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形于色的小山听到你的回答后,追问道,“您是说您接受了我们的邀请?”
“是的,”你说,“您已经说服了我,原因是您们那里是一座可以令我学习到很多东西的大学校。您对贵公司的这番描述令我向往,我想我应该是作为一名被贵公司录取的学生而前往学习的。”
“怪不得藤本总经理如此器重您,力邀您到公司来。”小山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现在我明白了,他的眼光没错,您的确是一位值得尊重的、令人有些畏惧的中国人。”
此番谈话不久,在当时国内办理出国护照还相当困难的情况下,小山便将护照、签证和机票都放在了你的办公桌上。
“我等待着在日本与您共事。”与你告别时,小山一脸谦恭地对你说道,“藤本总经理非常高兴您能最终接受了邀请。”他说话时已经全然没有了你们初次见面时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态。
从父母家里出来已是晚上,你骑着车子又赶向吴歌家,小山只给了你两天时间来安排北京的事情。路旁,那些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闪烁着,不断变换着令人眩目的图案与光彩。街灯下,在带着凉意的晚风中,高声叫卖的小贩站成了长长的一排。昏暗的树影下,恋人们旁若无人的拥抱着。这就是北京吗?这就是生你、养你,而今你又要离开的城市吗?你想起了当初还在北大荒时,对吴歌不无炫耀地谈起北京时的情景和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渴望。城市是什么,城市生活是什么,这一切她都知道吗?她也许到现在也还不明白,支托着城市的是文化、金钱、性、新技术和阴谋。她现在在城市生活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沉默的钟楼 74(2)
你来到了吴歌家楼下,一层层向上数去,她家的窗户竟然亮着。你有多长时间不来这里了?你在心里暗问自己。突然你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和一个女的在一起,很快钻进了停在楼下的一辆汽车里开走了。刘震亚!你几乎叫出了声。顿时,你有一种异样的预感袭上心头。
你站在电梯里,两眼直愣愣的盯着指示板,看着绿色的指示灯忽明忽灭,电梯运转很正常。十五层七号里面也一切正常吗?你的手插在裤兜里,捏着房门钥匙,脑子里混乱如麻。你感到有人在冲你笑,你也冲人家笑,那人不再笑了。电梯里应该有一面镜子,你想,那样你就能够看到自己此刻是个什么模样,怎么能做出来令别人的笑容嘎然而止的笑容。你走出电梯站在楼道里,迟疑了一下,将手中拿着的钥匙又放进了兜里。你敲响了吴歌的房门。
“来了,”吴歌在里面答应着,“怎么又回来了你们……是你?”她打开房门,惊讶地站在那里。你看到,她浑身赤裸、头发湿漉漉的,像是正在洗澡。显然,你的突然到来使她大惊失措。
“谁又回来了?”你问着,顺手带上房门,径直走进屋里。屋里凌乱不堪,几乎无法下脚,卧室里一团团的卫生纸、空酒瓶、吃剩下的方便面和香肠,还有吸毒用的锡纸,似乎无处不在地显示出这里刚才发生过什么。“说呀,谁又回来了?”你喝道,“是刘震亚吧,除了他我想不出还有谁能这么会干。”
吴歌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双手抱着肩瑟瑟发抖。显然,你的突然到来把她吓坏了。
“明天再说吧,”你边说边向门口走去。“明天上午九点我在你们团马路对面那家咖啡馆里等你。”
你突然感到了一阵恶心,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再呆下去了。
第二天,你早早来到了咖啡馆。这家咖啡馆就是当初你与吴树人话别时的那家酒馆改建的。才一年多时间,一切都变了,人,还有这家酒馆。你在这里答应过老吴,好好照顾吴歌并与她尽快完婚,但现在却成了这样。如果老吴要是知道了这一切他会怎样?
吴歌来了。她一身青春装束,显得很精神,与昨晚判若两人。她在你对面坐下,环视了一下四周,对跟过来的服务员说道:“要瓶冰水。”
“我听说,爱抽那玩意儿的人都喝冰水。”你说。
“你有话没话?”吴歌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拿起包就要走。“我可没工夫在这儿跟你废话。”
“你先坐下,”你说,“刚才我还在想,就在这里我曾答应过你父亲,尽快跟你结婚……”
“现在不想了吧?”
“你是怎么跟刘震亚认识的?”
“真奇了怪了,你们俩还都挺惦记着对方。”
“告诉我。”
“他是我们团上次出国巡演的赞助商,怎么啦?”
“还赞助你吸毒吧。听我说:离开他,他是个魔鬼。”
“你们俩有仇?”
你点了下头。
“可你说的这个魔鬼对我还不错,”吴歌点着烟抽着,“至少比你强多了,我爸走后这一年多,你来过我这里几次?我给你记着呢,一共三次,两次没超过半个小时。”
“这一年多我特别忙……”
“忙着在黄圆的床上折腾呢吧,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离开他,他是个魔鬼。”你说,“然后尽快去戒毒,我知道是他让你抽上的。”
“再然后呢?”
