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前店房侧首开通的一道板门。门虚掩着,大约是店家为了夜里出来照料客房方便的。两人进了角门,在暗处朝各个角落看了看,见三间正屋是中间开门,左右两间屋。东屋窗上稍有一点光亮儿,一明一灭的闪烁着,像似吸旱烟袋的光亮儿。西屋的窗上则是一黑如柒。再看东西两厢,西厢是畜圈、马棚,马棚空的;畜圈那面有猪、鸡的“吱吱”声。东厢没门窗,黑越越的堆放些什么柴草、杂物。二人看罢,郑鹄当先,贴着东厢够奔有微弱亮光的窗下。到得切近,明杰见郑鹄侧耳朵向屋里听,他便也照着样儿听着。原来这是老头儿老婆儿领着几个孙男孙女的住屋。老头儿吸烟,不时的“吭吭”呛咳。老婆儿嘟嘟哝哝的埋怨、数落、申斥着孩子们咬牙、梦呓、蹬被、尿床、打把式之类的话。二人听了回,又到西窗下。可巧听到店家两口儿在悄声唠体己喀儿。虽然语声不高,但经不住这两个听声人都是功夫在身的。
武功打斗中,重要一点就是所谓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光是听的广,还得听的深、细。这就需要练就风丝不漏的功夫;不然怎能防得对手或潜藏的敌人的暗算。
郑鹄、燕明杰隔着窗纸就听婆娘抱怨道:“俺颤颤巍巍的養了那么几个鸡、鸭,是那么容易的!你像疯狗似的,谁也不商议,抓了就走,弄了那么些菜,到底搛了多少钱?”男人懦懦的说:“哪还能讲钱哪!不讲钱要能得消灾免祸,也是神佛保佑,老天爷照应,该冲南天门磕头了,你知道吗?”婆娘听说没得钱,可就真急了:“你真没要钱?真白送的?你招了什么灾、惹什么祸,就值得把我那正在下好蛋的鸡鸭子都拿去给那些谝吃谝喝的地赖子们填生!让人家熊了,还来跟老婆娘子撒谎料屁!你个死鳖,你个窝囊废!你个……”
店家也实在忍不住了,骂道:“臭娘们儿!就知道钱!你知我受了多少窝囊!你不体凉、还来骂人!”“你招了什么灾、窝了什么火儿,你说呀!”她这回已不再是密喀了。这一吵一嚷,不但窗外二人听得真切,还把那一屋的老婆婆惊动起来,喘嘘嘘的过来责问:“你们也都三、四十岁了!夜静更深的吵吵嚷嚷都为什么事?有什么话留不到白天说!打算不让咱们活是怎么的!把你们些杂种羔子!”媳妇挨了冤枉骂,赶紧辩白道:“”你也不问问他,他把俺那几个鸡、鸭子都拿出前面白送给人……”店家忙向老太诉冤:“娘,你听我说,是这么回事……”店家说了失落马匹的首尾之后,又说“我这几天总在瞒着你们,怕娘和爹岁数大了,知道了这事儿急出好歹的来;她呢,也是搁不了事的短肠子,急坏了扔上几个孩子,咱这家不就完了!所以我就遮盖着,没让你们知道,好歹尽我一个受罪吧。我这会儿说出来,你们可别再着急上火啦,天老爷照应,咱们遇上好人了;寄存马的那个人和他那位朋友,两个都是好人,听说了前后情节,也没跟我太为难,还只说些逗笑的喀儿,答应慢慢弄明白了事情,该咱赔的赔,不该赔的呢,也就不和咱为难了。你们说,遇上这样的好人,别说两只鸡鸭,咱们要是有牛羊,杀了谢人家,该当不该当?”婆娘听了这番首尾又悔又怨的说:“我的天老爷啊!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老太太连连念佛道:“啊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要不是皇天保佑,遇上这样讲理的主儿,人家就照咱们要马,咱们几条命搁上也赔不出一匹马呀!”店家怨恨老婆道:“就是的么!可你看她。嗨,真跟她没法子啊!”婆娘委屈的说:“你不说,谁知道这桩事啊!都怪那些遭雷击的团练兵丁——”店家见老婆骂街,赶忙制止:“嘘——娘们儿家家的,住嘴得啦,别又给我惹祸!这年头儿,少多嘴吧!”又转对老太太:“娘,事儿说开,没事啦,你歇着去吧。”老太太一步一念佛的回屋去了。
