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赜眉心那里突突直跳,握着天青色老枝红梅云瓷杯的手“咔嚓”一声竟将杯子捏碎,鲜红的血流出来,溅到杯子上面,比红梅更猩红夺目。
“皇帝,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这不值得。”太后最后道,站起身,“朝堂上的事,我无缘置喙,但这方面的事情,皇帝,请你三思。”
太后离去很久,燕赜犹自坐在原处,他没叫人处理手上的伤,和梨子不敢上前,只担忧地时时相望。
可能真的只是求而不得的不甘而已,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她的无双美色,乱花渐欲迷人眼,色不迷人人自迷。
他的父亲太宗,像天火一样强大、澎湃而富有激情,而他的母亲,则总是像天际的北斗,冷静、理智的不像人间所有。人都说太宗若无谢氏,则不能得天下,而燕赜却听母亲偶尔说过,若无太宗,则无法拨乱世、建新朝。
他们是政治夫妻——如果父亲不是有那样的能力和家世,母亲不会嫁与他,燕赜渐渐地知道,但他同时明白,无论怎么样,父亲都会娶母亲。
这是他们的不同,而他——是他们的结晶。
一时间,燕赜感到自己身体里属于父皇的那部分激扬澎湃和属于母亲的那部分冷静理智几乎要摧杀了他,终于,他站起身唤道,“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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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老夫人不乐意见她,盛初初除了早上去松巍院请安,用膳时均是在自己房中。
厨房照例送来晚膳,主屋房门关着,绿箭接过食盒,打发走厨房的人,推门进屋。
屋里面静悄悄的,垂花对门那里素纱放下,能隐约看见里面新夫人正坐在长榻上,绿箭走近,轻轻唤道,“夫人,用晚膳了。”
一会儿里面方道,“先放外面。”
绿箭应是,将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放到外间的榻案上。
初初听见她关门的声音,烦躁地用手捂住脸,陷到这样混乱的关系里,想到皇帝最后和她说的那些话——荒唐,荒唐!除却最开始的烦乱、愧疚,所有纠结在一起的种种心绪,她感到疲惫。
外间传来响动,她以为仍是绿箭,刚要说话让她先出去,素纱掀开,一个十七八岁样貌普通的丫鬟模样的女子进来,竟然是老夫人身边的银钩。初初一惊,未及开口,银钩一根手指在嘴旁竖起示意她别出声,到跟前压低了声音问,“你没吃饭吧?”
初初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只不说话。银钩朝外面看了一眼,匆匆对她道,“你别说话,只听我说,那外面的饭菜不能吃。”说罢转身要走。
初初将信将疑,沈骥临走前那一夜,夫妻俩喁喁说了些话,沈骥确实嘱咐过她这家里他也有一些耳目,到时候会帮助她,却没有说具体是谁。
唤住银钩,“你把话说清楚,饭菜不能吃——莫不是有人要害我?”
银钩站住身,转过来索性道,“二夫人,二爷曾于我有恩,所以我答应他留意老夫人——这饭菜也不是剧毒,只是吃了以后人会生一场大病,渐渐不治。”
初初脸唰的变得煞白,“你说的可是真的?”
