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神突然一凌,我惊觉不妙。他毫不掩饰的让我看见他眼里的心思,我心陡然发虚。
昔日我放下书本溜出书房找楚乾玩耍,等到他回来时我便早早跑了回来,捧着书摇头晃脑。他却能洞察秋毫,抽走书本一摸,果然没有温度……现在他的眼神,和小时候的眼神仿佛重叠一样,一下子我现在的心态和当年的心态也重叠,半点没变。这是自然反应么我想问一问?
他唇角上下来回一抿——这是准备做演讲的习惯动作!这几年钟国柒身体面上健朗,精神矍铄,但毕竟是年逾不惑,里子不用想也知道快被掏空了,因而他的“钟心思想”这几年少了他的声音,想必身子嗓子都禁不住摧残,只能做个象征,所以鲜少见到他抿唇的动作。今日我竟然好本事的能让钟老爷子重操旧业,不光是我,这殿内的宫人们,都是很激动的。
我激动是因为钟国柒一旦开始演讲,他所谓的“中心思想”,只能是个“钟心思想”。钟国柒的思想,第一点便是没有思想,我想他此番来的思想经他这么一说,肯定是没了思想,不禁雀跃。而一干宫人何故激动我不作他想。
“常言道业精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如若为细碎不顾大局,不思进取,荒怠一日,再荒怠十日,然后百日千日,天下人心不安啊陛下。老臣自幼看着陛下长大,多年教诲竟不能让陛下付诸行动,老臣愧对先皇,愧对几百载卫国的列祖列宗,无颜苟且。老夫既不能言传身教,几年辅佐都是付诸东海,生有何用?不如一死了之。彼时我与先皇园亭促膝一谈,言及陛下日后大业,老夫夸下海口定能辅佐陛下千古流芳。陛下天生好根骨,本是个福泰命数,只要行事再为谨慎周详,业精于勤,盛世太平之主定成囊中取物。教不严师之惰,陛下今日荒诞罢朝,老身责无旁贷,若一日老身命不久矣,不能了却安邦之愿,哪能含笑九泉。”看到没有停歇的意思,我想说您老想死就去死吧,说这么多不就是想死呗,去吧去吧。
“先皇生前有言,说陛下心不在国,鸿鹄之志潜于深潭,只肯被动。老身明白,多年对陛下不曾降下辞色,不知陛下心中想法,老身教育无方,怎敢功成身退。只好在朝堂之上尽最后一口薄力。他日九泉之下,再遇得先皇凤君,老臣有何脸面。”我看他介于死于不死之间徘徊,实在不忍,很想帮他一把将他推入刀刃之下。可惜只能想想,我依旧一脸受教忏悔之态,嘴里应声诺诺。
我确实忏悔。将一个身体健朗身心健康的人逼到想死又不敢死的地步,真是残忍之至心狠之至!我不禁为自己的作为感到高兴。这感觉就像将糖醋排骨摆在我面前,等我扑过去时又将它收走,然后再摆过来,我再扑过去,再收走,再摆过来,再收走,再摆过来,再收走。来回几次,那我的心境自然就和钟国柒的一样了。但是角色转换一下的话——就好比现在的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0 章
在我开始神游时,钟国柒已将演讲坐了大半。我回过神来,心中诧异他竟然没将中心思想给抛弃,依旧和它缠|绵,难不成找到真爱了?
