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石峻叩头,朗声道:“陛下,关于此次行刺。刑部负责,臣不该插嘴。可是,如果几天后供案出来。陛下处置,是否会为难?”
我已经料到了张石峻的话,可我还是转过脸去,似笑非笑:“你是什么意思?”
张石峻回答:“此次行刺,两个刺客都是禁军的人,禁军统帅是太尉华大人。从情理讲,他是皇亲国戚,但从法律上说,他有责任。要动华太尉,比动一座山难多了。陛下不便直接联络军队,军队基本在太尉一人之手。年轻将领们,对陛下,是尊敬,对太尉,是崇拜。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虽说军政分离,可太尉的亲信——将军庞颢,最近一年几乎把所辖军队的人事都翻了一遍。太尉可有仔细上奏过陛下?这些年分成了三派,一派就是太尉党。当年臣就上书过,可几年过去,那些会集华府的少年,比如蒋源等,都成了一二品官员。新科进士都等于是太尉的门生。另一派,是王党,王家是太子外家,太子殿下是一切事情的挡箭牌,同太尉手下的少壮派竞争势力。失败的人,自然会到他们的对立面,就是尚书令的门下。第三派,暗流,两面不得罪。”
蒋源,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韬光养晦。可张石峻,便是到了四十岁,仍有着直谏天子的勇气。
我摇头:“这么说朝廷没有一个人可以相信了?”
他的脸色发黑,我笑了笑:“有朕在,你只不过落个众人的疏远,若是没有了朕,你如何保住自己太爱说话的脑袋?”
张石峻固执地挺着脖子:“臣不担心。臣已经写好一份,事先就派人送给了华太尉本人。”
他的姿势昂然,与周围敛声静气的侍从们比,很是可笑。可我真有点感动。
我赞赏地说道:“真有你的。其实,你还是不了解太尉。当年因为太尉对你的评价高,朕才提拔了你。你做了
扬州刺史,还是因为太尉相信你。张石峻,你清廉,刚正不阿。可你在遇到相王之前那么些年为什么埋没了?因为你这个人不适合官场。如果没有强有力的保护,你不可能被如此任用。在相王以后,庇护你的人,就是华鉴容,你明白吗?”
张石峻的额头渗出了汗:“所以,臣把自己要说的话,给了太尉看,臣问心无愧。”
“太尉不会责怪你的,他也无愧了。”
张石峻有点犹疑:“陛下,有的事……”
我回头正视他:“朕的心里面自有尺度,你们不用说出来。至于有些话,让后人去评说吧……”
第二天,我带着竹珈和一些亲信,出发到郊外的华园。华林上苑,春日牡丹,为南朝一景。前几年的春天,我也不愿意去凑那个雅兴。今年,东宫发生刺杀事件,各人都心有余悸,我不得不借助于盛开的花朵,来消除人们心里面的霜冻了。
过了晚饭,我到了一个书阁。书阁外面,是红叶的屏障,隔着窗子眺望,可以看到饲养着鲤鱼的池塘。小时候,父皇到此来赏花,这个书阁,是我和鉴容的“秘密地点”之一。有一次,他居然跳到水里,捉了一条金色的鲤鱼。满身湿透的他笑着对我说:“阿福,怎么样?”我被他的样子逗得直乐。他用手掌抹了一把脸,把鱼放回水里,当时他的声音,近乎透明:“算了,鱼儿离不开水。”
我拿起华鉴容的来信。他的字迹和他本人一样,神韵是变化的。他写的信里谈到了骑兵军队,军官们的人品,可字里行间干巴巴的。华鉴容少年时代写信风雅,和他给世人美轮美奂的形象相配。可这十年,他的信完全就是格式的公文,好像在这方面的才能退化了。
我放下他的信,意外地发现,在纸张的背面,是一些划痕。我好奇的对月勾勒,那居然是四个字:“归心似箭”。他为什么不书写出来呢?
