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搀杂其间。李斯与扶苏和蒙恬有政见上的对立;而在人事上,因为扶苏与蒙氏联盟的关系,他也自然是站在了对立面。赵高是胡亥的老师,为了拥立胡亥,必须消灭扶苏。他与扶苏之间,是政治上的不能相容。赵高与蒙氏之间有嫌隙,主要是个人间的私怨。
我们在前面已经谈到过,赵高在中车府令任上时,曾经犯有大罪,交由蒙毅审理。蒙毅是奉公守法的人,不敢有所怠慢,依法判处赵高死刑,剥夺其官职,削除其出入宫内的门籍。由于事关始皇帝身边近臣,蒙毅判决后交由始皇帝复审定夺。始皇帝惜才不忍,赦免了赵高,不久,官复原职,继续担任中车府令。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和详情细节,由于史书没有记载,已经无法知道。不过,以人情推论,判死刑,是体验了死;得赦免,是死里逃生。对于人生来说,没有比死而复生更大的刺激。这件事以后,赵高脱胎换骨,宛若再生。他从此兢兢业业,供职办事益发勤勉;他从此小心翼翼,为人处世益发谨慎。他再次取得始皇帝的信任,皇帝出行,不仅车马由他提调打点;皇帝的玺印,也由他掌管;始皇帝进而将幼子胡亥的教育,也委托给了他,可谓是看重有加。不过,这些都是表象的一面,死里逃生以后,在赵高的内心深处,根植下了对于蒙毅及其蒙氏一族的仇恨。复仇啊复仇,成了他捡回来的生命之呼喊。
对于已经死过一次的赵高来说,他对于人世间的一切纲常伦理、生命道德已经无所顾忌。他渴求的只是权力,权力在手,可以复仇;权力在手,可以为所欲为。死里逃生以后,深层里面的赵高,是执着于权力、不惜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赵高说李斯到最后,已经摆出了鱼死网破的胁迫,年迈的李斯,不得不听从。赵高说动了胡亥,将要说李斯之前,曾经忍不住出声喊道:“时机时机,迫在眉睫,整装出击,唯恐延误。”他之所以如此深刻地感到时间和事情的紧迫,是因为正好在这个时候,一直跟随在始皇帝身边未曾离开过的蒙毅,临时受始皇帝委托,外出祭祀尚未归来,留下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帝国继承人扶苏之死
如果扶苏不自杀,不管是再请复核,还是抗命拖延,秦帝国的命运将完全改观,历史将转向不同方向。
赵高说动李斯以后,兴高采烈来见胡亥。他向胡亥汇报说:“臣下奉太子之明命通报丞相,丞相岂敢有不奉命之心。”胡亥大为高兴,三头政治同盟结成。
三头政治同盟结成以后,胡亥、赵高、李斯联手,开始夺权的政治行动。夺权的首要,在于消灭最大的竞争对手扶苏。扶苏的背后有蒙氏和三十万秦北部军,不可力取,只能谋夺。李斯是老练的政治家,赵高是宫廷政治的高手,他们迅速销毁始皇帝赐送扶苏的书信,另外制定遗诏,以丞相李斯承受皇帝遗言的方式,立胡亥为太子,同时赐书扶苏、蒙恬,谴责赐死。伪造的遗诏具文如下:“朕巡游天下,祷祀名山众神,以求延年益寿。今扶苏与将军蒙恬领军数十万屯驻边疆,十余年间,不能前进,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反而多次上书诽谤朕之所为,因为不能回归京城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身为人子不孝,赐剑自裁。将军蒙恬辅佐扶苏居外,知其谋而不能匡正,为人臣不忠,赐死。属下军队,交由副将王离统领。”文书封口加盖皇帝玺印后,由李斯手下的亲信舍人和胡亥手下的门客共同持送上郡。
送走使者后,李斯和赵高宣称始皇帝继续巡游,北上视察帝国北部边防。沙丘在巨鹿郡南部,巡幸车马由沙丘出发,东北向进入恒山郡(今河北石家庄一带),由井陉关进入太原郡(今山西太原西南一带),再由太原郡北上,经过雁门郡(今山西大同西部一带)进入云中郡(今内蒙呼和浩特西南一带),一直往九原郡(今内蒙古包头一带)方向西去。当时,扶苏与蒙恬统领三十万大军防卫北疆,九原、云中、雁门以东一直到辽东,都是北部军的防区。北部军司令部设在上郡(今陕西榆林南部一带),北部军统帅蒙恬本职为内史,即首都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同时负有防卫首都地区的重任。李斯、赵高和胡亥,用辒辌车密载始皇帝遗体,瞒天下巡游千里,大体上围绕上郡环行,其用意,乃是配合遗书的发送,制造皇帝出巡北疆的行动,镇抚北部军队,威慑在上郡的扶苏和蒙恬。始皇帝死时,正值夏天,驱尸巡行,遗体腐烂发臭,于是命令车载百斤咸鱼,以扰乱尸体的臭味。死人为活人服务,独裁者死不得安宁。可怜千古一帝秦始皇,晚年苦求长生不得,死后的遗尸亡魂,还要为政治服务,不也是人生的悲哀?
