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耀谦的眼神望过来,从老夫人的脸上再挪到素言的身上。那一刻,他似乎看不透老夫人的心思了。
他走上前,低沉的声音里是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稳重和成熟:“娘,都是儿子、媳妇不懂事,让娘操心了。”
老夫人却只是笑笑,说:“能替你们操心,是我的福份,也是你们的福份,我只要看到你们夫妻和美,兄友弟恭,这心里也就是甜的了。”
费耀谦拉着素言站好,坚定的说道:“儿子一定不会让娘再操心了。”
老夫人安慰的点了点头,说:“来年媚娘生个一儿半女,费家也算后继有人,我只要坐享天伦之乐,也就心满意足了。你只管忙你的事,家里有我、有素言……”
初雪姐妹三个早就停止了打闹,却不好近前,只远远的站在一边低低的说着私房话。等老夫人说完了,便过来行礼请辞:“在大伯母这闹了一天,侄女们也该回去了。”
老夫人又说了几句,这才叫人把姐妹三个送回去。又撵素言和费耀谦:“这两天乱,你们夫妻俩都没机会在一起说说话,不必在我这立规矩,都回去吧。年底下事忙,我把府里的理理,还要素言来帮忙呢。”
这话句,算是一锤定音把素言大少夫人的位子给坐实了。
素言又好气又好气的白了一眼费耀谦。早知道老夫人可以定乾坤,何必跟他打什么赌呢
冬天黑的早,歌华院又加设了小厨房,老夫人吩咐穆妈妈把找好的厨娘带到歌华院去,又吩咐将厨房的菜、肉、米、面和炭等都送过去,这才打发费耀谦和素言走:“你们快回去吧,这冷呵呵的,吃了饭回去也是一肚子凉气,倒是不舒服,不如这会提前回去,喝过了热茶再用饭,直接就歇息了,比什么都舒坦。”
素言一直不太明白费耀谦做这个决定的竟义何在。毕竟两个儿子陪着老夫人一起用饭,一大家子又热闹又增进感情,何乐而不为?
就算是像老夫人说的,回去的路上天寒地冻,但都是年轻人,应该不会这么娇嫩。
可是费耀谦做的决定,没有她反驳的余地,只嘱咐老夫人多喝些汤,吃些容易消化的菜,又看了一回菜单,和老夫人商蛱丰将一个红烧肉去了,这才跟费耀谦辞别了老夫人。
费耀谦一边走,一边纳罕:“耀宗今天怎么还没过来?”
素言只当他是自言自语,并不接话。
费耀谦却看向她,又问了一句:“耀宗今天怎么还没过来?”
“也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呢。”素言心想,我又不是他的保姆,干吗问我?
费耀谦并不赞同,明显的是我不相信的表情。素言好笑,咳了一声道:“中午的时候,老夫人叫我罚了叔叔。”
费耀谦一脸好奇:“耀宗会挨罚?这可是天下奇闻。你是怎么罚他的?”
素言将中午的前因后果简要说了一遍,连酒席上的事也说了。
费耀谦微微皱了下眉,脸色略微有些阴沉,道:“胡闹。”
素言吓了一跳,委屈的看向费耀谦。他这人不分青红皂白的么?
费耀谦一怔,随即笑起来,道:“我是在说耀宗。他从小就顽皮,常常穿了我的衣服闯祸惹事,闹到娘跟前,他便抵死耍赖都栽到我头上。娘虽然心里明镜似的,但总是罚我……”
说起当年的事,费耀谦的神情中多了几分怅惘。
素言只是暗里撇了撇嘴。慈母多败儿,也难怪那费耀宗不学无术,连大哥都这样宠溺,事事都替他遮风挡雨,还真是好命。
费耀谦大奇,问素言:“耀宗怎么招惹你了?你似乎对他很有偏见?”
素言收敛神色,手指一抚脸颊,问:“我脸上写着什么?”
