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不知道如何回答,唤我:“陛下……”
我拍拍她:“你对人,是有长性的呢。对我、对太尉、对竹珈,都很好。”蔷薇花的影子印在我童年的侍女脸上,我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金雀簪子,插在她的头发上。
我回东宫去的时候,居然看到了赵静之。柳丝袅娜,赵静之安静地坐在树下廊边,似乎在观看什么。听到响动,他连忙站起来行礼。
“静之,你看什么呢?”
赵静之笑了:“我在看东宫的白鹤跳舞。”
我睁大眼睛,诧异地说:“离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楚。”
赵静之闲散地眯着眼:“我看东西,都不喜欢离得太近。大概雾中观花,就是美的秘诀。”
我摇头叹道:“赵先生说话,太像隐士,哲理虽深,人们却参不透。”
赵静之呵呵地笑着:“陛下,恐怕有一天,我会玷污了隐士这雅称呢。至于哲理,不敢当。生死若当成学问来讨论,就太沉重了,不适合我这样的。”
我点头。
他记起来什么似的:“我倒觉得远薰很喜欢讨论这样的答案呢。他的样子,和那只东宫白鹤差不多少,但在他的心里,烦恼还是很多的吧。”
我不答话。赵静之道:“陛下,我是来送这个的。”他从怀里拿出来一本书。仔细一看,是一本曲谱。
“这是什么曲谱,怎么没有名字?”
“是我在南朝编写的民歌,还没有取名,陛下可以翻翻,这些
歌词,可是陛下子民的心声呢。”
“这个,太新鲜了。谢谢你,静之。”我欣然接受。赵静之少年时候,父皇曾说他看上去喜气。到了这个春天,看到他的笑涡和眸子中的快乐,真是那么可喜。如果世界上每一个人都如他那样怡然,也许春天会长久些。
赵静之翩然离去时,已经接近黄昏。我抱着那卷吴歌,坐在东宫的偏殿。词曲果然清丽,我读着,不禁勾起少女时代那些可笑的心思来。看得乏了,我便吩咐齐洁道:“朕好几天没有见过周远薰了,去请他过来。”
伸了个懒腰,我站起来。凝眸庭院中,斜阳夕照,巍峨的东宫里,这个偏殿格外冷清。我近来为了养病,常常选择此处,避开繁杂的人声。
“喵……”一只白猫溜了进来。屋内偏暗,猫眼映着夕阳,如带血的翡翠一般。我伸出手,那猫咪也不避我,优雅地走来,玩弄我的裙边。周远薰跟着进来,他走路,是没有一点声音的。
“陛下。”猫如主人,周远薰说话也极优雅。
“朕听静之说……你最近心里烦呢。”我抱起来那只猫。以前冬天周远薰陪我闲聊的时候,我最喜欢把手伸到猫柔软的皮毛中取暖。
周远薰苦笑:“陛下,臣不是小孩子了。陛下才康复,似乎不值得为臣烦恼。”他的脸,白皙得几乎可以看出肌理,深深的双目,却有着与年纪不符的幽暗。
“你总归是陪伴了朕好些日子,朕一直很留心你的事。如今你长大了,就更关心你的未来。你,还记得朕以前许诺过的吗?”
这是第一次,我从那恭顺的面上看到了一丝反感。因为那神情稍纵即逝,我也只是那么感觉而已。周远薰微笑道:“记得。陛下说的每一句话,臣都记得。陛下说,等臣长大了,自然给臣挑个好姑娘,还说,如果臣愿意,随时可以出宫去,回到臣的家乡。”
我摸着
猫咪的脑袋,道:“嗯,那时相王也在。”
周远薰合上双目,跪下来,语气颤抖:“相王在或不在,有分别吗?臣永远是一只猫咪,一个奴才。臣没有家乡,早就没有了。于是臣安慰自己,心安处是吾乡。相王走了,太尉在。太尉大人,从来没有把臣当成一个人,没有正眼看过臣一眼。陛下以为,比起太尉这样的天生贵族,臣是卑微百倍的人,但臣就没有心吗?”
