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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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钟楼-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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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你说了,我们不想逃学。”你站着没动。你清楚,此刻只要你们转身一跑,身前身后就会乱石如雨,这河边、这城墙,从此也就休想再来了。“真想打架的话,今天下午四点我们放学后,咱们还在这儿。”你边说边指着他身后的人,“你们现在是不是人也多了点儿。” 
  “哼,小丫的口还挺正,”那人痛快地说,“那咱俩就单练。”说完之后,他退身一步拉开了架势。 
  你在说“行”的时候,感到裆间猛地收缩了一下,先前身体的恐惧瞬间消失了。随后,全身都好像绷紧了,变得轻盈而有力。你向四周望了望,四周空旷无人,迎面是一轮金光灿灿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你机敏地左躲右闪,挡过那人的一阵急拳之后,和他扭打在一起。你用力支撑着对方猛压过来的身体,躲避着来自他脚下的绊子,脑海里却在不断地闪现着你在什刹海体校学习乒乓球时,隔壁训练馆里摔跤教练们时常做的示范动作。你慢慢地移动着脚步与他周旋,趁他稍显懈怠的当儿,突然间上身向后一闪,抬脚猛地向那人的脚下铲去,与此同时,两臂用力扭向一边,对手被仰面朝天地摔倒在地上。   
  沉默的钟楼 2(2)   
  那人的样子很难看,看来是被摔得够呛,地上的砖头硌痛了他。但这并没有妨碍他艰难地站起来,手里变戏法儿似的,不知何时攥住一把锃亮的刀子。 
  一看见刀子你慌了,你还从没有跟手里有刀子的人打过架。顾不上多想,你猛地扑了上去,一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一手紧紧攥住他那拿着刀子的手腕。 
  刀子在空中停滞了一会儿之后,那人便在手腕能及的范围内,缓慢地顺着你的胳膊向下划。你看到,你已经穿了三年仍然心爱的灯心绒夹克袖子被划破,胳膊也被划出了一道深浅不一,断断续续的口子,向外殷着血。 
  “嘿!”你大叫一声,使劲搡开对手,就势一个下勾拳,准确地打在那人的下巴上。你可以肯定,对方在你猝不及防的一击下,咬了自己的舌头。你看到他的嘴角渗出了血。趁他稍一迟疑,你紧跟着迎面对他又是一记重拳,拳头被硌得麻酥酥的,那人的鼻血畅快地流了出来。被他随手一抹之后,满脸是血。 
  对手被“花”了,你感到一阵兴奋,身体随之变得更加轻盈,双脚富有弹性地跳跃着。你感到自己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惧怕刀子了。 
  当对方挥舞着刀子,疯狂地又一次向你进攻时,你灵活而冷静地一次次躲闪开,然后瞅准空档,迅即飞起一脚,准确地踢在那人的手腕上。 
  对方手中的刀子被震落在地上。你瞥见黄方猫一样窜了过去,捡起地上的刀子转身扔进了河里。刹那间,你又是狠狠地一脚,正踢在对手的裆间。 
  那人难受地弯下腰,捂着肚子倒退了好几步,最后蹲了下去。他的脸色由黝黑变成了蜡黄,额头上渗着汗珠儿。你可以肯定对手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你有过这方面的体验。那是在你刚进入四年级时,因为占抢乒乓球桌子,一个高年级学生令你尝到的。 
  见此情景,对手身后的那群人哗啦一下围了过来,手里拿着棍棒和砖头,一个个气势汹汹,大有将你们俩顷刻打烂的架势。 
  “算了,”对手捂着肚子艰难地站起身来,挥了下手,说道:“让这俩好学生回去上学吧,今儿先饶了他们,这笔账给他们记着,咱哥们儿说话得算数。” 
  “傻X,你丫知道你在跟谁打架呢吗?”对手的追随者们心有不甘地瞪着你们,嘴里边骂着,边扔下手中的棍棒和砖头,纷纷向对手聚拢过去,搀扶着他。“他就是叉子!你丫打听打听去,谁他妈敢跟叉子过招,你们俩小丫的等着,这事没完!” 