你默然。
“没话了吧,”她说,“今后我的事你不要再管,你从来就没有想过要跟我结婚,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这么多年了,你心里一直想着的就是那个黄圆。”
“我明天就要走了,到日本去工作一段时间。”你说,“有事你可以去找黄方,我已经交待好了。你记住,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会对你负责任。”
吴歌盯着你看了好一会儿,站起身,清晰地甩下一句,“狗屁责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跟在吴歌身后目送着她,一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之中。是吴歌变了还是自己变了,还是两人都变了?也许她就是一个谁在她身边她就投入到谁的怀抱里的人。现在想来,昨晚那一幕实在是一把双刃剑,损人不利己,它等于是主动把在他们之间一方发生的奸情最大程度地同时固定在双方的心灵上,等于是把自己和吴歌的尊严同时折杀殆尽,把彼此推向了无可挽救的绝境,并以此把双方未婚夫妻的关系画上了一个丑陋的句号。昨晚你在敲开吴歌房门前究竟在想什么,仅仅是想证明自己的判断并把她拉回来吗,难道就没有想借此了断双方关系的企图吗?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事办得是不是既可悲又可恶!太阳当头照,抬头看天,云朵在飘,蓝天在晃,高楼在倾斜。你心里是一直在想着黄圆吗?你扪心自问,对吴歌你负过什么责任?
沉默的钟楼 75(1)
一年后的一个黄昏,黄方送走了最后一个前来修车的顾客,关上了店门。这是一家临街的店铺,上面有一层阁楼,黄方将它租下来,开了个汽车修理店。他原来的司机小王现在是这里的修车师傅,他和他的儿子刘山是小王的助手。下午,小王带着刘山外出给人家修车去了,此时,店里只剩下他和翠翠两个人。
吃过饭他们来到阁楼上,就那么默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透过打开的窗子,可以看见四面寂寥的、灰蒙蒙的雾霭和那一轮渐渐下沉的夕阳。护城河两岸又有一大片高楼拔地而起,与他们这边的钟鼓楼遥遥相对。仲春的晚风不时吹拂过来,伸向窗边的一株茂盛的丁香散发着阵阵幽香。他们就这样坐着、看着,直到一轮弯月从夜色中愈显伟岸的鼓楼后面闪露出来。
“睡着了,”黄方挺起身子,伸了个懒腰,“还真香。”
“还打呼噜,”翠翠在黄方身旁坐下来,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你年轻时可不这样,睡着了像个小猫似的。”
“翠翠……”
“嗯。”
“你是喜欢我现在这样,还是喜欢我当总经理?”
“喜欢你现在这样。”
“为什么?”
“踏实。你当总经理时我总觉着要出事似的,也看不见人,也睡不好觉。”
“结果还真出事了……”他说这话时,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他倾其所有托阿辉买下的那批走私汽车被已经盯了他们许久的武警和海关缉私队半路截获时的情景。那是阿辉唯一一次对他的背叛。在此之前,当他把所有款项、所有关系和行驶路线等统统交给阿辉时,阿辉便萌生了利用黄方所提供的一切自己干一票的想法。
“想什么呢?”翠翠问。
“在想阿辉,”黄方说,“他入狱后我去看过他,他都没想到,痛哭流涕地一个劲儿跟我说,方哥,我把你坑了……看着那么多钱,我实在憋不住就想自己先干一票。你猜我怎么跟他说,我说阿辉,你把我救了,我一点都不记恨你,出来后咱们还是兄弟。”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是钱把阿辉给害了……这么多年折腾下来,我好像只是在原地转了个圈,现在又回来了。”
“还是回来的好。”
“但现在没钱呐。”
“有你呀,这比什么都强。你有钱的时候,我这儿就没你了……我把你的照片给一个算命先生看过,他说你跟我差不多,就是受苦受累的命,没有大富大贵的相……”
“还说我什么了?”
“还说你是个顾家的人,为人仗义……”她边说边亲昵地抚摸着他。
还说你中年有险恶。想到这里,她的心头一颤。
“这算命先生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得,我认命了。”
“他也是胡说,我就不信这个……不管怎样我都喜欢跟你在一起,无论出什么事我都跟你在一块。”
“结婚的事想好了?”
“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她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喃喃着,“就想跟你结婚。”
“秋天吧,北京的秋天最好了。到时候咱们出去玩一圈算是度蜜月,这几个月抓紧干活挣点钱。”
“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天天都像在度蜜月,和你在一块我就特知足。”
“那哪儿行,怎么说也是新婚呐,换个地方没准感觉更好呢,在山里那会儿我就觉得特刺激……”
“我有点儿难受……”
“哪儿难受?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这儿……”她拿过他的手,放在她湿滑的两腿之间。
“这病还真不能找别人,就得黄大夫治。”他说着,抱起她向床边走去。
窗外,一轮满月当空而挂,隔着树梢洒向屋里缕缕清辉。
“这么多年了,在心里我总觉得自己在找什么东西,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
“找东西?”