我心中一阵激荡,但并没有加重口气。我道:“朕从来没有那么想过你。朕告诉过你,你、赵静之,并不比太尉、蒋尚书次等。现在看起来,你自己的确有个心魔。你说出来,朕替你高兴,总比憋在心里好。朕生太子的时候,就发誓永远庇护你。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如果你的烦恼就是那些,太不值得了。”
猫咪轻巧地从我身边跳开,识趣地出了殿。人大,心也大,一点都没有错。我看着周远薰,觉得无奈。他也不看我,忽然,他一甩头,摆脱了伤痛的脸色,直起上身问我:“陛下,可曾听到什么声音?”
我方才注意力完全在他身上,因此他一问,我便摇头:“没有。”
周远薰离我近了些,几乎碰到我的裙子。他认真地听:“臣是乐人……不对啊……”
殿里越发阴暗,最后的余晖中,白猫回来了。它慢慢地向我们的方向走来,带着一路的脚印。到了主人的身边,它提起爪子,抓了抓远薰的白衣。周远薰雪白的衣服,赫然出现了一个血印!
我们同时抬起头来,现在我看清了,殿里铺着的金砖上,像开了一串暗色的花朵一样。那是鲜血!
此刻,我也听到了。
就在不远处,一个男人声嘶力竭地大喊:“有人谋刺!来人!来人!”
从大殿门口,一阵带着黑色阴影的风吹来,夹杂着又似狞笑,又似呜咽的声响。我立刻站了起来,风吹开了我的衣袖。可是眨眼的功夫,我就被远薰拽了下去。远薰用他单薄的身体死命地抱住我,我的脸埋在他怀里,眼睛被他白色的衣衫蒙住,白茫茫的,和雪地旷野一样。远薰的身体动了动,缓缓地,我眼前的纯白印染上了鲜红。我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是远薰的手仍然有力地压住我,我从来不知道远薰的手可以那么有力。可是扩散的红色,令我的眼前产生了血染长河一般的幻景。我推开远薰身体的那个瞬间,他的身体如散架一样,倒了下去。有一支箭穿过了他的锁骨,血从伤口处涌了出来。
刚才,如果不是远薰挡住我,那么此刻,倒下的就是我吗?我抱着他,紧张地注视着门口。在这种时刻,每一个错误都可能是致命的。可是,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是错误的。也许是太过突然,我根本来不及恐慌和害怕,只是感觉灵魂都激荡起来。在短短的一瞬中,我的父母,我的乳母,我的王览,我的竹珈,都在我心头一闪而过。最后一个,是鉴容……
门打开了,有个少年站在门口,脸上沾着污血,他是宋彦。我看着他,宋彦手里的剑还在滴血。他跪下了:“陛下受惊了,臣等护驾来迟了。”
我什么也没有说,俯身去看周远薰。宋彦也喊了一声:“远薰!”他们年龄相仿,平日私交甚好。周远薰的眉睫颤动,唇齿之间,如同以前一样,亲昵地呼唤着我:“陛下……”脚步声越来越多,侍卫们云集偏殿。他虚弱的声音也被淹没。
“一定要救活他。”这是我恢复思维后说的第一句话。
看着他们把周远薰抬下去,我问宋彦:“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欲行刺朕?”
“是。臣等方才听到叫声,就进入偏殿的院子,看到赵静之与另一人扭打。他大叫说那人谋反,我们不明所以,只好围住两个人,可是,臣发现有另外一个人也在殿前。虽然知道应该留下活口,可当时情况危急,臣不得已将他刺死。万幸陛下平安,但是……臣等有罪。”我看着宋彦脸上的血,大约是杀死那个刺客的时候,溅上去的。
“赵静之怎么会在这里?”