  那天早上,以叉子为首的那伙人,最终还是放你们俩安全地走了,叉子并没有恃仗人多而违反你们打架之前单练的承诺,你和黄方侥幸地逃过了一难。但在事后,在你越来越多地了解到有关叉子的种种传闻之后,你真的有些后怕,真的庆幸自己能站着从叉子的手里逃出来。你绝没有想到,在这以后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中,叉子在北京城里的名气,就像那些在文革中风云一时的政治人物那样日升日隆。他自己也绝没有想到,作为所谓“联动”、老红卫兵和公安局的对手,被他们称为所有“地痞、流氓和社会渣子”的总代表,叉子在北京中小学生中的影响,一点不比今天的港台明星和所谓的“韩流”逊色。 
  你也绝没有想到,“不打不成交”的古谚竟在你俩之间得到了应验。你们不但在日后成为了好朋友,他用年轻生命诠释的某些东西,甚至影响了你的一生。   
  沉默的钟楼 3(1)   
  在谈到你的家庭的时候,不能不说一下你家所在的那个地方。你家所在的那条胡同,东边是北锣鼓巷,西边是宝钞胡同,这两条长街的尽头便是北城墙了。在这两条长街当中,横着许多条胡同,整个北城就是由这些长长短短、或宽或窄的胡同和高大的城墙组成的。当时你认识社会的视野,就局限在你的学校和你所熟悉的这些胡同里。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你知道了许多原先不知道的东西。比如说,你从别人嘴里听说了与你们住了多少年的邻居,他们都曾从事过什么样的职业,他们都是什么出身,一个有着二十多个院落的胡同,在那个不允许任何人有任何隐私的时代,几乎被你这样一个孩子了解了个遍。什么一号的房东是个大地主,二号的房东是个资本家,三号的房东是个旧社会在天津商界混的洋买办,四号的房东是一个旧军阀手下的旅长,五号的房东是个伪警察,六号是个大宅子,据说原先是个蒙古王爷府,现在住着一个共产党的大官……这就使你对当时的一个流行说法产生了怀疑。既然报纸上总说中国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劳动人民,剥削阶级和反动分子只占不足百分之五,那在你身边怎么住着这么多剥削阶级和反动分子?如果按照你家所住的这条胡同的住户比例来算,这说法颠过来还差不多。后来你到了农村才明白,这说法主要是针对农村而言的,在大城市里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尤其是在北京,由于它几百年来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地位所决定,居民中有相当一部分历朝历代的各界精英在失势和败落之后沉淀在这里,不少家庭都有着一段可以夸耀的家世。 
  你家住的那个院子是个标准的四合院,里院住着房东,他是一位大学教授,你家租住在外院的四间南房里。黄方的家与你家紧挨着,你几乎每天都到他家去玩。他家的房子是自己的,不但房子多,院子还特别大。黄方有一个姐姐,叫黄圆,上初二,是你家那一带最漂亮的女孩儿,那时就长到了一米七三,用今天的眼光看,她长着一副标准的模特身材。她那凝脂般雪白细腻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细直的鼻梁,弯弯的眉毛,红润丰满的嘴唇,整齐洁白的牙齿,让人简直无法找出她的缺点。 
  黄方的父亲叫黄宗远,五十多岁,面色红润,身体强壮。他和妻子都没有工作,每天在家里进进出出的,显得挺忙活。在你看来,黄宗远的忙活主要集中在厨房里,他似乎一刻不停地在做饭,除了给家人做之外,还要给他养着的七、八十只鸡做。那些鸡源源不断地供给他家鸡蛋,帮助他家度过饥荒和保持营养。每天他遛早的时候,都要在所经过的几个菜店里,捡回一大口袋人家扔弃的各种各样的菜叶,然后再到垃圾站拾回一些剩骨头,回到家后将剩骨头在火上焙干,砸成粉末,再搅上菜叶和些许剩饭,就成了一顿富有营养的鸡食。 
  因为在天津和上海的买卖,解放后,黄宗远被戴上了资本家的帽子。从此,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数次求职碰壁,再加上街道居委会的大妈们把变着法儿地折腾他,当作一件至高无上又极有乐趣的政治任务来看待,所以使他变得没有了脾气,无论遇见谁都点头哈腰,笑容满面。但他毕竟是生意人,面对毫无经济来源坐吃山空的威胁,他不顾社会环境的险恶和沦为社会底层后的敏感和多虑,铤而走险地将院内除自己住的几间房子之外的二十余间房子全都租出去了。每月一百多元的房租收入,刚好够他们一家四口的吃穿用度。 
