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腾放开了我,他将匕首插回靴筒,淡淡地望着我,稍顷,做了请我上马的手势。
在我们的四周,戈戟林立。
第五十二章 混战
林子里,夜凉如水,秋风萧瑟,暮草凄凄。
公子腾说,为防斐发现行踪,我只能忍着挨冻受冷。等出了齐国国境,他就可以寻求别国支援,到时我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冷了。
我没想到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竟不知要怎样回答。
斐曾如此评价公子腾:阴狠冷漠,绝情歹毒。
“你并不漂亮,可没想到虢侯为你痴情,斐也醉心于你。”就在我靠着树干沉思时,公子腾忽然道。
“我不懂你说什么。”我望着沉沉夜色,淡淡说道。
“斐对你很好,这大概是他最有亲情的时候了罢?”公子腾忽然的说话,我愕然地望了他一眼,之后才从他话中明白,他的话是针对我在林子里的感叹才说的话。“可是他不该忘本,不该逾矩。不管他做得有多好,他永远都没资格当齐国国君。”
我没有回答,公子腾说得在理。
“君父跟你说过什么,你可否说与我知晓?”公子腾望着我道。
我摇摇头,“他老人家身体不好,哪里能跟我说什么,左不过是些问候的话罢了。”
“若真只是这样,他怎会将你留到他殡天之日。”公子腾阴冷地道:“他想让你借虢侯之手,帮斐登上国君之位,是罢?”
“你怎会如此想?他是你们的君父!”我吃惊地看着公子腾,顿了顿,又道:“君伯并未跟我说什么,他也没你想的那般无情。”
末了,我收回目光,望向地面。“只是可怜了君伯,身体受病魔折磨,每况愈下,连好好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那青白的脸色,那咯出的血,多触目惊心。饶他如此,他都没有将凶手置于死地。君伯何辜!”
公子腾半晌不语,良久,才突地冒出一句:“你多事了。”
我苦笑地仰头靠着树干,怔怔地望着夜幕下看不分明的树叶。是的,我的确多事了,也多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远处传来“得得”马蹄声,声音嘈杂,似是有大队人马,直往我们这个方向逼来。
刚刚似乎睡着的公子腾蓦地睁开眼,脸色一变,匕首又抵在了我的颈间。
“快走。”他这话是向守候在不远处的众人发令。
很快,我们朝密林深处躲去。
我很想跟公子腾说,我不会跑,他不必忙着赶路,又要忙着胁持我做人质。不过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借着头上稀疏洒落的月光一看,他的脸色很不好,给我的感觉阴冷至极。
跌跌撞撞地跑了一阵路,终于马蹄声听不到了。
“这里他终没有我熟悉,想要抓我,没那么容易。”公子腾说着,忽狠狠地将我推到在地。
珍和寺人云冲上来扶起我,又惊又怒又不敢言。
三侍从的武器早被剿了去,身上还被绳索捆绑,凭我们几人,除了乖乖就范,根本毫无逃跑的机会。
“我没事。”我对她二人笑笑。
“看来,他是不想让我送你回虢侯身边。”公子腾冷冷地瞪着我,忽道。
“如果你是真心想送我回去,何苦再拿匕首抵在我的颈间?难道你认为我不想回虢国么?”我反问他。
公子腾看了我一眼,目光便望向林子四周,彼时有探子回报,已经甩脱斐的人马,暂时他们找不到我们。
“这林子深茂,斐想要找到你,甚是困难。”公子腾阴沉沉地道:“不过,他若放火烧林,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不会。”我望向侍从高三人,稍顷,对公子腾道:“放开他们。”
“他们?不能放。”公子腾晃了晃手中的匕首,阴沉地道:“他们好歹也是王宫守卫,功夫不错,倘若放跑他们,我该如何待你?”
我没有回答,胸口有些憋闷,忍不住咳了起来。跑了这么久,没能好好休息,眼睛涩痛的程度比前几日更甚。夜深露重,这该死的身体越发的禁不起受风,竟着凉了。
“这里是通往西北战场的捷径,我知道,斐也知道。我既能在路上堵截你,斐又如何不能堵截。雅,你说,你还能活着回到虢侯身边么?”公子腾望着我,冷淡地道。
“你若敢伤我家君主分毫,我……我定与你誓不罢休。”珍急急地将我护在她的身后。
三侍从急得大骂,却被公子腾的手下毒打。
“我本不想要你死,奈何,斐容不得你。”公子腾叹气地将匕刃在他的袖子上左擦右擦,慢吞吞地道:“放心罢,我下手很快,你不会觉得痛的。”
我大惊地瞪着公子腾,在珍和云的掩护下往后退。一个趔趄,我被树根绊倒了。
珍和云已被公子腾的手下拉开,眼看那匕首朝着我的心口直扑而来,我竟然没有闭眼,而是呆呆地望着公子腾。
恍惚中,公子腾变成了虢侯,匕首也变成了虢侯的手。
“雅,过来,到我这里来。从今往后,我们再不分离。来,快过来。”虢侯如是道。
子煦……我伸出手,想要去抓虢侯的手,却骤然听到珍的嘶声大喊:“君主,不要!”
