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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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台-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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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芜杂,无暇去感悟‘琴道’。但我想,就算是有那么一天,我也不高兴在没有知音的地方弹。” 
  赵静之笑道:“其实,哪里有那么些知音呢。即使有些懂得你的人,可能也不善于表达吧。琴声悠缓,在北国已经不符合大众的潮流。一般北方人,都喜欢羯鼓笛子,欢快酣畅。到了南朝,吴声清越,我听了很是高兴。但南曲还不是我的长项,因此我经常出宫,到金陵城内请教那些普通的乐师歌伎。” 
  我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也去过太尉的府上吗?” 
  赵静之凝眸:“太尉公那里,不是谈琴,而是斗酒啊。” 
  “你与他斗酒?” 
  “我也不知道,到最后都醉了。我记得在玉色酒杯里,看到了万里山河。我梦想去的地方,全部浓缩在琼浆玉液中。太尉说他想自己变成大鹏鸟,飞上月宫,砍去桂树,除去阴影,让人间更加光明。”静之说着,一抹奇妙的神采闪现。 
  “你和他倒投机。我还以为,你和孔雀一样傲然的他不会合得来呢,我也一直觉得你是很骄傲的人。” 
  “怎么会?陛下说起太尉的骄傲,应该理解他的特别。”赵静之想了想,道,“我骄傲,是因为我藐视世俗规矩。太尉呢,他骄傲到不屑于任何阴谋。这种人在北国也是凤毛麟角而已。我的朋友杜言麟对他这一点尤其佩服。” 
  我听赵静之那么说,心里忽然有点甜。华鉴容光艳的笑容,也在梅花深处隐约浮现。 
  我走了神,待到想起赵静之,他正看着我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阳光下,静之点漆般的眸子显得很温柔。他站起来,看着花枝道:“陛下,我常想,人生真能如此完美吗?就比如春天,等到万紫千红时,春光已经开始衰老了。所以,我们不如此刻捉住春天,欣赏些烂漫的情趣。” 
  赵静之回首:“我视你为知音,才如此说的。” 
  我点头:“我也是呢。静之,你在我这里做客,还是委屈了。” 
  赵静之摇头:“不会。我是陛下的朋友,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情吗?”他别开脸,意味深长地说道,“做皇帝的朋友,大概要比做皇帝的宰相,要轻松得多呢。” 
  我心中一动,赵静之却文雅施礼,请求告退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问齐洁:“赵静之此人,你怎么看?” 
  齐洁道:“奴婢看不出来。不过,奴婢以为他说华大人的话语,似乎是发自内心的。” 
  我沉默着,半坐起来:“朕要去华鉴容府。” 
  齐洁有些为难:“陛下,快入夜了,不用晚膳了吗?而且,您还病着。” 
  我使劲摇手,心里又是莫名地慌了一阵。齐洁见了脸色发白,皱眉道:“好了,好了,就听陛下的,奴婢马上去安排。” 
  云破月来花弄影,我在车上回忆赵静之的每句话。对于这个人,我不是没起一点疑心。赵静之的淡定从容,要超过我的许多大臣。在最近与他的对话中,我发现他对北帝的宫廷十分熟悉,但对于新的朝廷有着一种轻蔑。他好像一只众人从未见过的大鸟,只是在南朝栖息而已。 
  正思索间,辇车进入华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虽然行车劳顿,心口有点闷,我还是径直入了他的宅第。华鉴容生于春天,春天的确偏爱此处。如果在宫廷里,此时就会有千百只乌鸦凄凉的鸣叫声,可这里不是,黄莺在果树上歌唱,池中鸳鸯显出娇滴滴的闲适。 
  我到鉴容府中,一向轻车简从,不事声张的,今天也不例外。遥遥看见池塘里数盏白纱灯,几个身材曼妙的女郎在里面摘取睡莲。偌大的府第显得异常安静,好像大家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语言。 
  我与齐洁进了院子,也不让管家跟着,凭着记忆往书斋走,刚到他的书房附近,蓦然横出一盏红纱灯笼,有个女孩子清脆凌厉的声音:“谁啊?那么晚了瞎撞,惊扰了大人怎么办?” 