  关于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从哪天开始的,社会上有诸多说法。较为通行的一种说法是,从中共中央发布“五·一六”通知那天起,全国性的文化大革命就算正式开始了。但你认为,具体到个人来说,应该从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兴奋、激动、惶恐、污辱和威胁那天算起。你就是这样。你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966年6月20日。那一天也是你从此中断了正规文化学习的日子。也许是因为那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许是因为那一天正是你走向成熟的日子,你对那天发生的一切记忆犹新。 
  那天早晨,当你刚走进校门,便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谁都觉得要发生点儿什么,谁都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同学们在校园里嘻笑打闹着,在慌乱中等待着。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一直没有露面的老师们,才陆陆续续地从学校那间最大的预备室里走出来,个个表情严肃,神态黯然。 
  十点钟之前那段无人管的时间,你参加了一场由于有外校学生加入而变得异常激烈的足球赛。那些外校的学生是早于你们“停课闹革命”的,因为暂时还不知道革命应该是怎么个闹法,所以就四处游荡,寻找乐趣。那场比赛你司职先锋,不但灌进了对方球门两个球,而且还满场飞似的进行防守,一个小时下来把你累得筋疲力尽,大汗淋漓。上课铃声响起,你坐在教室里,感到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 
  情况有点异样?你看到音乐老师此刻正站在讲台上。通常情况下,音乐课总是被安排到第四节课或下午才上。这位长着一张娃娃脸、总是面带笑容的年轻女教师,是这个学校里你最喜欢的教师,她那高耸的乳峰和白皙的双手,常令包括你在内的好多男同学想入非非。 
  教室里回响起悠扬的风琴声。让人喜欢的教师在教着让人喜欢的课程。阵阵倦意袭来,你昏昏欲睡。你又想起了那个初春的黄昏。天下着雨,全年的第一场春雨。放学后回家的路上,你与喜欢的女教师不期而遇。   
  沉默的钟楼 3(2)   
  “快过来。”她招呼着在雨中顶着书包小跑着的你。你飞快地钻到她的花伞下。 
  “这样会生病的,我送你回家吧。”她边说边将你揽进怀里。你感到,你的头刚好顶靠在她那丰满、柔软的胸前。过度的紧张使你感到晕眩,你分辨不出到底谁在颤抖。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急,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你看到,她的脸上满是雨水,吃力地撑着被风刮得上下翻动的雨伞。终于,你们躲进路旁一所院落的门洞里。 
  门洞里黑黢黢的。她没有松开搂着你的手,你们仍旧依偎着靠在墙上。风声、雨声,和双方那愈加急速的心跳声,使你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和慌乱。她的手轻缓地抚摸着你的后背,慢慢地将你转过身来,开始抚摸你的脸,她的手是那样轻柔,并慢慢地向你的身下滑去。那一刻,你觉得时间停止了,梦幻般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蔚兰色大海边的沙滩上,你躺在那里,任由恬静轻柔的海浪拍打着你。那海浪舒缓而又温柔,有节律地、来来去去地拍打着你,令你感到舒畅无比。俄顷,海浪愈来愈急,愈来愈大,愈来愈有力,呐喊着,奔腾着,欢乐地溅起一束又一束令人晕旋的浪花。你已经预感到一个甜蜜幸福的时刻就要到来,你尽力推迟着那一时刻。终于,在最后的那一波浪潮到来的时候,你被完全淹没在一片温暖舒适的海水里,随之体内一股像是积蓄了许久的热流喷涌而出,预感中的那一甜蜜幸福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并迅速地在你体内流漾开来。 
