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宋仙儿白了脸儿,又惊又疑,刚那最后一句话分明是说的她,史靖苿扶住她肩,“妹妹!”宋仙儿转脸看她,“姐姐你听她方才说的什么……”突的将嘴唇咬住,掩脸嘤嘤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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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我说,你这性子也忒燥了些。”方贵妃缓缓地将茶勺里滚烫的热水浇到茶宠上,原先碧绿的蟾蜍茶宠立刻变得通体金黄,张开的蟾嘴里吐出细细的一条茶线。
“你哪里知道……算了!”刘贵人终于还是没有将那天下午长庆殿颂元阁的事说出来,毕竟自己恬着脸去找皇帝,说出来也不是那么好听的。
方贵妃没有看她,细细地拂去茶汤上的沫子。
刘贵人看的不耐烦,“真不懂你怎么就这么有耐性弄这些个东西。”
方贵妃一笑,“在深宫里头,不耐性弄这些个玩意儿,还能去做甚么?我可没闲心到处去生气。”
刘贵人不说话了。方贵妃虽如她所言,是个“好性儿”,但并不懦软,最是绵里藏针,否则也不可能代掌后权,四处周到。她二人交情虽厚,刘贵人却也不敢在她面前太过造次。
阳光照在方贵妃半幅衣袖上,上面大朵大朵的牡丹丝丝蕊蕊,栩栩如生,刘贵人看的入神,半晌道,“都说那许美人有你的几分品格,其实她哪里有你万一呢?”
“呵,那是你偏着我,许美人比本宫年轻,又有才华,我看她很沉得住气。”
天热,刘贵人忍不住又有些气燥,扯下身上的流苏,嘟囔了一句,“这宫里有什么好,早知道就不进宫了,现下该有多快活。”
方贵妃嗤的笑出声,茶勺子一撇,故意洒了些凉水儿到刘贵人身上,“还说,你这个爆炭到处点火,还得本宫为你灭去,”吩咐侍女玉珠,“拿《女诫》妇行篇来,给两位良媛送去,唔,邓美人也送一部。另赐两位良媛紫玉舒缓膏各一瓶。”
玉珠一一应是。
这时候,一个宫人进来通传,“贵妃娘娘,和梨子公公来了。”
“快请进。”方贵妃闻言整整衣衫,端正好坐姿。
“贵妃娘娘、刘贵人,”和梨子一入内,见贵妃、贵人都在,欠身向二人行礼。
“公公所来何事?”方贵妃问。
“皇上让奴婢来,请贵妃的凤印一用。”柳皇后薨逝后,后印由方贵妃代管。
“嗯?”凤印一般只在册封嫔妃或女官时使用,方贵妃问,“皇上要册封什么新人吗?”刘贵人亦凝神支起耳朵,。
“是。”和梨子答,“皇上封长庆殿的盛宫人做七品宝林,赐居甘露殿。”
刺啦一声,是刘贵人的瓷盅盖子划过杯口,方贵妃点头道,“本宫知道了,请公公稍等,本宫去请凤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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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是七品宝林,而且是赐居甘露殿,甘露殿的主位即是天佑三年册封的羊美人,如今已彻底失宠,甘露殿便也形同如半个冷宫,这一位新晋封的盛宝林,同样是宫婢出身,大抵日后也难逃一般的命运吧。
第二日,当初初以新人的身份去太后的沐辉宫请安行礼,太后宝座下侧坐着的嫔妃们大都这样想着。
虽则这样想,但嫔妃们多少对这位盛宝林还是有些好奇。宫里没有绝对的秘密,之前隐约知道有这么个宫人,很受皇帝宠爱,但因其身在长庆殿,又是皇帝身边的近侍,几乎没人见过。