上苑的西山,传来了一阵笛子声。不知不觉,我来到屋外,看着天空中云母薄片那样的彩云出神。思索着,分辨着,那个声音,使我的心颤抖。是他!那笛子,吹奏的是他的心声,也是我的歌声。
我一路跑去,漫山的牡丹花,在夜风里面,起了一阵阵波浪。华鉴容的身影,融合在这个花的海洋中,如同透过冰层的朝霞,照亮了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骤然,他停下了。
我们俩俩相望。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彩虹,跃过花海,成了我们之间的桥梁。那个逐日的少年,所吸取的太阳的光华,全在他的明亮眼睛里。
“我想你,所以,我回来了。”
日之光华,变成了无数的魔影。
春天的夜晚,浓郁的芬芳。我在这头,华鉴容在那头。如果时光倒流,他还是那个天真骄傲的金鱼,我也是不解愁滋味的阿福。然而,我们都不复是我们记忆中的。只是隔着花海,我却无法挪步,眼泪不断地涌出眼眶,我都快要看不清楚他了。我摇摇头,不争气的泪水却流到我的舌头上,咸的,就像生活本身。可我真的,不愿意在幻梦般的月光下面,再失去一个男人……
忽然,华鉴容大步走过来,一双有力的手臂,把我拦腰抱起来。他以舌尖撬开我的嘴唇,故意地痴缠着我的舌头,他把所有的力量都融化在肢体的接触中。我无法呼吸,只好昏沉沉地攀着他。热吻如同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脸上、脖子上和头发上。我的眼泪也跟着男子的热气升华了,我的双目,像洗净后的水晶。透过那层剔透,我仰头看到深蓝色的天幕。丝绒一般,神秘的美。华鉴容的嘴唇,要比丝绒更加美妙。在他的手臂里,我的大地,都开始移动。天际泛着银光的蓝色,如同我裸露的皮肤上的丝绒触感,不断地滑动着,滑向世界的另一边——大海的深处。
他抱着我,穿过牡丹花丛,靴子踩过的地方,发出花茎脆弱折断的声响。我不知所措,确切说是无法思考,任由他把我抱进了山间供帝王小憩的屋子。
水晶纱帐,鸳鸯云锦。熏炉之内,香火几乎要熄灭。
月光中,鉴容不断喘息着,像是只受了挑逗的美丽野兽。欲望的火焰后面,瞳孔的中心,则是一种迷恋。他颀长的身体面对着我,肌肉上面闪着晃眼的光泽,像是月之海洋里金色的贝壳。灼人的目光下,我合上眼睛……仿佛置身于海上的暴风雨中,我像一叶小舟,承受着浪头猛烈的撞击。一方面身体的不适应,另一方面,则是海上行舟,看到海岸深邃的感动……渐渐地,我们一起漂浮了起来。那是门外的牡丹花海吗?掀起狂乱的风暴,卷着花瓣。在我的视线里面,妖艳的牡丹花,变成了一个个带着金辉色彩的圆点。惊奇的、辛辣的、席卷一切的,是新的生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指和关节才恢复了知觉。他和我又拥吻在一起,靠着他的胸膛,我安心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我抬起脸,看见了鉴容的黑眼睛。我对他笑了笑:“你不睡吗?”
“我,舍不得……舍不得睡着。”鉴容柔声道,眼睛闪闪发光。
“阿福。”他唤我,如同孩提时代那么亲热。光是这个呼唤,我就肯定,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似乎在笑。
我轻声告诉他:“容,我的容,你真好。真的……很好。”他反复地用嘴唇摩擦着我的耳廓,像对小孩子一样哄着我。
忽然,有什么晃动的声响。
我不禁想起来什么,挣脱他的怀抱半坐起来,脱口而出:“齐洁?”
