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玉旨雄一捻着小黑胡子点了点头。他虽然对葛明礼这些云山雾罩的话半信半疑,但是秦德林那满脸伤疤是实实在在的。既然葛明礼已经报告那是和共产党搏斗时候留下的印记,自己就应该有所鼓励呀,不然怎么能使这些人为帝国卖命呢。想到这里他就又对秦德林笑笑说,“很好。我从怀疑你的脸已经变成欣赏你的脸了。你的脸乍一看很难看,可是当弄清真相以后,就变得无比美妙了!那些红斑紫块,就像花朵一样开放在你的脸上。我要把你这张脸介绍给全满洲帝国的人看,我要让新闻记者来给你拍照,让你上画报,上电影。在这之前,我还要告诉你们厅长,让他给你发奖,你将要挂着奖章出现在人们面前。当然,不能穿便服,要穿警官制服。”说到这里他转对葛明礼问道,“他是什么警衔?”
葛明礼这时正张大着厚嘴唇,用惊讶的眼光看着玉旨雄一。他原来只期望王旨雄一不责怪他和他的喽啰,却没想到在那黑胡子下面竟唱出这么一大套好听的赞歌。他的亲信得到赞赏,他当然欣喜万分了。他忙高声回答道:“报告主席顾问官,他是一道杠一个花的警尉补。”
“这太小了。”玉旨雄—一挥手说,“应该再给他添上一个豆!”
“是。”葛明礼一碰后脚跟说,“马上晋升他为警尉!”
玉旨雄一点点头,又转对目瞪口呆的秦德林说,“你的意下如何?”
“我,我……”秦德林眼睛里滚下两颗泪珠。他异常激动地擦了擦眼睛,然后张嘴说话了。这回他不再磕巴,突然降临的幸运犹如一把开心钥匙,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非常流畅地说道:“主席顾问官阁下,您犹如卑职的重生父母,只有您能透过这张难看的脸皮看出美丽的花朵。您的一番金玉良言使我第一次认识了自己这张脸的真正价钱,我以后将要抻着脖子走在大街上,让所有的人看看这张脸,因为这是被您——主席顾问官阁下赞扬过的一张脸。”
秦德林一口气说完了这一段话。
这回轮到玉旨雄一惊讶了。他没想到这个一直语无伦次的人竞能滔滔不绝地发出感恩之词,不由得指着秦德林的嘴问道:“怎么回事,你的嘴不疼了?胆不小了?”
秦德林立即回答道:“报告主席顾问官,您那一番话犹如一碗参汤,您那一个豆犹如一粒金丹,药到病除,使卑职万病全消。卑职今后愿为日满协和效尽犬马之劳,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秦德林这几句话倒真使玉旨雄一欣赏起来,他不由得又看看秦德林,然后说道:“方才葛先生曾经说过你的名字,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卑职的贱名叫秦德林。”
玉旨雄一点点头,转身向葛明礼那张大写字台前走去。他走到写字台前,往大皮沙发圈椅上一坐,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伸手到笔筒里去拿铅笔。就在他这一伸手的工夫,忽然被写字台上摆的文房四宝吸引住了。他不由得又从圈椅上抬起屁股,探着脖子欣赏起来……
葛明礼本来识字不多,胸无点墨,他摆文房四宝干什么呢?原来自从他当上特务头子以后,处处都要讲排场,摆架子。这张大写字台顶上,开始没摆什么东西,他总觉得空荡荡的,不但不好看,也显得没文化。天底下就有这么一种假斯文,越没文化越要装成有文化。于是他就请教行家,开列单子,派人四处搜寻,很快就搞来了高要的雕花端砚,湖州的特制毛笔,御用徽墨,安徽径县的宣纸。另外还有一个南明陵武时代的青铜墨盒,一个精工细雕的玉石笔筒,上面雕的是手执大笔的魁星。其他还有笔架,仿鉴子等等,都是有讲究的艺术珍品。开始他摆这些东西不过是为着好看,后来见大汉奸郑孝胥和张景惠都到处给人题字,他想自己将来也要当更大的官,到时候一定也会有人来请题匾额,不会写怎么能行?郑孝胥是科举出身,自己不能相比。可那张景惠是个豆腐匠呀,豆腐匠能写自己为什么不能写?功到自然成啊!于是他就像小学生一样,每天总要写两篇大楷,因此他那墨盒和毛笔倒始终是饱含墨汁的。
这时玉旨雄—一边看着一边嘴里发出喷喷的赞叹声。
葛明礼见状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玉旨雄一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惊奇的目光说:“想不到葛先生还是个文物收藏家!”