  “什么叫惊扰?你这样大声说话,没有教养,才是一种真正的惊扰。”我脱口而出。此时才看分明少女既矜持,又十分俏丽的脸蛋。 
  小鸥大概也认出了我,慢吞吞地跪下来:“是臣妾的不是,皇上圣安。” 
  我淡淡地笑了笑,绕过她。她在背后叫起来:“陛下,大人今天在为老大人守丧尽孝。”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说我不该今日来。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放肆的女孩子,就是郡主们见了我,也不敢这么刺着……我的心里又是一紧,看到她鲜艳的脸色,红润的樱唇,第一次感到自己越发的苍白了。齐洁看不下去,在一边尖锐地训斥:“大胆。几次三番冒犯陛下,陛下不与奴才计较,你也不知道收敛。” 
  我心烦,摆手道:“齐洁,算了,叫她平身吧。难得太尉身边有这样忠心的人才,只是要好好学规矩。” 
  华鉴容大约听到声响,从里面快步走了出来,夜色里看不清楚面容,只觉得他的眼睛比灯火亮得多了。他朝我跑过来,毫不避嫌地拉住了我的手。 
  齐洁清了清嗓子,以在宫中对其他使女的老练口气对小鸥说道:“烦劳姑娘你陪着我去喝些茶水吧。” 
  华鉴容好像根本就不注意她们在场,摸了摸我的头发,深沉悦耳的声音轻轻道:“你怎么来了?病还没有好呢。看,头发都让露水打湿了。”他的语气里带着责备,却也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我不能来么?进了你家就挨训斥,哪里去找这样的主人?” 
  华鉴容拉我一起进了书房。春夜相当寒冷,他的书房中居然没有点蜡烛,帘子也卷着,风直往里灌。我诧异地问道:“你一个人坐着?就这么在窗口吹风。” 
  月光下,我看到桌上有个水晶制的东西熠熠生光。华鉴容放下了帘子,他的书房外面有一丛红色的芍药。芍药的花期是两个月以后,可春天已经提前光顾了他的花园。 
  我还在踌躇,屋里一下子亮得刺眼。烛台边上,站着黑衣的男子,没有任何装饰,使他显得愈加风采清新。他看着我,甜甜地笑,样子很傻。但他的容光之美,足以让人相信,抓住这个男人,就等于抓住了明媚的春天。 
  顷刻,华鉴容压低了眉,走过来按着我坐下:“阿福,就说你的病没好。脸色那么白,嘴唇都发青了。太医叫你静养……你要叫我,派人传我好了。” 
  我柔声道:“没有什么事情。我……想你了。在宫里,人多眼杂。这里就好,我是阿福,你是我的金鱼哥哥。” 
  华鉴容摸着我的肩膀,抱住了我。轻声说:“十三年了……” 
  “什么?”我问道。 
  “上次你陪着我过生日,是十三年以前。”华鉴容亲昵地吻着我的头发,喃喃道,“到了晚上,韦娘来叫你回东宫睡觉去。可你不肯,还哭了。你说,以后要陪着我静坐到子时。那么我们两个在一起,最难过的一天就熬过了。还记得吗?” 
  我没有回答。我记得,但我…… 
  鉴容含着笑:“你不记得了吗?我不怪你,你那时还是小孩子呢。后来,有十二个这样的夜晚,我都是独自坐到子时。我刚才是故意让风熄灭烛火的,这样,我才可以有些做梦的余地。但今天,你果真在我的身边了,我也就不需要黑暗了。” 
  我心悸,贴着他,在他的灼热怀抱里好像好了许多。原来还有些气急,此时,心跳却平稳许多,仿佛我此刻在摇篮里一样安全。 
  “那个小鸥,我不喜欢她。”放松以后,我告诉鉴容。 
  鉴容笑了:“她是孩子脾气啊。” 
  “就是你纵容,她才敢放肆。”我不快地说道。此时,两个人那么靠近,也不需要伪装或戒备什么了。 
  鉴容回答:“我是纵着她……因为,她有点像……你。” 
  我抬起头,瞪着华鉴容。他的嘴角扬起:“她像以前的你。虽然她出生于普通人家,但她有时候任性,有时候可爱,捉摸不定。可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虽对她好,却永远不可能去爱她。” 
  我们依偎着,华鉴容在四周拉上三面白屏风,花朵的剪影映射在屏风上。子时到来的时候,我都懒得动了。鉴容推推我,苦笑道:“阿福,困了吗?为什么你和我在一起,老犯困呢?” 