“太后殿下,臣妾给您问安。”
初初是随甘露殿主位羊美人来太后殿请安。两个人站在下面,羊美人一如既往的局促,相似的场景,让她想到四年前自己被封做美人的那天,被匆匆押来请安的情形,四年过去了,她从没有学会和这些贵族女子相处,此刻感到由衷的紧张,鼻尖渗出汗滴。
一旁的初初从容许多。毕竟自幼在盛府长大,又在沐辉宫随太后三年,她的礼仪姿态无可指摘。
太后嫌恶地看了羊美人一眼,转向初初时,就柔和很多。
“起来吧。”她淡淡道。
“是。”初初站起身,太后让余香念出赏赐,初初再次跪拜谢恩,复起身时,忍不住嗽了几声。
“臣妾失仪,”她侧过身,以帕掩口,楚楚之姿毫无扭捏作态之处,是她天然自带的。
“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太后没有怪她,神色和缓。
“是,臣妾不慎染了风寒,病了几日。”
她二人这样一问一答,旁边坐着的嫔妃们什么心思都有。有机灵活络的便想,看来不管皇帝的态度如何,太后对自己这位曾经身边的宫人还是待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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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后殿出来,嫔妃们三三两两散回各宫。
初初依旧和羊美人一道,两人的侍婢们在后面跟随,皆默默地走着。
到一处宫墙夹道时,听见后面有人唤,“盛宝林,”声音娇脆。初初停下,回头一看,是史靖苿和宋仙儿二人,正向着她们走来,只不知是谁唤的她。
羊美人很局促,“你……我,”她欲言又止,看看后面,再看看初初,终于道,“我,先回去了。”
“好。”初初应,转身面向宋、史二人。羊美人咬咬嘴,还是匆匆离开了。
宋仙儿先到初初面前,初初身量修长,那宋仙儿娇小,须得微微仰视,她细细看了一回,冷哼一声,也没说话,越过她径直而去。夹道狭仄,初初的一个侍婢避让不及,被踩了一脚,忍不住闷哼一声。初初眼睛稍稍向后一转,不动声色,回看向留下的史靖苿。
史靖苿明媚的俏脸上微微含笑,“你是那个盛家的人吧?”她可以将“那个”两字咬得很重,“本宫小时候和你们家的四小姐玩耍过,真没想到啊,”她假意唏嘘,抬头眯了眯眼,“盛家的嫡女都没了,倒是你,竟有今日的造化。”
“良媛还能记得臣妾的四姐姐,瑜溪代亡姐谢过。”初初淡淡道,“每年的三月二十一是亡姐的忌辰,若良媛愿意,可以随瑜溪一道祭拜她,”
“哈,你……”
“史良媛,”初初声音不大,娇娇糯糯,却冰凉冻人,“你一见面就提亡姐,我当你是雅意,若不是,”她一顿,潋滟的眸子凝成冰,“死人可不是那么好提的。”
第15章 流言(新)
初初回到甘露殿,没想到羊美人就站在她的偏殿门口。正殿为一宫主位所居住,初初的偏殿叫做清溪堂,匾额上的两个字正是那日皇帝所书。
羊美人见她回来,似是松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的,“你没事吧?”脸微微红了,“我刚才……”
初初道,“我没事。”
“那,我回去了。”
初初叫住她,“美人,不如到我的屋子坐坐吧。”
羊美人一愣,“好。”
甘露殿是大元宫中最小的宫殿之一,初初的清溪堂比正殿更加窄小,只有一明两暗三间屋子,外加一个耳房,给宫人们值日用。屋子虽小,却也舒适整洁,之前又专让人粉了墙、整了地,加上皇帝、太后、贵妃赐的些物件摆上,倒也有几分华丽。
