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飕飕凉风刮斜了沥沥秋雨,车站房顶上的探照灯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气,发着惨白的光。你站在那间四面透风的候车室里,不时地向外张望着。当你看到那辆久候的列车终于喷吐着白烟停稳在站台上时,你头一个走了上去。
沉默的钟楼 55(1)
车厢里人很多,空气混浊,烟雾腾腾。一片昏光下,你按照车票上的座号找到了自己的座位。你坐下后看了下表,列车将在此站停靠五分钟。
“你也是回北京的吧?”
听到有人在问话,你将目光从窗外移到对面座位上。你看到对面座位上坐着一对男女,看装束也是知青,像是北京的。你“嗯”着点了下头。
“我们也是回北京去,”那男的指着他身旁的女人,说,“这是我女朋友,我们俩一块回去。”
“抽烟吗?”你掏出烟递过去。
“我不抽……原先也抽来着,这不是要回北京了吗,刚戒的。”那男的边说边看了下他身旁的女友。“我们早就约好的,只要一踏上回北京的路程,就坚决戒烟。她说她妈妈最讨厌抽烟的,她妈妈是×××……”
你没有说话,兀自点起烟来抽着。你的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哪怕是一丁点儿对方期望和等待着你应该表现出来的惊异神情,相反,你倒是从对方脸上看出了他们出乎意料的失望。
“你不大喜欢文艺吧?”那男的仍心有不甘地问道,“比如说……”
“我挺喜欢文艺的,”你打断了那男的话,“歌舞、戏曲……文革前看过不少。”说这话时你不由得想起了当年自己在考取红孩子合唱团前后的痛苦记忆。实在说,当对方说出×××这个往日京城里大名鼎鼎的明星名字时,你的心里挺灰暗的,立即想起来的是当年在北京城里流传过的种种关于这位明星的绯闻。没落人家的虚荣是不是总需要靠着回忆和炫耀以往支撑?但对一个相见还不到两分钟的陌生人,就不打自招地将自认为可以炫耀和抬高自己的货色讲出来,也未免有些迫不及待和过于可笑了。这样想着,你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你相信敏感的对方一定能够察觉到,这笑容是一种轻视。
对方中那个女的显然较她男友更快地理解了这个笑容。她斜眼瞥着你,一脸的矫情和被惯坏了的模样。见她这样,你心中一阵窃喜,感叹幸好没有被如此这般之人选作上门女婿。你愉快地、更加起劲地抽起了烟。
“真讨厌!”那女的紧皱眉头,捅了下男友,说,“还不快把窗子打开。”
“外面在下雨……”
“我知道!”那女的声音尖细而又刺耳。
车窗被那男的打开了,阵阵雨丝斜吹进来,那女的脸上显出了几许得意。
你并不想发作,你想,用这种表演当作长途旅行中的调剂倒也不错。你呼吸着北大荒雨夜的新鲜空气,望着车窗外的沉沉夜色,感到很惬意。唯一令你感到不快的是,还没回到北京就先在路途上闻到了从目的地里散发出来的,那似曾熟悉的酸腐气息。
随着一声长长的汽笛,车厢晃动了一下,随即轻快地滑行起来。你抬起头朝车厢尽头望着,你已经在考虑调换一下座位了。你不想在还没有回到北京之前,就在路途上先跟北京人发生一场龃龉。你看着那个不再言语的男人,竟有些替他担心起来,他这一辈子可怎么过?
突然,你的眼前一亮!你看到,在前面两节车厢中间的狭小通道处,吴歌从人丛中挤了过来。她一脸焦急的神情,东张西望地在车厢里寻找着。
你激动地站起身,向她招着手,那一刻你的鼻子一酸,眼睛湿润了起来。
你们的目光碰撞到一起。
“迪克!”吴歌一声呼喊,迈过满地都是的提包,张开双臂冲了过来。
“迪克……你干嘛不告诉我……”吴歌伏在你的肩头,哽咽着,“我不让你逃走……我不让你逃走……”
你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她那湿漉漉的头发上的雨水和脸上的泪水混在一起,顺着你的脖颈,流进了你的胸膛。
隔着吴歌的肩膀,你注意到对面座位上那个女的鄙夷的目光。“吴歌,快别这样,别人都看着咱们呢。”你劝慰着她,掏出手帕轻轻地擦着她脸上的泪水。“别哭了,我这不是没有跑掉嘛。”
你们坐下,她依偎在你的肩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住哽咽。她擦着泪水汪汪的双眼,灿然一笑,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找到你我就放心了。”吴歌笑着说,“你吃晚饭了吗?”
你摇摇头。
“那咱们一块吃吧,我早就饿了。”她边说边从书包里掏出来一堆吃的。是团里生产的那种饼干,还有鸡蛋、水果。“我是从最后一节车厢开始一节一节地找过来的,你没想到吧?你逃不掉的。”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走?”