银钩道,“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是偷偷溜出来的,却要走了。”说罢转身离去。
初初此时当真是心乱如麻,下榻来到外间,只见案子上摆着四菜一汤,还冒着热气,酒酿圆子,蒸花鸽,青菜豆腐,黄豆焖饭,还有一钵清汤,与平素无二,银钩的话是不是真的——
眼前仿佛能够看见钟老太君手持紫雕杖,利眼冷冷得看着她——你还有何脸面待在我沈家?我沈家两辈子人的清白,都叫你玷污了!若是在今日以前,初初还有底气挺直脊背,哪怕对方有再多的非议,但经过今日,她捂着心口坐到榻上。
走出房门,让绿箭红槊等人都退下,初初自行去东厢唤来李医娘和枭鹰。
枭鹰看见案子上有肉,缓缓飞过去。
“小枭!”初初厉声道,枭鹰一个突,停到架子上,狐疑地看着她,显得不满。
李医娘亦觉得突然,初初解释道,“饭菜里有毒。”
李医娘亦吓白了脸,她常年身处行宫,其实性子极其单纯,对这些宅门里的阴私着实陌生,失声道,“不会吧,何至于如此歹毒。”
初初苦笑摇头,于此处不想再多说。李医娘性子通透直接,叹道,“看来,是猜到今日的事了。”
初初难免觉得刺痛,自己离席半个多时辰,别人或许没有多想,但同去同回的张夫人却难以瞒过,她想到沈骥曾说过张氏夫人最是通情达理,但再通情达理的人也难以原宥这样的事吧——这一回,她是真的无可原谅。
“怎么办?”一人一鸟,皆看着她。
初初看向她二人,一个是萍水相逢却十足投缘,另一个——枭鹰淡金色的瞳仁里流动出跃跃欲试的神情,那是另一片天地——一时间,初初仿佛看见他曾经生长过的地方,淡蓝的海子,比海子还要蓝的天空,青青的草原和飞鸟,成群的云朵一样的羊群。她问道,“你们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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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太君合上佛经,金戈将她从垫子上扶起,老夫人年轻时杀伐多了,本最不信这些,但金戈记得,几年前表小姐钟青璃客死异乡之后,接到消息的那天,钟太君一天都没怎么吃饭,后来,松巍院的一侧厢房改成了佛堂,老夫人每天晚上都要抄几页佛经。
银钩走进来,“老夫人,二夫人求见。”
“谁?”钟太君警醒地看了眼银钩,突然间精光闪烁,沉声问道,“你刚才是去了哪里?”
银钩也不分辨,跪倒在地。
钟太君冷笑,“好好好,我白养了你——先起来吧,”端坐到榻上,“让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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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人来晚了一步。
暗卫怀揣秘药,赶到伯爵府时,却看见二房的院子悬挂上了白绫。
暗卫大惊,隐藏在房顶。好在这院子里来往的人不多,只几个丫鬟穿梭其间,未闻悲声,也并没有看见李医娘和枭鹰的身影。
他不禁怀疑,也存了侥幸,趁空闪进房内。
屋子里果然没有尸身,暗卫正疑,却看见主卧室长榻桌案上一个黑底大红唐纹漆皮盒子,约莫八寸长、六寸来宽,上面放着一张白色签纸,写着:皇帝陛下亲启。暗卫才知道,这屋里的人知道他今天会来,并已先行一步,他将盒子揣在怀里,趁夜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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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色的桌案上,黑底大红唐纹的盒子静静躺着。
皇帝陛下亲启。
是她的字迹,清隽有力,仿佛男儿书写,从字面上看莫辩雌雄。
烛光下皇帝的脸阴晴不定,他狠,她比他更狠,他绝,她比他更绝,他快,她比他更快——她终究是要负了他的心意,连一个物件都不留。
想唤和梨子将盒子拿去毁掉,却还是打开盒盖,不禁一愣。
封皮不见了,十二页画册只剩下最后两页。打开它,女子承欢后的娇态嫣然,欲嗔还羞,再没有其他一纸一言。
三更半夜难为情,此刻无声胜有声。
第39章 交锋(新)
————————————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歧——————————————
