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倘若被人看见，该当如何？”王后盯着我，冷冷地道：“倘若被太后知晓，又当如何？”
我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太后疼爱虢侯，只因当年他小小年纪便离开虢国，到处流浪，受苦太多。因此，她老人家才破格见你，看看虢侯喜欢的女子是何模样。”
“奴婢与虢侯并无关系，请娘娘明鉴！”我惊得连忙磕头。
“我只想告诉你，若被太后知晓你竟与大王有关系，还要缠着虢侯，她老人家一定凤颜大怒。你只不过一个寺人，当然没关系，可虢侯就惨了……”王后弯下身子，眼神犀利地盯着我。“他连一个女子面目都不能认清，如何管辖一国？如何与他的子民相处？一个处置不当，大王甚至认为虢侯不分尊卑，公然与天子抢女人！”
我瘫软在地，呆呆地看着王后，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与虢侯也只是在几年前认识而已，与天子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如今我与他俩只有主子和奴婢的关系啊！
可是，可是为什么从王后嘴里说来，虢侯若是出事，一定是我的错呢？
不是我要去清园，是天子身边的寺人娄要带我去啊。
这话我不敢说，谁叫我糊里糊涂听那寺人的安排，说上车就上车，更是病得昏沉沉的连被拉到哪里都不知道。
幸好，幸好。我感激地再一次磕头，诚恳地道：“多谢娘娘救了奴婢一命！”
王后一直都是清冷从容地说话，听我这样说后，竟叹了口气，语气又似刚进来时的温柔：“我可以救你一次，却不能救你第二次。当然，若你心里真有大王，想成为他的女人，本宫无话可说。”
成为天子的女人？我愣住了。
第七章 迷茫
从进宫那时起，我只想着做好本份，盼着有朝一日天子能放我们这些老宫女出宫。我只是如此想而已，我没想过攀上枝头当凤凰啊。
“如果你并无此意，何以秀容夫人会安排你下疱，还让大王知晓。分明是有意安排，故意为之，否则你始来王宫不过区区半年，就能引起大王注意，甚至令他对你另眼相待！”王后越说到后面，语气越发凌厉：“秀容夫人一直无所出，偏巧本宫也无所出。她想利用你投大王所好，成为她那边的人，介时若你怀有龙种，她便可认作子嗣，母凭子贵，好替代本宫坐这个位置！”
我彻底被震住了，惊慌地道：“奴婢从未这样想过，夫人也绝对不会如此做，还望娘娘明查！”
“明查？大王有喜欢的人，本宫自是欢喜，但若是心存不良，专营图谋害人之事，本宫绝不会坐视不管。”
顿了顿，王后又道：“你以为她对你是真好么？命妇乔和那膳夫红当真就敢欺君犯上糊弄大王？哼哼，雅，秀容夫人默许她们如此做，是要试探你是否吃得亏，是否听她的话。难道你就不觉得她待你太好？”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惊恐地瞪着王后，眼泪抑制不住，流出脸庞。
王后神色转和，轻轻一叹：“雅，你甚单纯。事实如此，岂容你一句绝对不会，一个不相信，就抹煞了？”
夫人不是这种人，我虽然只是一个卑贱的寺人，可是她的心很好，她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她只是看出大王对我有好感，想成全大王，也想让我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她绝对不是像王后说的那样，是利用我，她不会的！
我张大嘴，拼命呼吸，拼命想赶走王后说在我脑海里的那些话。
后来我是怎么回到栖霞殿的也不知道，只知当夫人温柔地问我病好了没有时，我回过神地看着夫人。她神情柔和，语气温柔，没有因为我的失踪和失职为难我，反而叫我好好养病休息。