“我爸爸告诉我的。”
家长还是参与进来了。
“告诉你,即便是我爸爸回不了北京。我也会去北京找你的。”吴歌神秘地说,“我自己有办法,我一定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北京,因为我会唱歌和打球,我还可以考上北京的大学,你看怎么样?”
你听吴歌说着,默默地看着她。她真的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高挑、窈窕的身材,挺直的脖颈,高耸的乳峰,浑身上下洋溢着青春气息。她那黑黑的眸子扑闪着,红嘟嘟的小嘴喋喋不休。
你剥了一个鸡蛋给她,她接过去几口就吃掉了。你真欣赏此刻她那种旁若无人的神情,这神情放在这种场合是多么合适啊!你注意到她留着个非常漂亮的短发。
沉默的钟楼 55(2)
你看了眼对面座位上的那一对男女,又想抽烟了。
“我给你点上。”吴歌拿过火柴,依偎在你的怀里为你点上。“我特喜欢看你抽烟的姿势。”
你惊奇地看着她,她以前从未说过喜欢你抽烟,她这话说得真是时候。
“我做错什么了吗?”她问。和你在一起时,她总是显得很敏感。
“没有,我就是喜欢看着你。”你说,“几天没见你像是又长大了似的,你总是在不停地长,我刚见你时,你才……”
吴歌一手堵住了你的嘴,嗔道,“不许你说我小。”
“把窗子关上,”对面那个女的低声吩咐着男友,“我想睡觉了。”
“我也想睡了。”吴歌软软地靠在你的怀里,撒娇地说,“亲亲我。”
又是从前没有过的动作,她今天怎么了?
对面那对男女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
“你有车票吗?”你问。
“没有,”吴歌说,“我是在车临开前的那一刹跳上来的,好悬呐,差点儿没赶上,哪有工夫去买票啊。”
不可思议的姑娘。你想,谁都难以预测出她将要干什么和准备怎么干。
破晓时分,你们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下了车。看着对面那对依然在昏昏沉睡的男女,你将早已想好的、准备对那个男的说的关于希望他今后多加珍重的话又咽了回去。
雨过天晴,湛蓝色的天空上絮云朵朵,四下里是一片成熟的秋色。你们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向前走着,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时而显出一抹嫩绿,时而又泛起一片金黄,飒飒秋风吹得大豆摇铃,苞米叶子刷啦啦地发响。在你们的正前方是一片峰峦叠嶂的群山,山坡上,自顶至麓都长着籁籁作响的山楂树棵子,风儿一吹,可以看到掩映其间的一颗颗溜圆通红的山楂果。你俩手拉着手默默地走着,脚下那条小路把你们引进了一道绿色的山谷。
山谷里寂静、深邃,偶或远处还传来几声鸟鸣。山谷中间缓缓地流淌着一条暗绿色的河,不宽,但看上去很深。顺着河道上游望过去,一团薄雾正在升腾而起,阵阵湿润的轻风迎面拂来。
“还要去哪儿?”她问。
“不知道。”你停住脚步,望着远方。
“迪克,你干嘛要这样?”吴歌转过身来,拉着你的双手,深情地望着你。“你以为我会不放你走吗?不会的,你太小看我了……”她那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美丽的双眸里含着晶莹的泪水。
你没有回答。你抽出双手,靠在一颗树干上坐下来,点着烟,吐出个浓浓的烟圈,注视着它忽悠上飘,直至散开、消失。
“你难道真的就想与我从此分手?”她走过来摇撼着你的肩膀。“我不相信你会这样做,我知道,你在心里是喜欢我的,你爱我!是不是这样?”她说着,一头扎进了你的怀里。“我一定会去北京的,你等着我。”
你感到心底一阵悸动。“我等着你。”你伏在她的耳际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笑了。瞬间,平素她那灿烂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指着不远处的一片野花问你,“知道那些花都叫什么名字吗?”
你摇摇头。
“我来给你当一次老师吧,”她说,“那金黄色的叫矢车菊,淡黄色的叫蒲公英,粉红色的叫五味子,白色的是百合,野百合……”
“谢谢老师。”
“怎么谢我呀?”