十月,北方已经进入深秋,南宁州(注:现为云南省曲靖市)的天气却是刚刚入秋。
岭南的秋天和北方的秋不一样,沈骥一向在北边生活;对这边潮湿的气候真有些不适应。
昨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夜间湿冷,早起到处都雾雾霭霭的;穿上战甲却又变得潮湿闷热。要知道那时候一个普通步兵的步兵甲或皮甲全部穿戴起来就得十余斤;平日半甲也得有七八斤,骑兵所着的明光、两裆铠更有近二十斤重量;穿在身上,相当于绑上了硬壳的重袄。这样的天气,虽温度不很高;但湿闷的空气让战甲上身不一会儿全身汗就湿透了,蒸的人难受,沈骥从营帐中出来巡看一周,发现大部分兵士都没有按照规定将穿戴甲衣,不禁皱眉。
他之前向上官反映过这个问题,但大多数将官对此不以为意。他们这一支军队是在蜀地集合,于两日前到达南宁州,一共三千人,领军的叫做贺延山,岭南大都督吴必火下属藩镇守将,正四品,沈骥与其他三人共四名副将,除了沈骥,其他都是地方将官。
军中弥漫着浓郁的乐观气氛,从吴必火到贺延山,谈论最多的就是速战速决,甚至那贺延山见到沈骥的第一句话就是“沈副将,新婚出来的滋味不好受吧,争取让你回家过冬至。”因此当沈骥向他反映军中纪律过于散漫、兵士们不正规着装时,贺延山相当不以为然。
“嗤,都不一定摸的着战场,这般认真做甚!”当时营帐里另外一个副将讽刺道,他已经五十多岁,打过立国战役,从炊事兵做起干了四十年才混到从四品副将,见沈骥年纪轻轻就已与自己同一职衔,以为他只是来捞战功的勋贵子弟。
沈骥没有多言,但每天依然坚持日常着半甲,操练时穿戴全甲,并要求自己的手下偏将和五百名兵士亦做到如此。
将营地巡视一圈,回营房的路上,校尉长周成迎面而来,“将军,家里来信了!”
沈骥接过信,打开一看,脸色登时大变。周成站在边上,侧眼看那信纸上似只有草草两行余字,自家主子却不知为何只抓着信纸,怔怔地盯着纸张半日不动,他也不敢问,不多时却见沈骥把信纸揉成一团,沉声道,“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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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亮,崇业坊徐国公府门前,侧门打开,有仆人开始清扫门口黄土,洒水浇尘。
一个管事模样的人站在影壁那里监督,这时候,一个四十多岁、身穿青色布裙,头戴斗笠面纱的中年妇人不知从哪里出现,走到他身边。
“干什么?”那管事正专心看人洒扫,不妨身边站了一人,当下背着手,斜睨着妇人。
妇人穿着虽朴素,气度却不卑不亢,柔和好听的声音道,“我家夫人想见你们李夫人。”
李夫人就是国公府长媳李氏,杨典的夫人,“噗,”管事涵养不错,还是略带不屑的笑了,“你家夫人——呵,这位大嫂,看看那顶上敕造招牌,这里是国公府,不是你们街里街坊,您是不是认错了门……”
话未说完,妇人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书信,“见到此信,李夫人必见我家夫人。”将信件硬递到他手里,笃定镇定的语气,管事倒真有些含糊。
怕他不办耽误事,妇人又道,“你若是误了事,仔细日后你家主人知道了怪罪。”
这封信辗转地还是递到了内院,李夫人的贴身侍女榴花将信打开,只见素白的白纸上,却只写了一首诗,云:
有侄始六岁,字之为阿龟。
有女生三年,其名曰罗儿。
一始学笑语,一能诵歌诗。
朝戏抱我足,夜眠枕我衣。
她有些不解其意,问送信的婆子,“这是什么人送来的?”
那婆子笑着道,“老奴也不知道,是门房上的老宋,说是今儿一开门就有一个妇人,四十来岁,穿的一般,看着有些气派。”又加了一句,“说是咱们家夫人的故人。”
榴花点头,“知道了。”转身进屋,过一会出来,向婆子吩咐道,“把她带到二门那里,安静些儿。”
婆子先想问后面怎么办,看看榴花的神色,知道后面就不用自己管了,屈膝应道,“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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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李夫人所居的正院厢房。
榴花按照李夫人吩咐的,亲自出去,将中年妇人带到厢房内,李夫人一看,那妇人身着青布长裙,身材微胖,待她除下斗笠面纱,白皙的圆圆的一张脸,竟有些似曾相识。李夫人一惊,“怎么是你?”