“臣不知,赵静之的手被划破。那个刺客企图服毒,但没有成功……”
“你做得很好。赵静之,可能是有功的。你们问清楚话,立刻来回禀朕。”
天色已黑,因为刚才发生的非常事件,东宫烛火通明如同白昼。我在护卫们的簇拥下回到正殿,韦娘等人都是神色非常。我故意对他们自如地笑,以安抚她们的惊慌。我的脸上和龙袍上面沾染了血迹,韦娘递给我一条手巾。我用那冰凉的手巾抹了把脸,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刚刚坐下,外面脚步嘈杂。华鉴容来了。
鉴容站在正殿入口,既不行礼,也不前进。挺立的身材,巍然如同天神,他的眼睛,犀利地在我身边每一个人脸上冷冷剜过。
我挥手道:“你们,都退下。”
他们全都走了,空旷的殿中,只有我和鉴容。他还是如磐石一样纹丝不动,可他的目光,却是火热的,没有保留,没有余地地满含热切。仿佛这个世界,只有我们。
我跑过去,拥抱着鉴容。他一句话也没有,低头热烈地吻着我。我想,刚才鉴容眼睛里的火,也一定感染了他的唇。因为他的唇,燃烧了我的身心和灵魂。
亲吻停下来后,鉴容的手臂仍如金刚一样紧紧拥住我。我轻声道:“我不会有事的。可我,在那个关头,想到了你呢。”
鉴容迫切地打量我:“你身上怎么到处是血?”
“那是远薰的血。他,为我挡住了箭……”
华鉴容温柔地叹气,仔细地抚过我的脸庞,说道:“这件事我一定要追查到底。我要他们活着的,比死了更加难受。死了的,也要后悔自己曾经活过。”
“这是行刺,不是谋反。”我道,“不一定可以搞明白。你还记得昭阳殿那件旧案吗?杀了那么些人,也没有答案。”
华鉴容冷笑了几声:“怎么会没有答案?阿福还是天真……今天的行刺,除非你自己不要答案。不然,一定可以水落石出。”他每说一个字,口气就强硬一分。到了最后,斩钉截铁。
华鉴容凝视着我:“那次是我的母亲,这次是我的阿福。那一次,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我放过去了。这次虽然没有伤到你,但是……我绝不会宽恕。”
夜深了,宋彦入东宫回话:“陛下,刺客身份已经问明。活着的是禁军侍卫白澄,死的那个是御苑的守卫郑捷。赵静之说他失却了一件东西,因为下午上呈过陛下一书。听说周远薰受诏到东宫偏殿,他便来托内侍询问。但他没有看到内侍,反而发现白澄鬼鬼祟祟。他疑心此人有异动,双方争执。然后臣等就来了。”
我点点头:“周远薰如何?”
“太医们正在努力。箭没有伤及心脏,但失血过多,他的身体又一向单薄……”
我痛心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周远薰那么美丽的生命,却如此脆弱。
华鉴容在一旁安慰我道:“看他的造化,或许可以熬过去的。我想,我过去是看轻那个孩子了。”
鉴容站起来,走到宋彦的近旁:“好孩子,你祖父同我是莫逆,我也从未看错过你。”说着,鉴容像长兄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宋彦的肩膀。
宋彦像受了莫大的奖赏一样,抬起了头,眼睛里闪着快乐的光。
华鉴容对我说道:“陛下,请去休息吧。今夜臣和宋彦会守在东宫。”
我摇摇头:“朕不倦。”
“不疲倦也要歇息啊,发生这样的事件,明天陛下出现在早朝,难道不应该更加容光饱满吗?”鉴容劝道。
鉴容说得有道理,我回到了寝宫。那天晚上,宫中到处都亮着火把。韦娘默默无声地坐在我的龙榻之侧。华鉴容与年少的宋彦,持着剑,整夜都守在寝宫之外。
第二日,我照常上朝,安定人心。早朝结束后,尚书令王琪请求单独觐见,我当然得见他。
“陛下,老臣一家,昨晚彻夜未眠。”
“阿父,区区几人作乱,怎么能够伤害得了朕?”我虽带着说笑的口气。可面对王览的叔父,我的心情是最沉重的。
王琪重重叩头:“陛下,昨夜臣进宫面圣,守卫东宫的人却不让臣向陛下问安,陛下是否知道?”