胡亥和李斯的使者抵达上郡,扶苏接旨受命,开封读始皇帝赐书落泪,入内舍准备自杀。蒙恬劝阻扶苏说:“陛下在外巡游,没有册立太子,遣派臣下统领三十万大军镇守边疆,委任公子为监军,关系到天下的安危,国本的稳定。眼下有使者携书前来,马上自杀,何以知道是真是假?望公子上书请求复核,复核无误后再自杀,为时不晚。”成败决定于一念之差,悔恨铸成于瞬间之误。对于身处高位、左右国政的人来说,瞬间的选择,往往决定了历史的动向。蒙恬受始皇帝信任重托,是多年统兵在外的大将,凭他对当前政治局势的了解,对皇帝赐书的真伪有相当的怀疑。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杀大将晋鄙夺军权,正是使用诈称使者王命的手段;如今皇帝高龄多病在外,突然有诏书使者来,要皇长子和大将自杀交出兵权,实在蹊跷。蒙恬的判断和劝告,合情合理而又明智。然而,我们永远难以理解的是,扶苏竟然没有因蒙恬的劝告而有所省悟,他当即自杀了,留下了一句“父赐子死,何能复请”的话。后人有称道他仁孝者,有批评他懦弱者,我想他可能是过于刚烈自负,不能曲折委婉。不管怎样说,他不是能够在政治上周旋驰骋的人物。
如果扶苏不自杀,不管是再请复核,还是抗命拖延,秦帝国的命运将完全改观,历史将转向不同方向。扶苏自杀,蒙恬失去依托,被置于极为被动的境地。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兵权交与副将王离,但拒绝自杀,被软禁在上郡阳周县。李斯手下舍人出任护军都尉,代替扶苏,监控北部军。
扶苏自杀的消息传到九原,紧张不安的胡亥、李斯、赵高大喜。他们马上由九原连接咸阳的直道急速南下,进入首都咸阳,发丧,公布遗诏,立胡亥为太子,继位,遵始皇帝生前旨意,号称二世皇帝。李斯继任丞相,主持政事。赵高升任郎中令,跻身于政府主要大臣之列,负责宫廷警卫。三头执政的二世新政权,正式成立。
蒙恬与蒙毅
二世有意释放蒙氏兄弟,继续起用。然而,蒙恬与李斯是政敌,蒙毅与赵高有私仇,在消灭蒙氏的问题上,李斯、赵高二人利害一致。
二世皇帝即位以后,对于扶苏的旧党,首先是蒙氏的处置,成了政治上的首要课题。
蒙氏祖上是齐国人。蒙恬祖父蒙骜,由齐国来到秦国,走客卿入仕的路,官至上卿,先后仕于秦始皇的高祖父秦昭王、祖父孝文王、父亲庄襄王。蒙骜富有军事才能,统领秦军征讨各国,军功卓著。秦昭王时伐齐,庄襄王时攻韩、击赵、侵魏,他都是主要将领之一。秦王嬴政即位,蒙骜以四朝老臣宿将,继续活跃在秦军东进侵攻韩、魏的战场上,死于秦王政七年。蒙武是蒙骜的儿子,仕于秦王嬴政时代,在攻灭楚国的战争中,蒙武先配合青年将军李信攻楚;秦王政二十三年,出任老将王翦的副将,随王翦击杀楚军大将项燕,平定楚国,继续南下,略定百越,战功赫赫。
蒙恬与蒙毅兄弟,是蒙武的儿子。蒙氏兄弟,如同当时欲走仕宦道路的官宦子弟一样,从小学习识字书法、法律章程,以文法之吏步入仕途。秦代是全能官吏的时代,文职武职之间并无截然的界限,文法吏要从军作战,军功吏也可转任文法吏。秦王嬴政二十六年,王贲被任命为大将,率领秦军由燕南地区进军,攻取齐国。秦王嬴政考虑到蒙氏家族由齐入秦,世代为将,在齐国有影响,于是任命蒙恬为将军,协助王贲攻齐。灭齐以后,蒙恬被任命为内史,出任帝国首都地区的军政长官,成为政坛上的新星。