珍晚上回来，见到我又惊又喜，一番嘘寒问暖，却对我的失踪只字不提。
宫室里的其他姐妹则是又递茶递水的关心我，直说这两日不见我，甚是担心之类的话。
终于躺回床上，我耳边清静了，可王后的话又排山倒海般的涌来，令我的头昏昏沉沉的。
究竟，王后怎会如此清楚栖霞殿的事？
“早知如此，那天就不该让你受寒。是我不好，天气骤变，也未提醒你添衣。雅，可好些了？”
怔怔地望着珍，今晚她为了照顾我，特意般来与我一起睡，她待我如姐妹，可我却看不透她。
“珍，你知我在王后那里？”
珍脸色似是微变，替我盖好被子，然后转身面向里侧，轻身道：“早点睡罢，明日便大好了。”
是啊，明日或许好了，就什么都会忘记了！
闭上眼，我沉沉睡去。
——————————————————
王宫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夫人每天除了依例跟太后、天子和王后请安，还虔诚祈祷周军大胜，陈太子平安归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有些惧怕夫人，害怕她向我瞧来的眼光，害怕她说的每一句话。我也怕珍，总觉得我的每一个举动都会因为她被王后知晓。
转眼两月有余，天气开始变得异常。连日来寒风凛冽，气温骤降，主子很少外出，就连宫人们除了值守的，其他的也都尽量窝在房里。
众人都说今年冬天来得早，怪不得羌人频频扰我边境，伤民掳财。还说再过些时日，若真冷得下雪，只怕那些羌人蛮族不掳够财物绝不会走，这仗打得艰难。
他们说得极小心，毕竟在王宫里议论政事，犯了大忌，一个不注意，就有可能祸从口出。
在洗衣房洗衣是我最自在的时候，这里因为天冷，宫人们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边洗边聊，大都匆匆洗完就走。
此时便是我独处的时候。
不知从何时起，我喜欢独处，自由自在，不用看人脸色，也不用被谁论长论短。
我突然想起了虢侯，也不知他带够了衣服没有？边关塞外，天寒地冻，羌人肯退么？
——你可以装作不认识我，甚至可以抹杀我俩以前的一切感情，可是你阻挡不了我娶你的决心！
娶我？虢侯难道忘了，我如今身份只是小小寺人？我认得他又如何？往事如烟，已不再来，他如此幼稚的举动只会惹来朝中三公诸侯的议论，虢国上下的反对，甚至会被天下人耻笑。
这些，他就没想过吗？
“水凉伤身，你何以将手浸在水中许久？在想什么？”
温和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我一惊，连忙站起，手上衣服竟被我顺水扯起，溅得我和说话之人一身的水。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我惊恐地磕头，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
我竟然弄得天子一身脏水，又是寒冷天，天哪！
“孤无事，雅起来罢。”天子的语气依旧温和，似乎没有恼我？
“奴婢不是有意的，请大王恕罪。”我仍然不敢站起来。
“寺人雅，快起来罢？地上全是水，冻坏了可就不好了。”
咦，这不是那个寺人的声音么？
我抬头一看，天子正笑盈盈地望着我，寺人娄则在一旁微微摇头，似乎在说我不懂感恩。
原来天子只带了那寺人娄来。
只要没更多人看到我的无礼便是好的了。我吁了口气，赶紧起身，从袖里取出手帕想要帮天子拭去身上的脏水。手刚要去拭，忽又想起天子万金之躯我怎能轻易近身，再则，我的手帕是那种低贱的布麻，岂能用在尊贵的天子身上。
“雅为何不动？”天子望着我，微笑和煦，果真一点也不恼我。
“奴婢手帕低贱，不敢冒犯天子。”我低声答道。
过了会儿，天子轻轻笑道：“无妨！雅之物，孤喜之。”