  我也不答话,静静地听着心跳的声音,摸着鉴容的下巴:“以后每年你的生日,我都会陪着你坐到午夜。就我们两个,在一起。” 
  鉴容捧着我的脸,开始吻我,因为顾忌着我的病,也没有特别放纵。那种吻,甜蜜温暖,好像每个温馨传说的结局。可惜,我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了怪声。 
  鉴容扭开脸,笑了:“傻阿福,你没有吃饭吗?” 
  “我吃不下,你不是也没有吃。”我说。 
  “我是男人啊。再说,你从小就是饿不起的。”鉴容还在笑,眼里却泛着水汽。说着,他站起来,从书架边拿出一盒点心,又倒了杯茶给我:“吃吧。饿坏了,病就更好不透了。” 
  我也不推让,吃起来,又示意他也吃,他就不客气地和我分吃起来。吃完后,我想唤齐洁来,他拦住我:“太晚了,别回去了。” 
  我迟疑道:“现在不回去,明天早上进宫,很麻烦。” 
  鉴容哑然失笑:“你还病着呢,我能拿你怎么样?” 
  我的脸登时一热,急着辩解:“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逗你呢。”鉴容笑嘻嘻的,烛火下顾盼生辉。深黑的眸子反射出一种近似妖娆的翠色,别有风流。 
  我不声响了,就任由他拉着我进入了书房后面的内室。床很窄小,我和衣躺下。心跳得厉害,可我肯定,不是因为犯了心悸。心悸的时候,是觉得无助软弱。可如今,心跳是蓬勃的。我合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室内一片黑暗。鉴容也没有脱衣服,他上了床,小心翼翼地侧身,把我揽入怀中。 
  过了许久,鉴容的身体还是滚烫的,隔着衣衫仍旧可以感觉。我不习惯,动了动,他却把我抱得更紧。 
  幽暗中,鉴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不管以后如何,今夜,你是我的人呢。” 
  他的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我心里跳荡,直到第二日凌晨前赶回皇宫,我还像中了蛊惑一样回想着这句话。 
  我回到东宫更衣净面的时候,韦娘走了过来,一脸严肃。我扫了她一眼,觉得有些古怪。服侍我进了些粥,喝了药后,齐洁带着几个宫女退了出去。 
  这一日是官员们的休沐日,我昨夜也没有睡好。身上乏力,连打呵欠,于是打算回到暖阁去补一觉。 
  韦娘跟在我后面。进了暖阁,她忽然跪下了:“陛下,奴婢有话要说。” 
  我注视着韦娘,看到她额头上的皱纹。她的嘴唇紧闭着,如青春时代一样饱满而美丽。但是在嘴角的两边,有着不和谐的细纹,执拗地上挑。 
  “阿姆是要说我在鉴容私邸过夜的事吗?”我问。暖阁外的一株梅花还在含苞,但室内,花瓶里的插花带起春光满室。 
  韦娘语音婉转地道:“陛下究竟预备如何呢?留宿臣邸,一次两次,即使不合宫规,对于陛下,也没有人敢于说什么。可是您和鉴容到底是打算怎么样呢?你们两个孩子,好好坏坏,看了那么些年,连我都烦了。我为陛下考虑,也心向鉴容。昨天陛下又一夜未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先帝爷应了我的请求,大家岂不是都好?” 
  我没有料到她说这个,一时间还没有完全摸透她的话。反而笑了:“今日又怎么了?” 