三天前太后邀请勋贵大臣家的女眷进宫赏菊花,李夫人亦参加花宴,当时就看见这个妇人陪伴在盛初初身边,那时候还感叹她的际遇,没想到宴会过后第二天就传来她失足落水暴亡的消息。
有人说是皇帝杀了她,有人说是钟老太君下的手,也有人说这都是流言,她的死或就是一场意外,无论如何,总归是红颜薄命。刚看到素纸上的诗时,李夫人也有一瞬间的猜疑,没有想到竟真的是她。
看李夫人吓白了脸,李医娘微微欠身,唤,“夫人,”
李夫人很快恢复过来,问李医娘,眼睛里带着警惕和怀疑,“她想怎么样?”上次在甘露殿见面,她对盛初初的印象并不好,后来杨家差点遭逢大祸,夫君从京都被调任到蜀中,虽然知道此事不能怪盛家,尽是皇帝的安排,但李夫人对姓盛的难免产生芥蒂。杨典却是执着有定念之人,虽如此,事后仍坚持接济身在云南的盛予印,李夫人有意见,但还是按夫君的要求去做。现在这名炸死的盛家五小姐找上门来,她很怕她会做出对夫君和杨家不利的事情。
李医娘多年为医,医术高明,声音有舒缓的作用,“鄙姓李,贸然打扰,真是抱歉,我家夫人只想知道怎样和她侄子予印联系,没有其他意思。”
李夫人松了一口气,却还没有完全打消疑虑。李医娘来之前,初初将上次二人相会的情形告诉过她,并教她要如何说,便接着道,“今日来还有两层意思,一是夫人让我代她向您致谢,府上对他们家的大恩,今世都难忘,二来要向您致歉,上一次您的好意,她当时身在深宫不由己,只能佯作不解。其实于她心中,没有一天不盼着能和侄儿团聚。”
联系到后面发生的这些事,李夫人相信了。再想了想,命榴花去主屋取来一封书信和纸笔,将信中所记的地址誊到纸上,递给李医娘。李医娘接过一看,果然是云南的一个详细的地址,那地方听都没听过,但总归是有了方向,当下深深欠身,“谢谢夫人。”
李夫人道,“现在那边有战事,你们还要去吗?”
李医娘回道,“多谢夫人关心,只是她再等不得了。”
李夫人又命榴花出去,回来时捧着一个青布包袱,放到案上,李夫人道,“我会让人送信给伍先生,告诉他们你们要去,这是白银二百两,你们拿去用。”
李医娘当真有些意外,缓缓道,“早听说国公府的杨大人最重情义,急人所急,果然……”她不是矫情做作之人,当下起身道,“大恩不言谢,我这就去了。”
“等等,”李夫人唤住她,迟疑着问道,“你们……五小姐是已死之人,你们怎还敢在这京城出入?”
“哦,这个啊,”李医娘嫣然一笑,她虽不再年轻,这一笑却颇灵动,“夫人请看,”只见她从袖里拿出一些物事往脸上涂抹,李夫人也没看清,不多时就见一个肤色黧黑、鼻翼宽大的全然不同的女子站在自己面前。李夫人讶异,“你……这……”
李医娘笑道,“夫人,鄙人略通医术,这些不过是雕虫小技。”
待她走后,李夫人问榴花,“这世上竟真有易容术,方才她那么样儿的一弄,你看清楚了吗?”
榴花摇头,“奴婢的眼睛哪里有夫人快。”
李夫人嗔了她一眼,一时扶着额道,“老爷不在,这事儿也不知我做的对不对,哎……把纸笔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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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容术真的不是那么神奇和玄幻,每个人都有一张脸,脸上就这么些东西,颜色、形状、位置稍微的不同,容貌就显出很大的变化。
初初这时候在永驿坊的一间客栈里,等着李医娘回来。若不是架子上蹲着的枭鹰,很难再认出她就是那倾国倾城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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