更可喜这甘露殿内有一株大树,很有年头了,枝繁叶茂苍苍郁郁的,就在这偏殿一侧。这在皇宫里头是不多见的,大内保卫森严,为防止刺客贼人藏身隐匿,除了专门的花园,宫殿园子里多种的低矮的松柏,喻义也好,像这样的大槐树算得上是硕果仅存。
初初和羊美人分主次坐好。羊美人坐在上位,习惯性的感到不适。虽她是一宫主位,年龄也长些,但对面的稚龄女子却有一种天生的气度,羊美人轻轻叹了口气。
一会儿使宫人端来茶具。周是茶艺兴起的年代,便是家居简单的饮茶也有一套程序,初初直起身,分叶舀汤。
“她们出身矜贵,又得宠,皇上喜爱那样的性子,咱们……还是少惹为妙。”羊美人小声道,抬头飞快地看了初初一眼,“我知道你家以前……但,哎!”她不怎么会说话,便索性不说,再叹一口气。
“美人说的是。”初初沏好一盅茶,送到她面前。
羊美人盯着初初的手,茶盅是青瓷盅,衬着细白纤长的手指,她由衷赞,“你的手可真美。”
初初笑,“美人以前是舞姬,你的手定也很美啊。”
羊美人丝毫没有因对方提及自己之前的身份而羞恼,她听得出她并没有恶意。反而,说到舞蹈,她的眼睛亮起来,真的举起双手在眼前端详,不错,她的手也还很美,肌肤上泛着年轻的光泽,以前,她们舞蹈时会做手的动作,将双手交叠置在头顶,舞出波浪和花朵的姿态——突然,她盯着自己的手,笑容从唇边消失。
“我妹妹,”她黯然道,“她跳的比我好,人也比我聪明,可是皇上把她送给了晋王,却封我做这美人。我情愿被送走的人是我,妹妹比我好,皇上应该留下她的。”
“你妹妹她……”
“不知道,”羊美人拭去眼角泪珠,“她被送走以后,我们没有再联系过。”
“抱歉。”初初低头饮自己的茶水。
羊美人眼睛回到初初身上,“宝林妹妹,你现在虽得宠,但万不能和她们那些人争比,最好能怀一个孩子,以后就不用怕了。”
初初不语,同样的,她知道对方是一片好意,但是……看着手心中间青瓷盅里的一汪碧绿,丝丝袅袅的热气中,仿佛看见几天前的情景。
那天之后,没有见到赖嬷嬷来送汤药,第二次还是这样。初初担心,终于忍不住问了张宫仪。
“是陛下让停的。”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张宫仪笑着握住她的手,“初初啊,你就要熬出头了。”
初初却笑不出来。
原来成功和成拙之间,就只差了这一线的距离。
她不知道这一线的偏差从何而来,或许,他对她的身子还没有厌倦,甚至或许,他对自己有那么一点爱怜——想当初,即便多情风流如父亲,对娘也着实有过几年真心的喜欢。皇帝并不多情,但风流并不遑让。但那又怎么样呢,初初并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胸怀去容纳,更何况,皇帝的强势让人厌倦。
她不会像娘一样,男人付出一时的真心,便奉上自己一生的闺怨,也不会像大夫人,为一个名分担起毕生的责任。
所以,当册封的旨意由皇帝亲自说出,那神情像是给予了她莫大的赏赐的时候,初初决定坦然接受,连着那一份或许存在的好感。无所谓,她还是会离开,只不过时间可能会久些。
所以,她不会有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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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沙沙得又下起细雨。
宫人们放下支窗户的竹杆,轻声议论着,“今年的雨可真多。”
“可不是,天凉快,皇上去避暑行宫的日子一拖再拖。”
“哎,你说,皇上去行宫的话,会带上咱们家宝林吗?听说只会带四五个妃子去呢!”