我摇头:“朕不知。”
王琪文雅的面孔上忽然呈现出了愤怒的神情:“陛下,臣有一言。阿览天命不永,太尉公领袖群臣,本也无可厚非。但是,此次行刺,老臣觉得不能让太尉来追查。首先,禁军如今全在太尉的手里,两名刺客均是禁军中人。臣并不是说太尉负有责任,只是,如果调查牵涉到太尉的亲信军官们,怎么办理才好?再者,太尉借守卫陛下、太子之名,昨夜竟然私自阻挡内宫与大臣交通。不管他是不是出于好心,在他人眼里,也过于跋扈了。”
我的心,本来就有些烦。王琪这么一说,我也生气。我知道他与华鉴容素来不合,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还要互相倾轧,不是给我添堵吗?我本来想要说他些话,但念及他是王家人,还是点了点头:“你说的,朕知道了。朕自有道理,既然老大人一夜未眠,跪安吧。回去好好休息。”
周远薰还是没有苏醒,我心里越发不安,让齐洁留下来照顾他。看着远薰玉雕似的脸上冒着冷汗,气若游丝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像不认识他一样。远薰的脸,很像是一个面具。面具下面,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有超乎想象的东西。我当然希望远薰化险为夷,但不要我在他床边的那一刻清醒。
我离开远薰的住处的时候,看到了静之,他手上包扎着白色的布条。这样的惊涛骇浪,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但静之的脸上没了平时的笑意,他的眼睛,也在一夜之间,变得锐利如鹰。
“昨天委屈了你,他们也扣住你问话。”我和颜悦色地说。看到静之的手,觉得自己又亏欠了他很多。
静之躬身施礼:“这是例行的,没什么。不过,昨天……很险。奇怪的是,我只发现了一个刺客,另一个,好像从天而降的。”
“什么意思呢?那一个,已经死了。”我道。
“是死了……”静之重复着我的话,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望着我。
我问:“静之,你丢失了什么呢?你给我的曲谱,里面似乎没有东西啊。我一早就差人还给你了,你找到没有?”
静之摇头:“没有……大概……”他看着我,欲言又止。一丝古怪的笑容浮上他的嘴角,“我的手上八成要留疤了。也好,我到了这里那么长时间,也该有个纪念。”
我用手指碰碰他的手:“静之,谢谢你。我就怕你手上的伤,会影响你弹琴呢。”
静之的笑靥中,闪过一瞬忧郁。他回答:“用不着多久……我会再弹一曲给你听。你是皇帝,有许多事务,不要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扰了心情。”
回到东宫,华鉴容已经在等候。他的身边,站着蒋源。蒋源虽然天生一张和气的圆脸,可主持刑部日久,眉宇之间也有了特别干练严明的气质。
“陛下,臣奉旨候着。”虽然穿着尚书官服,蒋源的态度,并没有和十六岁当知县的时候有太大的区别,恭谨而恳切。
“你来得正好!”我和鉴容交换了目光,“蒋源,你进来。鉴容,你也一起。朕有话说。”
月色澄莹,竹子的剪影随风轻摇。白色的雾气流散,使东宫之夜显得分外不真实。
“阿福,你还是不想让我来插手谋刺的案子,对吗?”华鉴容平静地问。蒋源离开后,他抱着我静坐了许久,终于开口了。我仰视他的脸,他的眼睛仍然闪烁着黑色的艳丽光芒。但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仿佛是不愿放过我任何不安的反应。
我点头:“不错。因为我不想你给他人留下口实。”
鉴容一笑:“是王家吗?你已经知道昨夜的事情了?”
我又点点头。
鉴容用食指轻轻地摩挲着我的眼皮,道:“当时,不管是不是王琪,我都不会让他进宫。其实呢,无论有没有昨夜的冲突,王尚书令都会说一番话的。”
我捉住他的手指:“鉴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