门打开了,隔着薄如蝉翼的纱帐,我的女侍,窈窕的身影出现了:“陛下,奴婢在。”她垂着头,不用看也猜出了她的脸红。
齐洁说话语调却和平时一样镇定:“陛下,大人,还早呢。奴婢在门外伺候着。”
门关上了。
“她,昨晚在你后面吗?我……都没有看到。”
我回答:“是啊。她伴着我在书阁的,后来听到你吹笛,我……几乎忘记了。”
鉴容玩笑般点了一下我的鼻子,带着爱怜说:“我的傻阿福,粗心呢……”
我也不管,重新躺了下去:“让我睡吧,容……希望我们一直这样睡下去就好了。”
鉴容只是长出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说。他把我抱在怀里,拍着我的肩膀。
这一次,我很快入睡,睡得很香。
我再次醒来,鉴容还是大睁着眼睛。
“容。”我睡眼惺忪,对他微笑。虽然不习惯他的目光,但我却能坦然地接受他的气息,那是我在襁褓中就熟悉的气息。
鉴容敛眉含笑,点了我的唇一下,语气却似在叹息:“你呀,为什么要醒过来?”
我不太了解他说什么。其实,从昨夜我听到他的笛声开始,意识就一直是迷糊的,涣散的。好像有些事情必须要我思考,但我就是放纵自己,不去理会。
我们默默地对视着,因为彼此的彻底拥有,我的眼里,他焕然一新。
鉴容搂着我,眼睛越发的晶莹。我想说些话,可他用手堵住我的嘴。此刻,我的每寸都属于他。他选择无声,我也就安静了。
良久。
门外,还是多出了一个急促的脚步。开始很快,突然,莽撞地停下。清晨的微风呢喃,我们听到了齐洁在小声说话,似乎在阻止。
来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只听到,齐洁惊讶地抽了一口气。
我和鉴容立刻交换了眼色,他的手在我腰间一用力,已经离开。是出什么事情了吗?我拨开了帐子。
顿时,拂晓的亮色划破了欢情之暗夜。
春晨的寒风毫不留情地拂过我的面庞。杨卫辰跪在我的面前,他的手里是一份系着火红色绳子的告急文书。
“陛下,来自边疆。”
我还没有看,已经明白了大半:北朝对我国开战了!赵静之离开的时候,南北开战不过是我脑海里面闪过的流星般的念头,现在却变成了现实。
北朝军队已经封闭了边境,昨夜,四镇之一的寿阳府,首先受到攻击。如今双方相持,其他三府:护南府、山东府、定安府也面临攻击的威胁,只能以部分兵力援助。
华鉴容对我一笑:“这一天还是来了。”
“我马上要回宫城。”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的语气反而很平静。
此时已经天亮,我不能这样下山。我对齐洁道:“给朕梳洗。”
与北朝开战,是最近几年我随时准备面对的局面。在各方面,我们都做了准备。好比一根弓弦,绷紧的时间过长,真的要射箭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担心、焦虑、愤慨之类个人的情绪。留下的,是一种莫名的兴奋。
梳头,仿佛是一个漫长的仪式。我看着镜中的年轻女子,即使经历过那么多,我的骨子里面,仍然浸透着南朝人爱好风雅的温和气息。对于北帝的侵略,我自幼都没有概念。太平书阁昨晚上一定给了我最早的消息。可是,我当时正沉湎于花的迷梦中不能自拔。这一切发生在我的身心都被第二个春天唤醒的时候,多么讽刺而残酷的人生啊!
我再次走出屋子的时候,鉴容正面对着牡丹花丛,他的眉宇之间增添了凛然的气概。但他的嘴角,浮现着一丝伤感而轻蔑的笑容,他和我一样的想法吗?
