“竹林七贤”的鎏金漆木屏风后面,是一挂珍珠帘子。那里面很暗,似有人声。我撩开帘子,轻轻地走进去,却不料别有一番天地。
华鉴容的卧房不大,就是对普通的官僚而言也稍显局促。花梨木床更是窄小,比起华园的富丽堂皇来说,几乎朴素到寒酸的地步。八仙桌面上放着一个天青色的四足笔洗,白玉笔架上的笔翰墨未干。一盆红色的兰花边上,却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物件——水晶作的无锡阿福。
“小鸥,你怎么可以进来?”华鉴容说话时的声音不怒自威。我倒从来没有听过他这种口气,不禁愣了一愣。
此时他已经从帐幕中伸出头来,脸上虽带着笑,却有股子凛然的寒意。我看了更是一呆,他对家里人都是这样的么?
华鉴容脸上的寒意迅速地消失了,两腮发红。“阿福。”他这么唤我。我看他穿戴整齐,根本没有卧病的样子。
我不点破,只是笑问他:“你的病怎么样?”
华鉴容的脸更红:“我没有病。”
“那你在干什么?”看他没病,我松了口气。但不知不觉,说出来的话含着几分气恼。
华鉴容看着我,找不出话。
末了,他从床的里面拿出一叠东西。上面,用他独有的绝妙书法写着“呈御览革新条陈”。我来不及细看,抬头高兴地笑道:“原来是为这个。忙了好几天吗?”
“对。”
华鉴容原本秀丽雅致的书法,如今已经有了骨鲠,就像他的面容。赵静之、周远薰尚可用画形容。鉴容,却不是画,他是活生生的。有时,我觉得他们的容貌并不逊色于华鉴容,但只要见到鉴容,就明白那种感觉才是可笑的。
“太好了,你也知道我想什么。”我笑着对华鉴容说。他的脸离我很近。我这才发觉,我一兴奋已经坐在他的床沿上了。
“过几天公布出来。难免要和老先生们舌战一番。”华鉴容道。
“嗯。没办法。”我说,“你就来个舌战群儒好了。”
“我可不是诸葛亮,哪里有人会对我三顾茅庐?”华鉴容回答。
“是吗?我刚才还没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