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蒙恬被任命为大将,统领三十万秦军攻击匈奴,夺取河套地区,设置了九原郡,进而连接战国时期秦国、赵国、燕国的长城,修筑从九原直达首都咸阳的军用高速公路——直道,将整个秦帝国的北部边防牢固地统括起来,首都咸阳也由此而解除了北骑胡马长驱南下的安全之患。蒙恬的弟弟蒙毅,精通法律章程,行政干练有能,深得始皇帝赏识信任,一直在始皇帝身边协理政务,位至上卿。始皇帝出行,蒙毅常常随车骖乘;始皇帝入宫,蒙毅每每在御前听事,集宠信尊贵于一身。对于蒙毅的官职,史书失载,由他身为上卿,多年在宫中侍候于始皇帝身边的情况来看,我推想他出任郎中令,多年来是始皇帝的内廷总管和侍卫大臣。蒙氏名族,三世功臣宿将,蒙恬拥重兵威震北疆,蒙毅怀帝宠参谋机要,兄弟文韬武略,忠信历代传家。在始皇帝时期的政坛上,没有可与蒙氏兄弟比况争锋者。
始皇帝遣派皇长子扶苏到上郡,事情固然起因于扶苏劝谏迕意,多嘴烦心,不过,上郡在内史北面,离咸阳不远,是帝国最重要的军事基地,北部军的总部所在,也是拱卫首都的要地。扶苏到上郡监军,与大将蒙恬共事,直接参与军政,掌握军事,得蒙氏兄弟内外相助,形成不可动摇的接班态势,又未尝不是始皇帝苦心安排继嗣的布局。扶苏自杀后,蒙恬被囚禁于上郡阳周县。蒙毅在巡游途中,受始皇帝委托外出祭祀,被就地囚禁于出使地的代郡,听候二世发落。
二世与蒙氏兄弟间并无嫌猜。扶苏自杀后,二世有意释放蒙氏兄弟,继续起用。然而,蒙恬与李斯是政敌,蒙毅与赵高有私仇,在消灭蒙氏的问题上,李斯、赵高二人利害一致。李斯和赵高担心蒙氏一旦复权,将会威胁自己的权力地位,对二世的继承问题也会留下隐患,所以他们极力反对此事。赵高进言二世说:“臣下听说先帝早就有意举贤立陛下为太子,而蒙毅反对。蒙毅知贤而阻断,使太子经久不得立,是为臣不忠而惑乱主上。以臣下之见,对于这样的乱臣,不如诛杀,以免将来生乱。”二世不得不打消起用蒙氏的念头,继续囚禁蒙氏兄弟。二世正式即位以后,安葬始皇帝,大赦天下。蒙氏兄弟的处置,再一次成为二世政权施政的焦点。在郎中令赵高和丞相李斯的极力主张下,二世皇帝终于决定蒙氏兄弟不在赦免之列,予以诛杀。就在这个时候,一位神秘而重要的历史人物,二世的从兄嬴婴站了出来。
嬴婴私下面见二世劝谏说:“臣下听说,赵王迁诛杀良将李牧而起用颜聚为将,燕王喜私用荆轲之谋而背弃和秦之约,齐王建杀戮旧臣而用佞幸后胜,这些耳熟能详的事情,皆是骤然变更人事,导致国家灭亡、主上身首异处的教训。蒙氏世代大臣,三世有功于秦,是国家的栋梁,主上刚刚即位就将他们无故诛杀,臣下窃以为不可。臣下有所耳闻,虑事轻率的人难以治理国政,一意孤行的人不可以辅佐主上。诛杀忠臣而重用无廉行节操的人,这是内使群臣怀疑而外使将帅离心的事情,望陛下熟虑。”但是,二世皇帝听不进这样的忠言。
最后一位秦王的神秘身世
“子婴”是始皇帝的弟弟长安君成的儿子,二世皇帝的从兄,他的名字应当叫作嬴婴。
嬴婴其人,一般人称“子婴”。他是秦末政局中重要的历史人物,最后一位秦王。