葛明礼受宠若惊地搓着大手说:“这都是早年在市场买下的小玩艺儿,阁下要是看着好的话……”
“不,不,我只不过是欣赏一下而已。”他一边说着一边揭开墨盒盖,见里面绵满墨足,不由得说,“看着这些难得的珍品,真想写上几笔。”
葛明礼一听,马上探着脖子说:“阁下要写字吗?”
“有宣纸吗?”
“有,有。”
葛明礼忙向墙角走去。
墙角的挫几上摆了一个青花瓷瓮,里面插着成卷的宣纸和装裱好的画轴。这是他在卢运启家学来的。他见卢家大小客厅里都有这摆设,也就照猫画虎地摆设起来。这时他忙抽出一张宣纸,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铺在写字台上。
玉旨雄一满意地点点头。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摘下笔帽,蘸满墨汁,略一思忖,就挥笔写下了八个字:“日满协和,共存共荣户‘这八个宇写得刚柔相济,楷中有隶,将钟籁与颜真卿融为一体,使之自成格局,堪称为日本书道中之上乘。
玉旨雄一写完了,举着笔,面有得意之色地看着葛明礼,他多么想听到观看者的赞词啊!就像任何艺术家表演完节目,期待着观众的热烈掌声一样。
葛明礼也明白玉旨雄一的心思,他搜索枯肠地想赞词,可是在他那充满骂人脏话的语言仓库里,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词汇。他憋得面红耳赤,喘着粗气说道:“好!写得好!有劲!有劲!真有劲!”
不懂书法的人评论书法大体都用“有劲”二字概括之,葛明礼也不例外。他对书法的评论和他那珍贵的文房四宝正成反比例。
玉旨雄一凝视着葛明礼,眉头忽然一皱,嘟嚷了两句日本话。
葛明礼不懂,又回头看着齐德荫。
齐德荫仍然原地不动地站在门前。玉旨雄一嘟嚷的那两句话,他听明白了,意思是:“我这真成了画花给瞎子看,吹喇叭给聋子听,真扫兴!”但是这样的话怎么能翻译给葛明礼听呢?他只好装成没听明白,对葛明礼微微摇了摇头。
葛明礼是一种具有进攻性格的人,要是打排球他一定可以成为一名攻击型选手。这时他并不知趣而退,却又回过头来对玉旨雄一说道:“请阁下原谅卑职的蠢笨,卑职还没有学会友邦的大和语言,刚才阁下的两句训词卑职没听明白。卑职不好回答。”他又一指站在门旁的齐德荫说,“连懂友邦话的卑职的部下也没明白,八成是太深了。请阁下用满洲语言再训导卑职一遍。”
感到扫兴的玉旨雄一被葛明礼这番表白竞逗笑了,他一边笑着一边说:“我是说你对我称赞的太过分了,连说了三个‘有劲’,好像我吃了你们北市场卖的大力丸一样。”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葛明礼、秦德林和齐德荫也跟着笑了。
玉旨雄一在笑声中挥了挥手,一指秦德林说:“好了,我这几个字就送给你吧,也是奖励你的意思。你的名字是…。”
“秦德林。”秦德林身子一弯说。
玉旨雄一点点头,挥起毛笔,没有按一般款式,而是在八个字下边,写上了“书赠秦得利”五个字,末尾又题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一旁看着的葛明礼发现秦德林的名字写错了,又忍不住地指着秦德林说:“方才他回答阁下问话时候口齿不清,没说清楚。他的贱名是秦德林,道德会的德,二木成林的林。”