被问的人摇摇头,大家不再说话。
一个小内侍进来,“快快,太医院的邱大夫来了,给咱们家宝林瞧身子。”
几个宫人都是精神一振,皇帝钦点太医给看病,这样的荣宠可是独一份,几个人忙纷纷上前,簇拥着将邱太医迎进内堂。
初初将腕子放在丝帕上,宝蓝色的衣袖下,那腕子是惊心动魄的雪白。
邱太医诊了片刻,“好了七八成了,只是这咳嗽还会缠绵一段时日。”
初初抬起头,两个人眼睛对上,她明白了,眼里映出笑意。
邱太医看着对面的女子,神色复杂。
那天,浓重的墨像汗珠一样滴在纸上,手中的笔像不受控制似的,自然地写出药房,他抬头郑重地低声道,“我可以帮你,但首先,须要将你服下的毒解了,我不能允许我开的药成为伤人的东西。”
少女顿时惊喜,泪眼中迸射出耀眼的光芒,“邱先生,谢谢……”
“先不要谢我,”他别过脸,“再则,你须要听我的,不能再擅自乱服药。挨到时机,我自有法子让你呈现非要出宫医治的病状,却不会太伤到你的身子。”
“邱先生……”她双手合十,闭目流下泪水,只不过这一次是为了欢欣和感激。
“先生,还有一事要麻烦您。”回到这一刻,耳畔响起轻柔娇甜的嗓音。邱太医忙回过神,太医问诊都有宫人随侍在旁,像上一回小屋内独处的情形纯属机缘——只见对面的初初不动声色地,将一手轻放到腹部,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盈盈,含着祈求。
邱太医明白了,皱起眉,这倒不难,只得做的隐蔽些,调开眼光含混道,“唔,好,我给宝林重开一副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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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甘露殿出来,细雨凉风之中,邱太医却是汗湿了内衫。这毕竟是欺君啊!他想。
回到家中,儿子汉生已经下值回来。仆人们摆好饭食,父子两个开始用晚膳。
这一向邱太医的心情都不大好,好像有什么心事,今天的话更少,邱汉生问,“阿耶,有一件事……”
“什么?”
“哦,没什么,”邱汉生搁下话题,转而问道,“初,不,盛宝林好些了吗?”
邱太医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好了七八成了。问这个做什么?”
邱汉生没说话。
邱太医将筷子放下,“汉生,她已经贵为宝林,就算不是,那也是不可能的事……”
“不是的,”邱汉生打断父亲的话,胀红了脸,“阿耶,她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物,我从没有肖想过。我只是,只是听到了一些奇怪的话。”
“什么?”
“他们说,皇上是因为初初生了这场病才封她做妃嫔的,他们说她是故意生病,才做了宝林!”
“什么?!”邱太医听到这大相径庭的故事,睁大了眼。“是谁这样说?你从哪里听来的……”
“阿耶,之前初初曾经问我要过治胃肠痉挛的药,那里面有一味我记得您之前说有剧毒,她会不会……”
“够了!”邱太医放下筷子,脸色铁青,“这些没有影子的谣言,我不管你从哪里听来的,现在就忘掉!”
“不是的,我怎会轻信这些流言,我只是关心她……”
“放肆!”邱太医怒道,“我要说多少遍,她是皇上的妃子,不是你该关心的!从今天起,不准你再提有关她的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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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擦黑,雨已停。太医院侧门轻轻打开,一个黑影溜出来,左右看看没人,掩上门,来到墙角处。
墙角那里也有个人影,看样子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人,黑影飞快地将一个纸团交给宫人,那宫人在手里捏捏,“这就是那方子?”
黑影吭了一声,那宫人便从袖子里拿出银子给了黑影,黑影转身要走,宫人道,“哎,咱们细水长流,以后有你的好处!”
“就这一回了。邱太医现下为她开的药方、包括抓药,都是自己经手,不用旁人,以后定弄不到了。这痉挛方子还是咱好容易从以前抓过药的师傅那里才翻到的呢。”
“那以后……”
“没以后了!”黑影不耐烦,掂掂手里的银子,“也没多少嘛,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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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北边大旱,南边又遭了地震、涝灾,国库空了大半,长安城凉快,朕的意思,今年九麓山就不去了。”
长庆殿偏殿祥云殿,皇帝不朝时常在这办公、接见大臣。
天色已黑,能在这时候得召见的多是心腹。沈恭、沈骥兄弟俩坐在下面,沈恭闻言道,“陛下圣明。”
虽然九麓山避暑用的是内帑,但皇帝有心节俭,确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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