时间过了大半,钟国柒的声音还在耳边。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有些沙哑,我不禁想到,若父君还在世,声音会不会同这一样?钟国柒面相不错,不惑之年眼角略有细纹,目光沉得像深潭死水,熟褐色看上去也不算可怖。而且据说、传言、不可靠消息称。
他曾是母亲当年选的三个世家子其中的一个。
如若是,我支吾半天只能说母亲眼光好,这种货色放帝都当仁不让是个中翘楚,定然是许多女子春梦里的情那个郎。若说不是,我也想说国师大人一把年纪也该嫁了吧,朝中闲言碎语可说你暗恋我母亲多年未果,一直守身如玉。听上去多不顺耳,毕竟我母亲还要唤您一声老师不是,乱|伦啊这是。
钟国柒低着头认真说着,已达到忘乎所以的境界,完全是度之生死之外,堪比方土的打坐修行。我眼风一瞄,那几个原本精气神都提起来的宫人们个个都蔫了,想来是折服在他的妙语连珠之下了。
“陛下……”
我心头一顿,明白过来这是快结束时的一声叹气,身姿立马端正了。“国师今日教诲,学生受益匪浅,胜读十年之书。学生痛感老师之痛,再不敢罢朝不顾大局。一定谨遵教导悉心改正。”
他张张嘴又想说些什么,眼神撞上我身后的白及。四目相望,而后抿唇作罢。
“陛下明白便是。”
“老臣告退。”
我扶他出去:“老师慢走。”其实我很希望他能走快点,赶上去黄泉路的最后一辆马车。我低下头,为自己大逆不道的心思惶惶。
。。^^。。
昭楠宫
“呃……”
“这是……”
“我……”
白苏眼神深沉,面无表情的看着楚乾:“你在做什么?”
楚乾推开他,绕过白及,捧着一摞画册走过来。将歪歪斜斜画卷彭一声放在桌上,揩了揩汗,笑:“姮姮,这可是哥哥我为你选的世家子,一律三品以上,三品以下果断剔除。三品以上良家子有十九位,年龄正当十六位,声誉颇好十三位,择中十二位,六六大顺,吉利!你看着选吧——哎累死我了。”
我问,这才多久?我说,一天不到……
我撑着额,“你来帝都真是个错误……”
说完这话,我立刻后悔了。我心里切切的的盼他来帝都,巴不得他这辈子都留在这里,我却得寸进尺,这般不知足。他若是真的回了南方,我才是觉得错误。这一刻我只希望他不要记在心上。
楚乾看着我一脸委屈:“我这不是等不及看你娶人吗?大闺女一个了都。”
我说:“你再说一遍!希望我娶之后你好回南方是不是?!”
他上前恭维:“哪能啊好妹妹,我就是想给你找个伴解解闷,省的整天跟个太监不学无术。”他刻意拿眼睛睇了睇白苏,意欲明显。其实他不说,意思也明显,从进来到现在,眼睛不断地朝白苏冒火。说实在的我很气愤,敢情我就是他俩之间干架的托儿,非得踩我的肩膀是吧。
我顶你的肺啊!
“怀王,先皇有遗训,二九之年方可择选凤君。”说着拿眼神威胁楚乾“如今里陛下离生辰还有六个多月,不劳你费心。”不等楚乾反应过来,抱起那叠画卷,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等到楚乾反应过来时,晓得自己辛苦弄来的资料被敌人抢去,恐怕命悬一线,冲出去边跑边吼。
“姓白的你全家——还我画来!!!”
声音在殿内徘徊,留恋的绕了几个圈,逐渐褪去,可见我昭楠宫的音效尤佳,作为主人,我很高兴。
更高兴的是,终于是白及和我两人独处的空档了——
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1 章
我脸上表情有欣喜和尴尬掺杂,半天扯出个笑:“他们闹着玩儿呢……”
“白及明白。”他回我一笑。
明白?他明白什么?
我话都没说完他来这么一句吊人胃口的话。鉴于朕实在好学,耐不住性子想知道他明白什么,开口前两秒我已经等不及自行脑补。
莫不成他是明白我对他的心意,想起以往的情分,种种算来,终于是茅塞顿开晓得我一直为他守身如玉?!我心里翻滚,但仍残有一丝余地,想到好的,我又下意识的想到坏的一面——或许他的明白,是指明白过来我一心切切盼望娶夫,但我碍于羞|涩做些扭捏,给我个台阶?!
前一秒我吓的脖子一梗,惶恐他以为的是后者,将我同“淫君”划上等号,忙不迭打住自己接下去的想法。
我有些不明所以的心虚:“明白……什么?”