玉旨雄一看看自己写的题名,翻了翻眼睛,一摇头说:“不,他应该叫秦得利!秦谐勤的音,意思是只要勤快,就能得利!”说到这里,他又指着秦德林说,‘方才你把我奖励你那’一个豆‘和那番话,比成’一碗参汤‘,’一粒金丹‘,而且把我比成’重生父母‘,这说明一得利你就高兴,所以这名字对你是最合适了。希望你今后为满洲帝国勤快地于事,那你就一定会多得大利!“
秦德林兴奋得脸上的红斑变紫,紫斑变青,声音激动得发颤地说:“卑职秦得利万分感谢阁下赐名的恩典。这名赐得不但响亮,而且吉利。卑职从现在就改。”
“不,不能现在改!”葛明礼冷不防从旁冒出了一炮。
这一炮把玉旨雄一和秦德林都弄得愣住了:他们俩惊奇地望着葛明礼。
葛明礼挺胸凹肚,胸有成竹地对着玉旨雄一说道:“主席顾问官赐名给卑职的部下,这不但是被赐名人自己的光荣,也是卑职和全体特勤人员的光荣,所以不能毛毛草草地说改就改。卑职要禀明厅长,开全厅大会,举行个赐名仪式,到时候请主席顾问官你老人家也来训导。”
玉旨雄一没想到这个表面上看来脑满肠肥的家伙还有这么一招,不但出人意料,还真有点出奇制胜之感呢。他不由得转惊奇为欣赏,微微一笑说:“我就不参加了,至于怎么办好,请厅长来走吧。”
“是”
秦德林这时更加兴奋地说:“要是那样的话,能不能让卑职的兄弟也来参加?我们弟兄都犯德字,卑职改了他也应该改。”
玉旨雄一问道:“你兄弟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
“卑职的兄弟是道外警察局的警士,名叫秦德才,是才能的才。”
“那就改成发财的财吧。你们弟兄二人,一个得利,一个发财,很好。”玉旨雄一说完又忍不住笑起来。
秦德林又激动地说:“谢阁下又给卑职的兄弟赐名,以后我们弟兄一定会发福生财,吉祥如意,时来运转,步步高升!”
“好了。”玉旨雄一从写字台上拿起宣纸说,“把这个拿去吧。”
秦得利(我们以后就这样叫他了,因为这名字对他确实更合适一些)忙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题字,然后高举过头,迈正步向屋门走去。这是他们厅长恭捧博仪“即位诏书”走进大会会场时的姿势,这回被他用上了。
站在门旁的齐德荫连忙给他推开了屋门,于是秦得利就一直走了出去。
这时玉旨雄一对葛明礼说道:“葛先生,现在我们可以办公事了吧。”
“是。”葛明礼马上立正说,“方才厅长已经吩咐过我,说阁下要亲自审问那个姓罗的小共产党。卑职马上就让人把他押到刑讯室去,然后您再……”
玉旨雄一没等他说完,就挥了挥手说:“不要上刑讯室,就把他带到这里来。”
“这里……”葛明礼迟疑地看看屋说,“这里什么设备也没有,审问起来……”
“要什么设备?刑具吗?”
“是呀。”
“为什么要用刑具呢?”玉旨雄一翻了翻眼皮说,“使用刑具审问犯人是审问者无能的表现,攻心为上,用刑为下,何况对付这么一个小共产党。”
“是!”葛明礼回手一指齐德荫说,“遵照主席顾问官阁下的吩咐,带犯人!”
齐德荫应声称是,转身要走。玉旨雄一又把他召唤回来说:“把你们的审讯记录也带来。不要带打手,这里用不着他们。连你也不要来了,就让秦得利押来就可以,犯人不是他抓来的吗?”