费耀谦哈哈大笑,道:“只有四个字:我很生气。”
素言悻悻的放下手,也不恼:“面皮功夫不到,是我活该。以后我会注意修练,一定多向大爷讨教,一定达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地步。”
费耀谦更是笑不可抑,道:“你这话不似恭违,倒像是讽刺了,我的脸皮有这么厚吗?”不跳字。
素言默不作声,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她和费耀谦该如何相处?
她和他虽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情,更兼有先前的夺妻之恨,连相敬如宾都是奢侈。因此寻常夫妻之道不适合。
她不是百能神仙,三言两语就能消除他心中芥蒂,彼此不成恩爱夫妻也是知己朋友。她没有了对他的迷恋和痴爱,两人势必要从陌生人做起。
这弯子绕的可就大了。
他和她隔着的,不只是米、费两家的利益和冲突,还有几千年的观念的鸿沟。他想要的,她未必能给。她肯给的,他未必能接受。这样迂回的交锋,她不知要有多累。
可是现下,她竟然没有一点余地,除了被迫的跟着他走之外,毫无出路。
他说以三月为期,让她使出浑身解数勾引他。咳咳,可不就是勾引么。什么让他爱上她,简直屁话。
爱的标准是什么?还不是在他掌握之中。
他分明是在为难她。
她总不能巴巴的贴过去,妩媚风情的勾魂夺魄。她自认没那个风姿,也没那个本事,更没那个脸皮。
就当是个台阶吧,是她屈服的台阶,也是他让步的台阶。两人在爱人和朋友之间徘徊,总好过针锋相对的仇敌。
素言想起自己的条件,只觉得荒谬。可是更荒谬的,费耀谦居然同意了,很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男人么,在对女人的态度上,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生物,尤其是这个时代早熟的男人。
也许费耀谦的本意就是为难她,他自己也心不甘情不愿,所以才答应的这么痛快。
不管怎么说,她有三个月的缓冲期,不必夜夜担心要和他行什么周公之礼而心惊肉跳了。
歌华院里回荡着费耀谦时不时的笑。
院外的丫头们都喜不自胜。大爷和夫人情深缱绻,这是值得院子里所有人都庆幸的好事。主子受宠,她们出去也能挺胸直腰。
屋里的素言却面色不怎么好。也是,谁能接连下了三盘棋都以惨败告终能高兴得起来。尤其他是故意的。
素言以手托腮,漫不经心的把玩着莹白的棋子,道:“不知三个月后,素言的棋力可能提升?”
费耀谦若有所思的看着素言,道:“你的棋风不似本人,所以么,难说。”
素言手指一颤,棋子啪一下落入棋罐,惊讶的看向费耀谦,道:“那岂不是说我要连输三个月?”