“老师您说。”
“去摘一束花来献给我,要野百合。”
你起身跑过去,将一支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花朵摘了回来。那是一只含苞待放的百合,花瓣上有着一层霜似的、还没有触碰过的洁白。
“送给您,吴老师!”你做了个滑稽的动作,将鲜花献给吴歌。
吴歌腾地一下子跳了起来,攀住你的臂膀,亲吻了你一下。
“谢谢你!”她高兴地大声笑了起来。
“我们哪会儿走?”你问。
“不着急,回去的路我认识。”吴歌说。
“那你今天要旷课了。”
吴歌没有说话,而是独自走到河边向远处望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太阳升起来了,万道霞光射进山谷。吴歌身在团团雾霭的围绕中,一片逆光之下,优美的身材宛如一幅剪影。
“你站在那里真美!”你由衷地赞叹道。
吴歌转过身来,怔怔地望着你,突然跑到你面前,说道,“我躺下更美……”
“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是真的……”
……
你们赤裸着身体在水中拥抱着,明晃晃的阳光从漾着微波的河面上反射过来,刺得你们闭上了眼。水在你们的胸前晃荡,鱼儿在不停地啄着你们的身体,你们沉醉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战粟之中……
黄昏时分的天际边,夕阳像一块灼热的红炭在熊熊燃烧,给山谷沐浴上一片火红。那条暗绿色的河流,载着溶解在水里的夕阳缓缓向山外流去,给寂静的山谷里留下一片汩汩的水声。
一天时间,你数次进入到她的身体,你们尽情地释放着青春活力,沉浸在无限美妙的生之欢愉里。此时,吴歌依偎在你的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你的身体,嘴中呢喃着,“真好……”
你们燃起篝火,罐头盒里的水煮鱼散发着阵阵诱人的清香。在这山谷之中的定情晚餐上,你将母亲给你的钻戒戴在了吴歌的手上。
沉默的钟楼 55(3)
半夜,你们熄灭了篝火,沿着来时的小路向车站走去。快要走出山谷的时候,你们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回头望着。远处,一轮金黄色的满月正从山峰的一个缺口处慢慢地爬上山顶,你们停在那里看了许久。你知道自己今生也不会忘记这个定情的山谷,定情的月亮。你从吴歌的目光中读到了同样的记忆。
沉默的钟楼 56(1)
黄方的这个夏天是在忙碌和愉快中度过的。在他看来,回京后的生活如同在他头上映照着一片万紫千红的彩云,到处都是祥兆,到处都是笑脸,吃喝玩乐,花销不愁,他前所未有地认识到了钱的重要和美妙,他打心眼里感激为他留下了一大笔钱财的父亲。正是因为有了这笔钱财,他才可以不用像其他知青那样,回城后天天往街道办事处去跑工作,而是悠闲地呆在家里,寻伺机会,花天酒地,过着在监狱中无数次梦想过的生活。
他找来建筑队翻盖了房屋,将家中装饰一新,暖气、地板、门窗、院落,全部按照他的意思进行了装修,豪华的浴室和宽大的双人浴盆,令黄圆都感到有些过份了。
“你简直有点儿烧包了,”黄圆说他,“坐吃山空的道理你懂不懂?你应该去工作,像我一样,像其他知青们一样。”
黄圆已经大学毕业,如愿以偿地在一所中学里做外语教师。
“这算不了什么,”黄方说,“我就是为了让咱俩生活的舒适些,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我才不会去干那份每月只能挣三、四十块钱的工作呢,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去做生意,挣大钱。你以为我一天到晚只是闲呆着呐,我在寻找机会,看准了我会立即动手的。”
“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女朋友了。”黄圆说,“合适的话就结婚,也许有个妻子管着,你就会好多了。”
“姐,我可不缺女人。”黄方说,“实话跟你说吧,我已经有儿子了,是我在兵团时和小兴安岭的一个女人生的,都快五岁了。”
“你已经有了儿子!”黄圆惊讶地问道,“和一个山里的女人,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黄方掏出相片递给黄圆,“看看吧,这就是我儿子,那女人叫翠翠,长得不错,是不是跟你有一比。”
黄圆接过照片仔细端详着。“这孩子还真是有点像你……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对这孩子,还有那个山里女人?”
“还没想过,就让他们先在山里呆着吧,我现在没工夫想这事。”
“黄方,我现在都有点儿不认识你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变坏了吧?其实你不如直接说我变坏了。”黄方仰身靠在屋中间新买的牛皮沙发上,点了支烟。“你不知道,从小我就不是个好孩子,只不过现在更坏了,你就放开了想吧,我肯定比你想像的还要坏。回北京头一天我就和一个女孩勾搭上了,不过我没干她,她倒是挺想,我没同意,我不喜欢在公园里干那种事……”
“黄方!”黄圆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允许你这样跟我说话。”
“这有什么?要是你还知道我杀过人,是不是马上还要把我从这家里赶出去?”
“你杀过人?”
“一点不错,杀过一个,不过他不是好人,确实该杀,我不杀他共产党也得杀他。”黄方轻描淡写地说,“根本就没他妈什么工伤事故,我是成心想轧死他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原因可多了……他把迪克关起来严刑拷打,诬陷他害死了连里的种马,那酷刑跟渣滓洞、白公馆似的。后来把我也关了起来,说我为苏修特务放信号弹……当然,直接原因是那个人看了他不该看的东西……就是你寄给迪克的那封信,他把那封信扣下了,刚好被我看见。”
黄圆的脸顿时绯红起来。迟了一会儿,她问道,“那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我把那信烧了。”
“你没给迪克看?”
“没有。”
“你看了?”
沉默。
“迪克他……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吧?”
“可能没有……我也不太清楚。”黄方记得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向他问起这个问题了。
“你们经常在一起谈起我吗?”
“那当然,经常谈起你。”黄方想起了吴歌,他不愿伤姐姐的心。“迪克他常夸你漂亮,说你漂亮得令人眼晕,令人不敢接近。”
“黄方,姐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一直在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