这，这是什么意思？
颤抖地用手帕轻轻擦拭天子衣服上的水渍，明明天寒气冷，我额头竟冒出了汗。
艰难地擦着，我还无礼地当着他的面打了个大喷嚏。罪过罪过，我低着头，再不敢抬。
“雅的衣服也湿了。”天子缓缓说道：“清园离此处不远，生活用品一应俱全。雅且随孤去那里暂作休息，待换了衣服再回去不迟。”
我能说什么呢，什么都不能说，还要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我就这么与清园有缘么？我不敢有任何表情，只除了一贯的恭谨。
清园的格局与我见过的其他宫殿稍有不同，花树倚翠，装饰清雅，宁静安然。
我在偏殿内室换了衣裳出来，天子也已换好，正坐在椅上举盏喝着什么。见到我，他的眼中似有光芒一闪而过，待我想仔细瞧来，却又看不出什么，只觉眸子深遂，温润如玉。
“换了这套衣裳，雅的风采果不一般。”天子笑道。
“奴婢惶恐。”这衣服质地上优，做功考究，花样精美，必是贵女衣物。
我不明白，清园当值的寺人为何要拿这衣服给我？今穿来，实已犯大不敬之罪，再被天子这么一说，王后会否认为是我故意诱惑天子，妄攀高枝？
我冷汗涔涔，心跳如擂。
“如今只有我二人，雅不必拘谨，坐下说话。”天子指了指他旁边隔着小几的椅子。
我点点头，微微贴着椅凳边缘，不敢端坐。
“孤已命寺人备好热汤，你且饮用，预防病痛。”
“多谢大王。”我端起盛着热汤的盏大大喝了一口，顿时一股热流暖变全身，心也似乎没有刚才的紧张了。
“这清园你喜欢么？”天子淡淡地道。
“……喜欢。”我望着盏里的热汤，低声回道。
天子放下盏，灼灼注视着我：“还记得孤跟你提的那件事么？”
“……”我继续低着头，没有喝汤，唇咬得紧紧的。
天子要将清园赐予我住，是别人几辈子都不能修来的福气，却被我遇到了，我怎能不记得！
“如今孤要你重新考虑这件事，你可愿意？”
汤水晃了一下，差点洒了出来。“大王美意，雅……”
——雅，你无可回避。我已向太后乞求赐婚！
——子煦，倘若现在我抛开一切跟你走，你日后无论富贵与否，可会媵妾？
“雅，你哭了？”温暖的手指轻轻拭去我眼角的泪，语带关切。
我摇摇头，连忙抹了抹脸上的泪，身子往右移，避开天子的擦拭。
天子恩威四海，他的关心，我承受不起。
“如此，你且回去。”天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怔怔地看着天子，什么都不敢说，行了礼，退出殿外。
寺人娄在殿外候着，就像上次一样，见到我脸现诧色。
他今次跟在我后面，说是奉谕护送我回栖霞殿。
路上，寺人娄就只跟我说了两句话，却是教我震撼心灵，久久不能言语。
“寺人雅，大王知你着病，甚是担忧，特嘱王后照看于你。”
“大王曾说，倘若寺人雅先他出来，心里必苦。”
我咬着唇默默地回栖霞殿，不敢思考天子这两句话背后的含义，更不敢地去回忆天子那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我终究只是一个寺人，身份卑微，无论是天子还是虢侯，我都没资格得到他们的爱护。
看到我穿着贵女的服装回去，夫人既诧异又高兴地直说我好看。可不知为何，或许是王后的话在我心里起了作用，我总觉得夫人的高兴像是装出来的，因为我竟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抹寒意，若有似无。
夫人说，看来大王很喜欢我，才会如此优待。她神情欢喜，直拉着我的手，将我上上下下打量，看到我的发饰，她皱起秀眉。
“换个发髻，再插上珠翠宝笄，定是美人儿。”她将她头上的碧绿玉笄拿下来，不管我的惶恐，执意□我的头发里。“雅，这碧笄是我送你的礼物，算是提前祝贺你成为清园的主人。”
我惶恐，磕头谢恩。不敢面对殿内众人的眼光，我找了借口就赶回住处换回寺人服装。