“是啊,找东西……”他说,“现在好像明白了一点,其实就是在找一种活法儿。”
“什么活法儿?”
“就是现在这种活法儿。和你在一起,踏踏实实地干活,本本分分地挣钱,吃你做的饭,搂着你睡觉……你不知道,我每跟你干一次,就像自己办了件好事似的,就觉得自己又往人里头走了一步。”
她听着,翻过身伏在他的身上,柔软、温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感到,她的热泪流在了他胸膛上。不一会儿,她从他的身上滑下来,从头到脚的亲吻着他,嘴中喃喃着,“好人,再做件好事吧……”
与此同时,忙碌了一整天刚刚下班的你正坐在东京的地铁里。一年来,除了刚来时在东京本部接受了两个月的培训,其余时间都在各地奔波。伊拉克的水电站、美国的体育馆、德国的写字楼都留下了你的足迹。你接受着忙碌,习惯着忙碌,似乎只有忙碌才能冲淡你对北京的思念。当孤独缠绕着你时,你便会回忆和冥想。看着车厢里一张张面带倦容的陌生面孔,你一任纷乱的思绪蔓延开来。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像自己一样忙碌疲惫,多少人轻松悠闲;有多少人高兴,多少人沮丧;有多少人发财,多少人破产;有多少人结婚,多少人离婚;有多少人出国,多少人回国;有多少人出生,多少人死亡……死亡!你又一次想起了叉子临死前的那一幕和王老师眉头紧锁的愁容,还有那些你知道或不知道的在已经过去的、被称作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里,因为出身黑五类就被斥为狗崽子,遭受到的不仅仅是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它永世不得翻身的恶毒诅咒,而是被残酷地夺取了生命的同龄人。还有那些在席卷全国的上山下乡浪潮中,因为愚昧、疾病、劳累、事故和在一波接着一波的或政治或自然的瘟疫中客死他乡,长眠于山岗、丘陵、丛林、草原、河畔、荒野和大漠的知青伙伴们,较之他们,你无疑是幸运的,想一想他们,你就应该坚持下去,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现在和未来。
沉默的钟楼 75(2)
快十点了,小王和刘山才回来。
“这车还是有点小毛病,”小王对黄方说,“客户让咱们先开回来,再给磨合磨合。对了,回来时我好像看见吴歌了。”
“在哪儿?”
“在一家歌厅门口。”
“肯定是她吗?”
“好像是,还有刘震亚。”
“走。”黄方穿上衣服,发动起车子。说,“咱们去把她找回来。”
“要我去吗?”刘山问。
“你就别去了,”黄方拍了拍刘山的肩膀,说,“你妈她一个人睡觉害怕。”
“小心点儿,”翠翠叮嘱道,“快去快回。”
“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我了。”坐进车里,黄方说,“刚来时都不认我,现在叫爸叫得亲着呢。”
“你别看他学习不开窍,”小王说,“修车可是一门灵,学得快着呢。”
“吴歌她一直在躲着我,”黄方说,“有半年多了吧,她怕我送她去戒毒所,现在她工作也不干了,家里也找不着她,可能一直跟刘震亚混在一起,迪克回来我真是没法交待。”
车子疾驰着,不一会儿来到一片楼区内,歌厅在楼区的边缘,紧靠在马路边上。
“是这儿啊,这里的老板我认识。”黄方说,“他们有几个人?”
“我就看见他们俩,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
歌厅门脸不大,里面却不小,走廊曲里拐弯像个迷宫。他们一进门正好碰上了这里的老板。
“嘿,这不是黄总吗!”老板迎上前来,说道,“您可有日子不露面了,有一年多了吧,上哪儿发财去了?”
“发什么财,净忙着破财免灾了。”
“那您今天就好好在我这儿散散心吧,刚来的小姐个个都不错,我知道您好这口。”
“改天吧,我今儿来是找个人。”黄方凑到老板耳边嘀咕了一番。随后,他们由一位领班带着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包房门前。
包房门锁着,窗子被遮得严严实实,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
“打开。”黄方低声道。
领班面露难色,手里拿着钥匙迟疑着。
“我跟你们老板已经说好了,”黄方说着将一沓钞票塞进领班手里,“没你事。”
房门打开后,黄方和小王闪身进去,随后又将房门重重地撞上了。屋里,幽暗的灯光下,只见吴歌和刘震亚正挤在沙发上,一人托着一张冒着浅蓝色烟雾的锡纸,贪婪地大口吸着。黄方的突然出现使他们目瞪口呆、手足无措。
“差不多了吧,刘总,”黄方说着,示意小王将灯打开,“你抽这玩意儿倒是般配,但你不能带着吴歌干这事呀!你知道她原来是一个多纯的孩子吗?”他说着,脑海里猛地浮现出在北大荒你仓皇出逃的那个黑夜里,吴歌泪流满面的稚嫩面庞。“说吧,你打算怎么着?是现在就叫警察来,还是……”
“黄方,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