085、接案
眼看到了年底,府中事渐渐多起来。费老夫人每天都将素言带在身边,美其名曰帮忙,实则是想教教素言如何主持中馈。
素言不敢懈怠,尽心尽力的跟在老夫人身边学习。
那些管事妈妈们都是人精,眼见的跟在老夫人身边出去进来的不再是先前的媚娘,心里都有了底,只怕将来管家的是这位大少夫人了。
虽然心有不屑,可是有老夫人做靠山,又兼听府里的丫环们传着,说是大爷最近一直歇在少夫人的歌华院,媚娘那边竟是连去都没去过,一方面鄙薄大少夫人善妒是一回事,艳羡她专宠则是另一回事。
是以面上各个都恭敬到底,至于转过脸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要不当面给素言没脸,老夫人就不追究。
老夫人一来精力有限,不可能事无俱细的都照顾到,另一方面,也要看看素言为人如何,因此只冷眼瞧着她如何行事,到底值不值得她出手相帮。
素言全然不将这些小动作放在眼里,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只拿规矩说事。
费家这么大,行事若无规矩,也到不了今日,她虽然没有经验,却也难不倒她,遇到实在拿不定主意就去问过老夫人,因此老夫人交待她的事竟无一差错。
毕竟这些管事妈妈们不敢欺她太狠。
这日打发了管事妈妈们,老夫人歪着喝茶,叫素言:“立了这半日,你也累了,坐下歇歇吧。”
素言坐下,笑道:“还好,素言不累,不过老夫人倒是挺花费精力的,您要当心身子才是。”
老夫人接过素言递过来的话梅,含了一个,眼睛里有了些神彩,道:“睡不醒的冬三月,你们年轻人最是痛恨这冰冷的大清早了。我却是老了,常常早早就醒,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
竟是拉起了家长。
素言只在一边静静的听着。
“从练了你教我的太极拳,饭量上来了,气色也好了不少,只是这几天因为事多费神,这失眠症又来了。”眼神灼灼盯着素言,似乎在等着她接话。
素言抿了抿唇,最后只是笑笑道:“素言虽有孝心要替老夫人分忧,只怕才疏学浅,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番心意……”
老夫人微微叹气。
这米氏是个极谨慎的性子,若是换了别人,早该争着抢着要这份差事了。
素言想的又是另一番心思。这位置是极光辉极耀眼的,可是,未必适合她,而且,她也不确定自己真的能在这待下去多久。
三个月,或者,一年?
不过素言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想法,如果赌约无效,她还是会离开的。她深信一个理念:如果她嫁给的那个男人给她的爱是不对等的,她不会以婚姻的名义束缚着彼此。
这是她的执念,就如同曾经的素言对费耀谦的爱一样。
老夫人笑笑,道:“我不是逼你现在就挑起这个担子。只是,你总要成为耀谦的贤内助,替他打理好府中的一切。我总有老去的那一天,只有你能担起来了,才能走的放心。”
素言笑起来,道:“老夫人,您在说什么啊?你现在不过四十左右,起码还能活六十岁呢。”
老夫人也笑了,说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会哄人。”
“不是的。”素言很认真很诚恳的说道:“我们那……呃,是我听过奶娘说过,她们那的人都很长寿,四十岁算是中壮年,到七八十岁是很正常的事。”
“真的?”说人不怕死那是假的。老夫人听素言这么一说来了兴趣,问:“他们怎么能活这么长,可是有什么秘决不成?”
素言知道古代中国人命短,尤其是古代的女人。一是因为过分早熟,十四五岁就嫁人生子,操劳家务,再加上医疗条件差,饮食不卫生,也不注重健康饮食,平时大站不出二门不迈,身体素质差,稍微重一点的病就会致人死亡。
像费老夫人这样的贵妇,致命的弱点就在于心思繁复,久坐不动,长时间积累下来脾胃虚弱,失眠多梦,所以身子就差。
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病。
素言就着重举了几个长寿之人的例子,特别讲他们如何注重饮食,如何劳作锻练:“我听娘娘说过,他们那边吃饭特别有讲究,比如说:早餐吃的要像皇帝,午餐吃的要像平民,晚餐吃的要像乞丐……”
说的老夫人连连点头:“你说的这个,我深有体会。以前都是晚饭吃的丰盛热闹,不是鱼就是肉,一来是难得一家子聚在一起,难免就做的多些。可是吃了之后又很快就歇息了,胀胀的很是难受,所以早上起来不想吃,更懒的动,常常喝些稀粥了事。到了中午就我自己一个人吃,孤零冷清,没有食欲,等到了晚上又开始鱼肉……因此成了恶性循环了。”
素言接过话道:“是呀,吃饭要吃七分饱,穿衣要受三分寒。像现在虽然天寒地冻,但是中午的时候多穿些衣服到园子里走走,打打拳,比吃什么补药都好。”