“是。”
“还有,带来以后先在别的房间里等一等,听我的召唤。”
“遵命!”齐德荫举手敬礼,走出了屋门。
屋里只剩下玉旨雄一和葛明礼。
第38章
葛明礼双手捧给玉旨雄—一杯碧螺春。
玉旨雄一说了声“谢谢”,然后一指写字台旁边的椅子说:“请坐下,我觉得我们之间需要谈一谈。”
葛明礼没有坐,仍然垂手直立着说:“顾问官阁下有话请吩咐,卑职立即照办。”
玉旨雄一挥挥手说:“不,不是吩咐,是彼此之间的交谈。你先请坐下,坐下好谈话。”
在玉旨雄一的再三相让下,葛明礼坐下了。但只坐了半拉屁股,双手放在膝盖上,胖大的身躯挺直得像根木头撅子。
玉旨雄一微微一笑说:“昨天我肝火太盛,对你说了些不敬的话,你不介意吧?”
葛明礼忙又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说:“卑职只嫌阁下训导得太少了。卑职从昨天到今天,一直背诵你老人家的训词,可惜卑职太笨,没记全。趁现在有空,你老人家能不能再训导卑职一遍?”
玉旨雄一又忍不住笑了笑说:“葛先生倒是个很有趣的人。”
葛明礼忙说:“能使阁下觉着有趣,也是卑职的光荣。”说完这句,他又用半拉屁股坐下了。
玉旨雄一呷了一口碧螺春说:“咱们换个话题吧。最近卢运启的情况怎么样?”
“自从上次卑职和何占鳌厅长向阁下回禀了他的情形以后,卑职又去过一次。这个老家伙竞闭门谢客,任何人也不见了。”
“你没有去看看今妹吗?”
“去了。家妹说老头病了,大夫说需要静养。”
玉旨雄一眨了眨小圆眼睛说:“什么病?”
“说是心动过缓,一分钟跳三十几下,叫什么原发性心脏病。”
玉旨雄—一皱眉,忽然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一圈。
葛明礼也忙站起来。
玉旨雄一站到葛明礼面前,紧盯着葛明礼问道:“你看他是真病了吗?”
葛明礼马上回答道:“这是个老狐狸,大大的狡猾。他的话,得二八扣。”
“嗯,起码也得三七折。”玉旨雄一点点头说,“看起来这个卢老头又在对我们摆迷魂阵。可是他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迟早非让他拜倒在我的脚下不可。他那反满抗日的思想,已经被我们抓在手里了。远的不讲,就说他小书房里挂的那副对联吧,就是一个明显的罪证。”;
“就是何占鳌厅长上次背给您听的那副对联?”
“嗯。你能背吗?”
葛明礼红着脸挠了挠他那大秃脑袋说:“啤职肚子里墨水太少,背不下来。”
玉旨雄—一指写字台上的墨盒说:“你这里装得可不少。不要光摆着看,要真正的往里喝。”
葛明礼赶忙说:“啤职正在往肚里灌,天天灌一点,天长日久,就灌满了。”
玉旨雄一忍不住笑了笑说:“好,希望你能快点灌满。那对联你不会背,挂在对联当中的那张画你总会记得吧?”
“记得。那画画得让人看着身上发冷。满地蒿草,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树,天上净是黑云,大风刮得满地都是树叶,还有几只黑老鹊在天上飞。”
“嗯。这么一张画,再配上那副对联……”玉旨雄一说到这里,低声吟咏道:山河兴废供搔首身世安危入倚楼“这是中国南宋诗人陆放翁的诗句,他活了八十五岁,一生都主张抗拒金兵,收复失地。他这首诗就是针对金兵人侵而发的。现在卢老头把它悬挂在满洲帝国的国土上,在那里发着什么‘山河兴废’、‘身世安危’的牢骚,再配上那么一幅满目凄凉,使人心冷的鬼画,他那反满抗日之心,不是明摆在他家那堵墙壁上了吗。我们这正建设王道乐土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