他坐下来,身子一晃,一袭月白衫衬得他芝兰玉树。他斟茶递过来我们一人一杯。
看这架势是准备和我促膝长谈了,一时心里说不出是甜是苦。从某一方面来说,白及大有“钟心思想”的风范。
他说:“陛下是想将怀王留在身边,一个都不愿放手。”这听上让去我有种强民男的错觉,“先皇殁逝后,陛下身边在没个说得上话的,纵然有我和白苏,但总归有不便。”是了,大姨妈来的时候就挺不方便的,想到这里我又错觉肚子闹腾起来了,“可怀王却盼着你能找到知冷知热的凤君,为你分担痛楚。”白及,你做我凤君可好?“怀王总说你心不大,该敞开胸怀才是。”我险些掉了下巴,敞、敞开……胸怀?!
关于这最后一点,我表示压力颇大。我不是楚乾,不像他可以生冷不忌,同时,我也做不到他这么无私奉献。我肚量甚小无法容纳百川,这光荣的责任还是拱手让人吧。
我低着头:“那些我都瞧不上,没一个喜欢的。”这话实在是狂傲,我自己都有些吃不住,转念一想,我突然想把自己吃下去的心思都有了!若白及心里有我,但我这话一开口,肯定想我连真男人都看不上,还会看上他这个“假男人”?我抬起头连忙补救:“我都不知道他们本性善恶就将自己交付出去,太莽撞!太草率!”我故意提高那两个“太”字,一来想他明白我看中日久生情,二来要他晓得我是个很传统的姑娘不接受闪婚。
他沉思片刻。
……
“李大人之子李沐传为人端正仗义执言,乔大人之子乔韩祟也是声望极高,在朝中不拉帮结派,且……”……他对我是半点意思都没有吧?我茫然的盯着他,他眼里真切的是在为我打算。我心顿时透心的凉,像浸在水里,还是寒冬腊月里刚解冻的河水针扎般的刺骨。
他怎么能如此从容呢?
一想我又释怀了。他怎么不能从从容容的了?他至始至终都不晓得我心系于他,难不成他还要竭力阻止?
我撑起一个像是在笑的表情:“此事暂且搁下,草率不得。”
他一笑:“是,我倒心急了。”他抬手斟一杯茶,温香四溢,递过来给我,我也接下了。湿热的水汽打在脸上,暖的眼皮子发热。
我想,白及真是个替人着想的好孩子,德智体美劳满分。
。。^^。。
不知为何,楚白二人一直未回来,天已擦黑,偌大的寝宫都是我的呼吸。我无趣的放下杯子,闷着脑袋一下一下的敲桌子,再想起下午白及的一番话,郁卒久久不能挥散。
我藏有很多戏本子,像什么《玉蒲团》《银瓶梅》啊,这些都没有。母亲说这些太淫|秽,在我识字前统统烧了,连具尸体都没留下。所以我错过了良好的爱情启蒙期,但值得庆幸的是,我有一个教育有方的哥哥,弄不来以上的本子,但他为显示自己的过人之处,死活弄了几本小言,自豪的教导我手上,等待我的一通赞词,果然我也随他的愿褒奖了他一番。此后我的精神粮食都由楚乾来接济,直到我不好意思再看鸳鸯蝴蝶他才光荣下岗。
或许是楚天才不甘自己的职业说没就没,花了半个月搜罗了诸多戏本撂我宫中,说要留点证据证明他的成绩斐然才行。
我翻箱倒柜半天也没找到自己压箱底的粮食,反而搜出了几个小瓶子,长得挺亲切的好像认识,索性摆在桌上把玩起来。五个瓶子,各画有五毒,我一拍脑门,记起来了。这不是当初差点要了父君老命的五毒水吗!