老夫人不住的点头,道:“我是听说了,你每天早晚都在园子里跑步。”
素言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随即面露赧色,低头道:“我也知道跑起来不大合规矩,可是我就是嫌从前太胖了,身子又虚,所以下狠劲多用了些功夫。”
老夫人拍拍素言的手臂:“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特意挑在早晚,就是不愿意别人看了说闲话,我岂有不知的道理。其实女子的礼仪也不在于就非得静如娴花照影,行如弱柳扶风就是合科规矩了……其实我小时候,听祖母讲过故事,那会正是战乱时期,祖父一人在前线带兵杀敌,是祖母一人带了父亲兄妹五个夹在难民里逃乱……”
素言的脑子里不禁映出了逃难时的场景。一个纤弱的妇人,背包挽裹,还拉扯着五个孩子……不由得叹口气,说:“尊祖母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老夫人倒不由的惊讶了一下。她很少同人说起往事,只是年少时同闺中姐妹们讲过,她们无一例外的是捂住胸口大惊失色:“啊,好险。”要不就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空洞无意义的安慰。
她还头一次听小姑娘如此中肯的评价她的祖母。在她心里,祖母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不只是她在战乱中将父亲、姑姑等人平安的带到安全之地,还在于祖母是个坚强、乐观、善良的女人。她对祖母感情极深,因此素言这句发自内心的赞美深得她心,一时竟然只觉得心头涌动,颇有些感慨之意。
素言一时失言,不知道自己的话是不是有些放肆,便抿了瞅着老夫人嘴讪然的笑。
费老夫人不以为意,道:“你说的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你想啊,如果祖母不是身体好,还顾念着什么礼仪风范,哪里逃得出去?”
素言感激的望向老夫人,道:“素言也是这么想。”
婆媳两人同时相视一笑,竟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老夫人语重心长的对素言说道:“素言,你以后就常过来陪我说说话,我人老了,常常觉得寂寞,有个人在跟前做伴是求之不得的事。从前我对你未免太苛责了些,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素言忙欠身,道:“不敢,老夫人这话可是折杀了素言。您是长辈,素言是晚辈,哪里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全指望着您教导呢。”
老夫人见素言不像是作假,倒真的把虚情假意都收了,把从前的龌龊不堪也都扔到爪洼国里,只一心一意的教导素言如何行事,如何做人。
这下管事妈妈们心下纳罕,再不敢背地里对素言多有微词,就是穆妈妈和任妈妈,对素言也更恭敬了几分。
婆媳之间的微秒变化,连费耀谦兄弟都察觉到了。
虽然晚餐分开用,素言却亲自调整了菜单,荤素搭配,直等服侍了老夫人用完饭才回歌华院。
平时又不厌其烦的陪着老夫人打拳、散步,亲密的倒像是母女。
自那日费耀宗与素言不欢而散,再见面时,费耀宗若无其事,素言却有了恼意。除去必要的面子上功夫,她竟然对费耀宗不假辞色,轻易连句话都不多说。
老夫人虽然看在眼里,却只装作看不到。她越来越发现素言有更多的优点。不仅稳重,人还谨慎,又不骄纵张扬,很得她的欢心。
只是看着素言和费耀谦似乎还是那个样子,急在心里,面上却不动容。她甚至颇为期待,也许过段时间,两人能打破现在这样的状态,能够做一对名至实归的夫妻。
媚娘接二连三的请医问药,老夫人不时的谴人问询。可媚娘一方面深恨费耀谦和素言当着她的面狼狈为奸,又恨老夫人纵容素言专宠擅房,又听说老夫人和素言好的像亲母女,更是气冲斗牛,因此病好了也只装病,压根不来长青院给老夫人请安。
也没人挑她的理,只随着她去。
这一来,她竟是一个多月不曾出来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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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都是孟光举案齐眉,以示妻对夫的敬重。今孟光接了梁鸿案是反语,指反常的意思。
086、亲事
这天费耀宗出来的早,见素言坐在老夫人身边,一同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