郑鹄、燕明杰二人听到这里,互相一点头悄悄退身回了住屋。坐下后,郑鹄道:“怎么,你是说白白耽误睡觉了是不?”明杰摇摇头,道:“睡觉事小;我是觉着咱们夜里去偷听人家夫妻密磕儿,不大对劲儿似的。”郑鹄闻言嘻嘻笑着挨坐在明杰身旁,拍拍他的肩膀,道:“哎,老弟,你呀,还得闯荡闯荡啊。你还年轻,脸皮儿薄。你知道么,就是密磕才能露真情哪!你看朝廷下的昭书,官府出的告白,那上是什么好听的说什么,可就是不说心里话。才听了这段密磕儿,咱们至少省下一天工——你看,还用得着再到外面哨听这件事了吗?”燕明杰一下子明白了这趟私听的用意。连称“是了是了。兄弟算服你了!”“郑鹄嘻嘻笑着推了他一把,好啦,别说这些啦。天也不早了,你去睡吧。”明杰问:“你呢?”“我?我给你看蝎子呀,你不是怕蝎子蛰吗?”明杰摇摇头说:“用不着这样。谅咱们两个这点功夫还都有的,它出来总得有点儿响动吧?”“也是的。好,咱们都睡。”
十九去时甜美回时哭(2)
二
这一夜,郑鹄捉了三只蝎子,燕明杰只打扁一只。郑鹄把所捉到的蝎子分别装在三支小竹筒里,塞好筒口,又都留个气孔,然后,一起收到随身带的百宝囊里。早晨起床、漱洗后,等候店家拿饭的时候,郑鹄向明杰说道:“今天的行动你别管,只跟我走,就保你明天有马骑。怎样,可以吗?”明杰含笑答道:“可以可以。悉听吩咐。我不是说折服你了吗?”郑鹄又在地上转圈子了。口说:“弟兄嘛,什么折服不折服的。要论长拳短打,使刀弄枪这些个,我是没法儿和你比;可是要说察奸、捉贼、偷拿、盗摸这些细行当,我就敢和你比了,还敢说比你强些个。你看夜里捉蝎子,你就干瞅着没法儿下手,是不是?嘿嘿,小老弟,咱们是麻花匠和鞭杆儿匠——各自一股劲儿,对不?啊?哈哈哈!”
正说着,店家送上饭来。吃着饭,郑鹄向店家打听了些关于石横镇团练的情形;谁为头领,多少人头儿,多少火枪、马匹等等。然后话头一转,道:“今天咱们得出外访听访听。若是不怪你,咱们就只好跟两条腿过不去,让它们辛苦些了;要是你跟咱们闹鬼儿、耍猴儿、撒大谎儿,那就难免要回来和你算帐儿了!来,这是一两银子,这早晚的两顿饭和宿钱,够了吧?”
店家闻言,连忙摆手,一面鸭子相会似的——连点头带弯腰,直劲推辞不收钱。他说:“小的把马给失落了,二位客人不难为咱就是天大的恩德了。小的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吃两顿饭是小的一片心意,怎敢收钱!客人留着路上用吧,我万万不能收哇!”郑鹄见他是一片诚意,便假做怒色,把银子“啪”的一声摔在桌上,忿忿的说道:“走,兄弟别理他。他以为拿这两顿饭就买动了咱们,有事也不好意思再来找他了,想的倒挺美。告诉你,吃饭和丢马是两档子事!”说着已背起小包走了出去。明杰也不言语,只由着郑鹄这么霹雳闪电的耍戏着。两人出了店门,回头见店家还在怔怔的目送着他们。他们就大步往东,直奔石横镇方向而来。路上,明杰笑问郑鹄:“你给了他钱,又这么丧言恶语,这是何苦呢?”郑鹄嘻嘻笑着说:“这个嘛,哎,我看这个人说话行事挺诚实的,还很孝敬老的,体恤妻子,是个不错的人;咱们不占他便宜,他心实胆小,必定要数毫毛似的算多算少,咱们跟他缠得清吗?”明杰听毕,大笑着说道:“郑大哥,可真有你的呀啊!”