  下课的铃声惊醒了你,你揉着惺松的睡眼,感到下身湿乎乎一片。教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你望着前面那棕色的讲台,心里想着那位伴你初游春梦的女教师,痴愣了许久。 
  再一次上课铃声响起后,“耗子”铁青着脸走了进来,神情严肃地站在讲台中央。她又黑又瘦,下巴很短,小眼睛里射出的从来都是严厉的目光。你曾试着也用这种目光回视她,效果是明显的,你能感觉出,她比以前更恨你了。 
  “耗子”开始讲话,她先说了全世界面临着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之后,又动员同学们要积极地投身到文化大革命中去,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当她说到从今天起,大家就算毕业了,明天就可以不来上学时,教室里开始骚动起来,黄方适时而有节奏地发出了几响“吱、吱”的耗子叫唤声,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开始公布毕业考试的分数时,教室里恢复了平静。“耗子”大声念着同学们的考试分数,当念到你的名字时,声音陡然降下来并变得含混不清。但你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你的考试成绩:数学100分,语文90分。你笑了,你知道这是最令“耗子”难受的事情,这是与早晨你在城墙上获胜的那场战斗同样辉煌的胜利。你笑了,惬意地享受着前后左右投来的一片钦羡的目光。 
  “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今天,学习成绩已经不代表任何东西。”“耗子”严厉的目光直视着你,恶狠狠地强调着,“重要的是政治思想,政治思想!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只有那些根红苗正、出身于无产阶级家庭的孩子,才是我们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才会大有前途……在我们班上,有个别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人,思想复杂,两面三刀,在校内组织同学暗中与老师对抗,在校外与地痞流氓和社会渣子相勾结,这样的人就是得了双百分,又有什么用……”你感到又投过来一片目光。你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使刚才的笑容和得意从脸上消失下去。坚持住,你鼓励着自己,顶多再有几分钟,这一切就会结束,永远地结束了。“耗子”,我×你祖宗! 
  下课铃声终于响了,在终生难忘的最后一课里,你终于坚持到底,嘴角始终挂着轻蔑的笑意。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立起来,一个个地走到“耗子”面前,领取一枚铝制的毛主席像章和一本有着红色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这是学校发给你们最后的作业和毕业纪念品。你最后一个走到“耗子”面前。她有点不情愿地拿起一本语录,斜了你一眼,说道,“双手接着。” 
  你听话地抬起双手捧过语录,面带笑容,语气清晰而又平静地叫了一声,“张老师……” 
  “干什么?”“耗子”厌烦地抬起头,依旧是那种严厉的目光。 
  “我×你祖宗!”你说完,禁不住兀自大笑起来,转身走出教室。 
  “快截住他!”“耗子”疯了似的冲出教室,边追边嚷,“快截住这个狗崽子,他竟敢骂我!” 
  你迅即分开人群,低着头,谁也不看一溜烟地跑出了校门。你飞快地跑着,同学们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映入你的眼睛,你觉得再也无法控制的泪水不停地流了出来。泪眼模糊中,你发现自己竟又不知不觉地跑到了护城河边。四下里静悄悄的,间或有一两声鸟鸣。你看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全然不像统治着胜利战场,而且刚又打了一次胜仗的英雄,倒像是个落荒而逃的败兵。你拿起一块石头,向着败兵砸过去,“咚”的一声,石头沉了下去,败兵的倒影又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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