我走到鉴容的身边,挨着他的肩膀。太阳升起,如同一团火焰,燃烧于云层之上。与我的视线相遇的时候,鉴容的眸子,又闪过那道澄澈而满含激情的光。
鉴容的声音像是来自于大地的深处一样:“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阿福,我真的不算个智者,也没有览那么仁慈。但是,我绝对不缺少勇气。”
我握紧了他的手。
事发仓促,但群臣的面色都还算安定。端坐于金殿之上,我环顾他们。文官中,王琪面无表情,凝神静气。蒋源面色发红,目光炯炯。一干武将,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我忽然记起来一句话:和平时代是武将的悲哀。也许,只有战争才可以给他们一些契机。
“北朝背信弃义,率先侵犯南北边界。如今进攻寿阳,不过是个试探。紧接着,他们全军压下,就是一场场硬仗。臣请陛下,以
扬州将军庞颢为先锋,支援边塞。京城各将军,均已整装待发。”华鉴容说着,冷静地扫视着所有人。
“为什么非要庞颢为先锋呢?扬州素来为京师卫戍,庞颢的职责,就是守卫京畿。虽然他善战,但京师的御林军中,也有不少可以匹敌的将领。太尉公年少气盛,可能就不太重视老将了吧?”王琪悠悠说道。
“那么,王大人以为何人合适?”华鉴容没有动怒,恳切地问。
王琪道:“我觉得,卫将军柳昙可担此重任。”王琪说出柳昙,群臣中立刻有人点头附和。
我思索着,柳昙与庞颢。一个年轻,一个年老,说起资历和经验,庞颢确实比不上柳昙。可是,柳昙上次跟随父皇北伐,不但无功,而且还因对待俘虏过于严酷,而受到了暗地的谴责。柳昙的祖母是皇室郡主,所以,同我也有亲戚关系。大敌当前,群臣争议,是正常的。庞颢,谁都知道他是华鉴容的亲信。这前锋,干系重大,虽说危险,也可能抢到头功。我看了看鉴容,他的两道黑眉毛弯成了弓形,他——确实不便于马上驳斥王琪。
可他还是说话了:“王大人,正因为庞颢在
扬州,手握扬州军队。平日里演练颇多,才要用他。作为先锋,年轻人的锐气也不算劣势。柳将军卫戍首都,并不容易。而且上次的谋刺,说明首都乃至皇宫也并不安全。”
王琪微微一笑:“所谓谋刺,由禁军军人而起,太尉难辞其咎。战事当前,也可暂且不论。但年轻人有锐气,臣不敢苟同。难道,太尉忘记了长平之战?赵国舍弃老将廉颇,取了孺子赵括,结果又如何?”
鉴容摇摇头,微笑着:“王大人,今天的南北,并不是那时的秦赵。还未出师,就说起长平之战,是不是不吉利?大人乃饱学之士,自然也知道,庞颢绝不是纸上谈兵之人。现在形式危急,庞颢也许并不是最合适的,但只有他可以当个先锋。我举荐他,他若有罪,我也不会推诿。王大人不必费心。”
我的心,磕碰了一下似的。王琪不再说话,我对他点了点头,说道:“那么就以庞颢为先锋,扬州现有军二十万,准庞颢带一半。另一半,由偏将代理,协同张石峻大人卫戍。”
我和鉴容交换了目光,又继续道:“现在商谈对策过于匆忙,大家还可以想想,上书给朕或者太尉都可以。从即日起,各州每五丁征发一人。百官俸禄减三分之一,朕的内用减去一半,以充军用。非常时期,要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这样,破敌才会有望。”我的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也并不是特意说给哪个人听的。
散朝的时候,我看到鉴容对着王琪微微低头,让他先走过。鉴容的神态,相当的谦恭。
午膳的时候,我对鉴容叹道:“你何必把事情都揽到自己的头上?胜败,本来是普通事。你那么一说,我倒觉得太重了。”
鉴容正色道:“推荐有误,当然是要承担责任,我怎么说都是臣子。庞颢此去,很有可能会小胜。但北朝的大军,恐怕接着就会来。到那时候,庞颢一人绝对无法应付。我们,必须压上全军和他们决战,拼个你死我活。无论胜负,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我放下筷子:“这种战争,对百姓有什么意义呢?南北对峙那么些年了,就是为了征服天下的野心吧?他的父亲,要比他英明得多,也没有南伐。这几年,北帝滥杀无辜,荒淫失道,早就失去了民心。为什么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