二人这么说说笑笑着,不大工夫已来到石横镇。这是个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庄,多是庄农人家;房屋七高八低,院落门庭也参差不齐。有泥墙茅檐,有石壁草舍;只有庄子中心鹤立鸡群的耸立着三、四座轩敞、齐整的青砖瓦房。二人进得街口,循路往前走着,身边不时擦过些荷锄、担担的男女,个个汗流浃背、气喘粗呼,忙碌着农事。街路不算太长,走不多会儿已到庄心地段。一到这里,便见三三五五的歪带着帽子斜瞪眼睛、撸领裸膀、酒气喷人、烟雾罩脸的团丁练勇,有从对街酒馆出来回大院的,有从大院出来去酒馆的,一个个螃蟹似的架起膀子,横步歪行着。一些庄稼男女都远远绕道而行,犹如避瘟神,躲太岁一般,一付很怕冲撞了的神色。那些练勇有三五成团嬉戏打闹的,有的猫讨情般的哼唱淫词烂调,还有的冲这路行女子大声说亵话,招手丢眼儿调逗。
郑鹄、明杰两个见状便留了神,只管低下脸贴着街边慢步朝前走去。眼睛却暗中留意观察着几处瓦房大院的门庭院落,和左右路数,都一一记在心里。特别对那个门旁站哨的大院更多煞瞄几眼。过了这一段街,两人又按照店家所说的,绕到庄南来,在一处树林里隐蔽的观察着团练所的养马处。单见这马圈,是设在一个打麦场旁,北靠村人的园地,南临一道小河,小河宽不过两丈。河水清且又浅,两岸生长着青青翠草。四、五十匹杂乱毛色的马就放牧在河南岸,由两个赤膊露腚的汉子看顾着。燕明杰仔细在马群里辨认一回,果见有他租骑的那匹菊花青马在里边。当时又指给郑鹄看了。郑鹄只点头笑笑,没言一声。
马圈和麦场的东西两侧都是大片的杨柳林,树荫浓得极好;马匹放牧之余,午间日毒,便可在这里歇凉儿。再细看马圈,其实只有两面围墙,呈弯尺形挡住北面的菜园和西面的麦场;大约是防着菜蔬和麦子引诱牲口的。至于其余两面,则都以木栅栏拦护着的,只供夜里圈拢马匹。靠墙的两面搭有茅棚。棚里横七竖八的放着些槽头。有大群的蚊蝇轰轰嗡嗡的飞舞着;至于这里的气味则自不待言了!
两人查看马厩情形已毕,又四下打量一番来去、进出的路数,然后一起向树下坐了歇凉。郑鹄久走在外,对此地路数心里有个大略。他向明杰说道:“你明白咱来这儿的用意了吧?”明杰笑着点一下头。郑鹄贴近明杰耳边说:“那就好啦。现在我告诉你,要记住:今晚二更以后,你就在这东边的树林深处隐身等候着。听见这圈里马群大乱的声音,就准备着,见有马跑过来,你挑那跑在前头的捉住一匹,跨上去投东而走,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不要管我,只管好你自己不出差错就好。不过到泰安之前,你只可打尖不可住店;过了泰安之后,你就可以放心大胆的住店了。大约那时候我也就能赶上你了。那时候咱们只管逍遥自在的走路,屁事儿也没有啦!呵呵呵,记住了吧?”他一面说着,在明杰背上连拍几掌,低声乐着。明杰听罢,也会心的笑了。
又说了几句之后,天已中午。二人起身转回庄里,在东街稍一个小铺子里买了些吃的,然后找了家村店,凭屋吃喝歇息。
二人直睡到天黑,起身活动一会儿,到一更过后见人声静了,便翻墙出院,来在村外。郑鹄又嘱咐几句之后,二人便分头各自行事,让明杰去东面柳林中等候。
明杰去了。郑鹄这里一低身自往马厩旁那个打麦场而来。他来到麦场西侧的树林里隐住身四下听了听。这时除了树上风声、河里水响、庄里犬吠之外,就是厩中不时的“啾啾”马鸣和“突突”的响鼻声了。郑鹄看看四下没人,他就猴儿般,贴着墙根来到马圈墙外,趴着墙头看过来,寻觅那看守马厩的人的存身处。
原来那两个看马人关好栅栏后,为了躲开粪尿臭气和蚊虫叮咬,已远远躲到麦场中央堆放着的麦稽垛上去歇着了。