正要摘下碧笄，忽被随便后赶来的珍拦住：“夫人赏赐，万不能摘，否则惹怒夫人，恐雅遭罪。”
“珍？”我怔怔地望着她，旧日姐妹至亲的感觉涌上心头。
“雅何须惧我？”珍苦笑：“王后知珍与雅交好，自雅被大王赏识那日起，珍也被王后差人派去问话。”
说到后面，珍的声音变小，变得无可奈何：“倘若可以，珍何曾想做对不起雅之事……”
我顾不得泪水浸湿她的衣衫，抱着她，将这段时间的委屈统统发泄。
良久，珍拍着我的背，郑重地道：“珍往日羡慕雅的福气，还道能得天子恩宠，纵是只得一日，也是甘愿！”
我默默地听着。
“近几日，我思来思去，都不明白为何王后会亲自照顾你？且今日你竟穿着贵气，实是不寻常。”
“珍，你相信我得夫人恩情照拂，是福气么？”
我突然的问令珍怔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只是握着我的手，轻轻地道：“宫人怎有资格决定自己的未来。如果可以，望你能够珍惜良机，权衡利害，找到属于你的真正幸福。还有，万事小心。”
小心？人在深宫，身不由己！我已按母亲嘱咐尽力去做，却还是弄至如今这般地步。我该如何小心才能不伤害到天子，还有虢侯……
我茫然地看着珍。
天子的叹息声似又在耳边响起，想起寺人娄转述的那两句话，想起那晚林子里虢侯的坚持，想起夫人的欢喜、王后的分析，在珍的睇视下，我终于点了点头。
第八章 齐姜
翌日，我就被召至太后宫中问话。
来传话的竟是命妇，这在王宫是件奇事。
珍有些担忧，她来宫中日子比我长，说这奇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还说历来只有寺人传话，命妇身份比寺人高等，绝不会做这等低级之事。
珍的担忧我不是不明白，只不过连比这更奇的事都被我遇上了，命妇之事已不甚怪。
“雅，还记得我昨日说的否？”
我点点头，对她安心一笑，放下手中浆洗的衣服，便随命妇前往。
那命妇对我态度和蔼，在我要踏进宫门前，忽叫住我，说我或许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甚好。
我怔了怔，连忙道谢。
才进宫门，就被中庭两侧一排排的侍从给唬得停下脚步。
今日何以有这么多人？莫不是昨日那身贵女装……
我敛眉观心，尽力隐去内心的胆颤，强似平静地踏阶入堂。
王后和秀容夫人陪坐在太后两侧，端坐堂中。太后神情严肃，王后和往日看到的一样清冷，就连夫人也是表情淡淡，不像在栖霞殿那般微笑，似乎还有些不满，但不敢显露出来。
殿内侍候的一众宫人屏息凛气，莫敢喧哗。
命妇上前行了一礼，对太后恭声道：“启禀太后，寺人雅带到。”
那晚乍见虢侯，心惊慌神，又在晚间那般场合，我几乎不敢直视太后。
今日第二次见面，我才看到太后端庄淡雅的脸容，母亲美丽贵气，怪不得天子俊逸清朗。太后的头发梳得服服贴贴，鬓角修饰齐整，两枝华美玉笄，再配上绣有云纹凤饰的锦衣华服，将太后衬得愈发年轻。
不知怎的，我明知此时不宜神游，脑海里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母亲。
两年未见，她老人家好么？继父还有再辱骂毒打她么？
倘若母亲也能穿上质地甚好的衣服，不再为每日愁苦，也可以像太后般的显年轻么？
轻轻一声咳嗽将我拉回现实，我怔怔地望向王后，她眼中似有一抹夹杂温柔与责备的笑意一闪而过。
一旁，太后好看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我，眉色清冷，目光锐利。
我暗骂自己不该走神，连忙细步上前，下跪磕头请安问好，尽量让自己镇定，表现谦卑。
出动太后，想必跟我有关的不是小事。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