  韦娘垂下眼:“今日互相折磨,年轻人觉得很好玩吗?先前的几位女皇都有内宠,他们以才貌应选入宫,侍奉女皇。有几个在我朝历史上也赫赫有名,因为处理得光明正大,并没有人认为不好。可陛下与太尉,浑水摸鱼一般,不要说外人看不分明,连我也有点糊涂了,流言正应迷雾而生。” 
  我张了张嘴,没有作声。 
  韦娘又道:“选择了新人,并不等于忘怀旧人。旧人已去,如果陛下你不能像过去的几个女皇一样自如地广纳宠臣,那么对那个担负所有的唯一,就应该公平。” 
  我颓唐地坐了下来,嘟着嘴:“我对鉴容,是不好吗?阿姆觉得我待他不公平吗?我也想过和别人亲近,但是周远薰等人,虽然貌美,却不能和我有灵魂的交流;静之,与我可谓知音,但无论我或者他,都不会有迈一步的杂念,何况他是北国人。鉴容是我的唯一,我只有他可以选择。我选择他,也不会后悔。公平,是相对的。十只手指,自然有长短,但哪个手指不连心?” 
  韦娘叹道:“你也为难。不过作为你的奶娘,总是希望你快乐一些,而且是长久的快乐。抓住现在的时光,不要像我,心境先于生命老去。” 
  我拉住韦娘的手:“我知道了,阿姆。我会对他更好一些。虽然我习惯人家对我好,不懂得如何回报人家的好。但是为了他,我还是愿意去试的。”我靠在锦绣的枕头上,舒服地吐了口气,“我以为你要和我说大道理。还好阿姆没有说,害我白白紧张。” 
  韦娘一愣,道:“说教,多了无益。虽然你是我奶大的孩子,但我也不能过分。” 
  我眯着眼睛,调皮地说道:“阿姆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事情?” 
  韦娘似乎笑了,调侃着问我:“多着呢,你想知道哪一件?” 
  我咯咯地笑:“既然那么多,我又不是神仙,何从问起?”我的眼睛转向窗外未放的梅花,背对着韦娘,说道,“不过,我总会知道的。” 
  那株梅花盛开的时候,我的病逐渐好转起来,竹珈的学业也进展神速。二月底的一天下午,我在御花园散步。就听到远处两枝笛子合奏的声音。 
  殿前殿后,绿草如碧,红花似锦。我远远看去,太子的宫娥们手持红鸾宝扇,立在沉香庭外。吹笛的人,竟是华鉴容与竹珈。华鉴容背对着我,他的笛声仿佛采撷了春天欣欣向荣的精华,明亮而动人。竹珈带着笑,看着华鉴容,跟着他和音。手里是一枝很小的玉笛,这是华鉴容送给他的。 
  竹珈兴致勃勃地吹奏,偶尔也有几个不和谐的音符,但他毫不赧然。一曲吹罢,华鉴容不知道和他说了些什么,他就半闭起凤眼,眼帘下方有着淡淡的阴影。 
  “太子真是明秀如图画。”齐洁道。我愉快地点头,竹珈的乳母阿松远远站在蔷薇花架下,看到我们,忙跪下请安。我问道:“你在这里?为什么要离太子和太尉那么远?” 
  阿松一笑,她如今胖了,笑起来真是很有丰韵:“奴婢是觉得,太子和太尉在一起相处,奴婢站在边上,有些多余。” 
  齐洁比我们年长,但听了,立刻抿嘴笑起来。我也笑了:“阿松啊,难道你到了今天,见了太尉还要害臊?你都是母亲了,京兆尹的夫人。我素来晓得你心直,没有想到还那么有趣。” 
  阿松红了脸,看我们都笑。她倒严肃起来,微昂着脖子:“不是的。是因为看着太尉大人和太子,奴婢想到许多从前的事情来。”她顿了顿,“再听到笛子音调优美,有时,就忍不住流泪。” 
  我忽然止住笑,有些理解她的心情了。阿松和我,都自幼长在宫中,比起那些十六七岁的随驾宫娥,自然会多些感触。我又望了一眼竹珈和鉴容,也打消了走过去的念头。拉起阿松的手,我道:“松娘,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喜欢你吗?” 
  阿松不知道如何回答,唤我:“陛下……” 
  我拍拍她:“你对人,是有长性的呢。对我、对太尉、对竹珈,都很好。”蔷薇花的影子印在我童年的侍女脸上,我拔下自己头上的一根金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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