郑鹄看了一会儿没见人,又觉得不能不搁人看守,就蹲身墙下静静的观察。他巡视了各处,心想没房没屋,除了这麦稽垛,再也没别处好栖身了。于是就对那里注意看着。终于看到了两个人。他这才放心的溜回树林里去,专注的监视着他们的行动。这功夫,他又拿出百宝囊里装蝎子的三支小竹筒,放到耳边听听,看蝎子是否还活着。当他听到还都在“沙沙”响动,他自己一人暗笑了,心里叨咕:“人都说‘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蝎子可算是够毒的了!那么,它也算是个‘丈夫’?那些团丁练勇强拉了马来,弄得店家将要愁死,也可算是够毒的了,他们也是‘丈夫’?好吧,你们都是‘丈夫’,都有毒!这回你们看看我正好儿给你们来个‘以毒攻毒’,看看你们谁毒过谁!”郑鹄这么心里嘀咕着,自己又觉得这么胡思乱想,太荒唐可笑了。他这么胡乱想着,不觉天已将到三更。在这半宿里,看到两个马夫到畜栏去查看了两回,并稍带的撒尿。这时夜静更深,已觉凉爽可人,便多时不见动静,似乎是睡下了。他见时候不早,事不宜迟,该是动手的时候了。于是站起身,浑身上下紧束一番,活动一下胳膊腿,便立即动身,依旧贴着墙根儿溜向马厩来。到了切近,翻身上墙,猫儿一般轻捷,贴墙溜下马棚来。当下就地站稳,就着半明月色,仔细打量一下,见那些马分四栏散圈着。它们,有的卧槽趴着,有的垂头耷脑站那儿闭眼睡着。他知道:趴着、睡着的都是过了口的;只有那些竖耳昂头,不肯消闲的才是活力旺盛,好年齿的马。但是,好年齿里面,那些牝马也不中用,唯有那年齿既轻,又欢蹦活跳的牡马才适合这会儿的用场。看好了这些,又在各个栏子里寻觅燕明杰的那匹菊花青。费了半晌工夫最后才看见它在远处的那个栏里垂头闭眼站着呢。郑鹄略一思忖,心想:远处就让它远着吧;反正跑不了你。想到这,他就从就近之处选中一匹正在好年齿的白毛牡马,走过去慢慢接近它,以手轻轻抚弄它的背毛,逐渐把手抚向颈项和头脸——这少龄公马和年轻小伙子一个样,总爱嬉逗玩耍,所以郑鹄以此手段让它稳住神儿。这时又以一只手麻利的取出怀里的一支竹筒,拔掉塞子,迅速将筒口竖插入马耳里,急抖几下手,然后旋风般的回身跃开去。这一跃足有一丈开外。就在他脚刚刚落地的工夫,那匹公马就已发了疯。蝎子在它耳筒子里一蛰之痛,使它的脑袋象似挨了一榔头一般,它如何不发疯!这马,紧摇晃着脑袋,鬃毛竖立,四蹄蹬跳,尖叫着撩起蹶子来。也不管棚柱,马槽还是身边的同伴,便死命的踢起来。这里立时就翻了天。与此同时,郑鹄早又蹿进相邻的那棚里去,来个如法炮制,于是这里也翻了天。三支竹管没用完,几个栏里由于连锁犯惊,这一大群马就遍地奔散了。郑鹄见这就够劲了,他便趁最后一栏的群马刚撞开栅栏往外逃的时候,躲在一旁寻找那匹菊花青——
十九去时甜美回时哭(3)
三
再说燕明杰,在东面的树林里,拴束得紧趁利落,然后靠树坐等着,不敢稍有懈怠。正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突然听得“嘶嘶”马叫,“嗑嚓”木折之声,紧接着是“扑腾扑腾”马蹄乱响,他知道这是郑鹄下手了,便急忙踊身跃起,贴树静候着。刹时之间便听得有马群乱跑过来。他拢眼看时,果见有三、四匹马前蹿后跳,相跟着跑来,一面狂奔,还高高扬着脖子“咴咴”大叫。但是,因这里的树木丛生歪长,杂乱无章,那几匹马一闯进来便处处受阻,再也奔突不得。明杰就着这个档儿跃前几步,便接近了为首那匹黄马。这马本就惊恐着,此时突然见了人,就更加惊慌,想要逃窜又施展不得蹄腿,情急之间,就“唏呖呖”一声长鸣,以后腿直立起来。燕明杰毫不含糊,蹿步上前从侧面照那马后腿处狠踹一脚。这一脚何止千钧之力,那马当即站立不住,一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