我恍然,这是我准备毒杀楚乾时不小心给掉在了角落旮旯里的,没想到他还活着,我不禁热泪盈眶,有种别后相逢的怆然之感和白马过隙的迷茫。
说起这五毒水,还真是和我们楚家有段不小的掌故。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2 章
卫国独有的香料,卫涎香,因几十年前一次提取成分发现涎香的主要做工里有一道赫然是五毒毒腺。随后此事掀起轩然大波,全国上下纷纷都去深山老林里和五毒幽会,有的和五毒生死相随,有的却抱得“美人”归。几年之内五毒数量急剧减少,令人扼腕,但五毒的用处却变的数以千计了。
这其中就包括了五毒酒。
父君生前爱好很多,因而对各行各业都略有涉猎,且成绩斐然,担的上是个全才。但巧女人也难为无米之炊,全男人自然折拜穿针引线。五毒酒第一道工序便是将五毒的毒腺接连穿插,必须是绕过毒囊从根骨的缝|隙穿过。无奈根骨间的空隙太狭窄,世间难得有细针能扎进去。父君当年血气方刚,玩心大起想着还制不服帖这么个玩意儿?抬手将一根绣花针干脆利落的直接扎过去……
五毒之中蛇蝎之毒已经是之最,何况蟾蜍蜈蚣,恐怕无力回天。所幸精通秘术的方土耗掉了三个月的光景,捡回父君当初干脆利落丢掉的小命。
活过来一次的父君依旧顽固,又捣鼓了四年终于熬成了这五毒酒,可惜这辈子都没用过几次。或许就是一根筋,撞了南墙往左边走一步接着撞,母亲这么称赞他的。父君纪念自己的伟大,从小到大就只送给我这个,说这是父君的命,没有什么比这更珍贵的了。
五毒酒剧毒,但锖国的桧木却能过滤掉毒汁。将桧木削成木塞堵住瓶口,滴出来的水汁连同香气都没有了毒性,只能称为五毒水了,用途缩小,也许正是因为用处不广,在针对某一处却发挥极大的作用。若将五毒水与清水混合,半碗饮下,传言可假死两天一夜。
这些年这宝贝没被人掠走,可见他们人品有些问题,运气极差,我想着,为没能得到这好宝贝的人感到惋惜,啧啧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天意,天意让我再一次找到它们,只能是我命不该绝,只能是我人品暴涨,只能是我明艳动人,只能是——
“在笑什么?”
扑通!
我倒在桌上,一只手揽过那些瓶子,另一只慌乱的抹一把脸——虽然我不晓得抹脸和掩饰我猥|琐的微笑有何关系。“没什么。”我努努嘴,表示对白及手上的东西好奇:“这是什么?”
他有些后慢,愣怔了一会,意识到我问的是他手里的物事,恍然的将它们搁在桌上,我赶忙挪了挪小瓶子所霸占的空间,慷慨让出。
“这是内廷里挑出的世家子,十多卷,还有一些待定的还未来得及筛选,只将三品以上的画卷拿了来。”
我说:“你特意去取的?”
他说:“倒不是,路上碰上内廷的宦侍,接手而已。”他抿一抿嘴,“我看过了,倒是不错,今午我说的李沐和乔韩祟也在其内,你该好好看看。”他伸出手想在翻找出来给我看,眼神清冽。
我看他手指修长的在翻转,不自主的伸手覆上去盖住他泛着病态般苍白的手背。我想着,会完蛋的。
他身躯猛地顿住,停下了动作,震惊的反应倒在我意料之外。
我说:“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上心呢?白及,你真的希望我早日成婚吗?”
他依然不敢有所动静,看着他的侧脸我心中一痛,因为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道他做何想法。我分明感到他的手在颤抖,在遏制排斥我的冲动。我眼里神采黯淡更深,手却不能由自己控制的识趣抽回来,执拗的覆在上面,“你真的想看到我娶他人作夫,生儿育女吗?”说到这里,我不敢再厚脸皮的与他接触,生生抽回自己僵硬的手腕,半响,道:“是这样么?白及?”
不到一会,他仍是继续动作,头也不抬,淡淡的,“你的终身是件大事,我自然希望你能找到归宿,当然责无旁贷,你怀疑这些做是什么。”我不晓得他这是在转移话题还是浅显的只明白我字面上的意思,我只知道,他是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