有关“子婴”的身世,二千年来一直困惑着史学界。有人说他是秦始皇帝的弟弟,有人说他是二世皇帝的哥哥,也有人说他是二世哥哥的儿子,莫衷一是。实际上,这些都是站不住脚的说法。“子婴”应当是始皇帝的弟弟长安君成的儿子,二世皇帝的从兄,就是堂兄。“子婴”的名字应当叫作嬴婴,“子婴”是误读,误将“儿子叫作婴”的写法连读为名字了。
始皇帝嬴政有兄弟四人。两位幼小的弟弟,是其亲母帝太后与面首嫪毐所生(为区别其他王太后起见,学界称始皇帝母为帝太后),秦王政九年,被嬴政下令扑杀处死。除此之外,始皇帝还有一位弟弟长安君成,与嬴政同父异母,年龄相近。
嬴政生于赵国首都邯郸。他的父亲子楚是秦昭王的孙子,王太子安国君嬴柱的儿子,长期在邯郸作人质,得到大商人吕不韦的资助,娶吕不韦家的舞姬为妻,生下了他,算是长子。嬴政刚刚出生,秦军进攻赵国,围困邯郸,子楚与吕不韦逃脱出城,赴秦军回到秦国,留下嬴政母子孤零零滞留赵国八年之久,吃尽了人世间的种种苦头。子楚回到咸阳时,年方二十五岁,正式做了安国君的继承人,另外娶妻生下儿子,这就是二男长安君成。八年后的公元前251年,做了五十六年秦王的昭王死去,王太子安国君继承王位,是为孝文王,子楚成为孝文王的太子。此时,秦国与赵国和解,九岁的嬴政与母亲一道由邯郸回到咸阳,成为王太子子楚的继承人。孝文王即位时,已经五十三岁,正式即位三天后死去,子楚即位为秦王,是为庄襄王。庄襄王在位三年死去,只活了三十五岁。
公元前247年,嬴政十三岁即位,政权由母亲帝太后与丞相吕不韦摄管。嬴政长大成年,逐渐开始亲政掌权。围绕权力的争夺,秦国宫廷内发生一系列的政治变动。秦王政八年,王弟成监领秦军进攻赵国,受国内政局骤变的影响,在前线叛秦降赵,史称成之乱。翌年,秦国发生嫪毐之乱,嫪毐矫太后诏令起兵,拥立嬴政的幼弟为王,咸阳发生大规模内战。内战的结果,嫪毐被诛杀,太后被迁徙软禁,吕不韦被罢免,不久自杀,嬴政完全掌握了秦国政权。
成之乱和嫪毐之乱,是秦国王室和宫廷内不同政治派系间争夺王权的政治斗争。这一段历史,过于曲折复杂,未曾解明的疑团很多,我准备留待将来再来一一论说。成出生之时,嬴政母子在围城邯郸生死不明,成从其出生之日开始,就是秦王嬴政作为嫡长子的威胁。他被卷入王位之争投降赵国以后,被赵国封为长安君,授与封地饶,就在现在的河北省饶县。从此以后,他就一直生活在赵国,再也没有回到秦国来。
成投降赵国的时候,年纪不到二十岁,留下一位儿子在咸阳,年幼尚在襁褓中,被称为“婴”,就是初生儿的意思,当时大概只有一两岁。以婴生于秦王政七年(前240)计数,始皇帝统一天下时他二十岁。二世元年(公元前209),也就是他劝谏二世不要诛杀大臣时,他三十二岁,正是成熟稳重的年龄。成赢姓,他的儿子婴应当叫作嬴婴。史书上称嬴婴为“始皇帝弟子婴”,正确的读法,就是“始皇帝弟弟的儿子名字叫作婴”。
杀蒙氏兄弟
始皇帝统一天下以来,从未诛杀功臣,也不无端株连大臣。二世杀蒙氏,开无过诛杀大臣的先例,在咸阳朝廷的百官中,不安的情绪开始滋生。
秦二世以幼子杀长子抢班夺权,十几位兄长皆是帝位可能的威胁,自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