不要什么?胸口忽传来揪心的疼,看到那匕首上的诡异血渍,我才回过神来。
刚刚,我竟不懂得回避?
究竟,匕首是我自己刺进去的,还是公子腾刺进去的?
“你怎么会有这个?是谁给你的?”
不知何时,齐侯给我的遗诏竟掉落在我脚边。公子腾捡起来,迅速看了一眼,望向我时,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怪异。
“君伯给我的。”话甫出声,我才发现胸口已痛得我的声音都哑了。
“他怎么会给你这个?怎么可能?我们那样对他,他怎么可能?”公子腾似有些崩溃。
我并不知遗诏上的内容,也不敢多言。“你要杀我,只管杀,我只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公子腾的脸色似乎有些和缓。
“不要把我的死讯告诉虢侯,权当我避开尘世,隐于乡野。可好?”我喘着气,脸上止不住渗出冷汗。
公子腾尚未回答,侍从孟厉声叫道:“姜腾,你若是敢杀夫人,我国国君定要你性命!”
“刚才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我可没杀她。”公子腾阴阴一笑,蹲在我面前,不知是指尖还是刀尖,似有若无地在我眼前划过。
视线,开始模糊。
“传闻,你并非我齐国宗女,不知是否?”公子腾突然转换话题。
“你想说什么?”刚刚的神智不清是因为眼睛的关系么?
“我想知斐对你的感觉,究竟是情人,还是兄妹?”公子腾的身影在我面前越发模糊,我转移视线,望向珍、云、侍从高三人,还有公子腾的手下……包括周围的树木景象,在我眼前渐渐模糊成一片。
心,陡然一凉。胸口,火辣辣地痛着。可是,都不及眼睛将看也见不到虢侯面容的疼痛。
我的眼前彻底黑暗。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哼哼,君父若知道他心目中的好侄儿是如此的欺骗天子,欺骗我姜氏列祖列宗,他还会将国位传给斐么?”
我已经看不到公子腾的任何表情,惟独他的声音令我不寒而粟,他话里的意思令我惊惧万分。
“斐想让虢侯支持他,行,我成全他!你是我的真堂妹也好,假堂妹也罢,虢侯对于你死在斐手里,必定痛恨万分。到时齐虢开战,就算是周天子,也不能消弥仇恨!”
齐虢开战?脑海里才想到这四个字,我的耳边就传来三侍从和珍云二女的尖叫声。我除了原来胸口的疼痛,其它的感觉并没有,却听到珍闷哼了一声。
珍抱住了我,虽然看不到,可我能感觉到她受了伤。
“君主,珍不会让你有事的。”她的声音低沉闷浊。
在这个时刻,我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手呆呆地抓着珍的臂膀,话也说不出一句。
旁边,三侍从似乎和公子腾的手下打了起来,十分混乱,云又哭又喊着“不要杀夫人”。
珍已被人从我身人强行拉开,我看不到公子腾的动作,我根本无法躲避。
“你本该五天前就去往西北,要不是你赖在齐宫不走,我兄长炎也不至死。不过,现在也不错,你死了,你的手下也会为你陪葬。介时,虢侯只会认为是斐误杀你,原因是他要阻止你去西北。不管是他杀斐也好,还是天子要斐的命也罢,只要他死,我不计任何代价。”随着说话声,一股寒气朝我直逼而来。
虽然看不见,我还是本能的闭上了眼睛。
血,一滴一滴的滴落在我手上。
可是,那不是我的血。
耳边蓦地响起熟悉的声音,温润中带着凌厉。“姜腾,你居然敢杀雅,你找死!”
是斐,他赶来了!
“你装什么大仁大义?君父默许你杀雅的寺姆和那个牧人时,你不也是心狠手辣的眉头都不皱一下么?”公子腾和斐打了起来。
眼睛似乎有了好转,这会儿虽然还有些视物不清,但我已能从身影认出是斐和公子腾。不止他们,还有其他人,都已经打了起来。
珍躺在地上,云正在呼唤她,我跌跌撞撞爬过去,隐约见到珍的背部一片殷红。
“珍,受伤了?”是刚刚她扑在我身上替我挨公子腾的匕首么?
“我没事。”珍回答着,反紧张担忧地问我:“君主,刚刚你的眼睛是否又出现异样?珍好担心。”
我没有回答她,和云一起扶起珍,我们靠着大树,等着眼前的厮杀结束。
这算是奇迹么?刚才什么都看不见,却在听到公子腾说出斐和齐侯害死母亲和继父时,我脑子里似被什么给重重捶了一下,眼睛就开始恢复了一点白光,尽管现在看到的都很模糊。
“我有这个,你还敢要我的命吗?”公子腾忽然声嘶力竭地喊道。
隐约,他拿出了一样东西抖开给斐看。
半晌,斐喝令众人停止打斗,并道:“这诏令你哪来的?”
“当然是你的好妹妹给我的。斐,你没想到吧,哈哈,你杀不死我的,你永远都不可能杀死我!”公子腾大笑。
“君伯明知你和炎下毒害他,居然还为你们留后路?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一定会登上国位?”斐显然受了打击,身影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雅,这真是君伯给你的?”斐突然将诏书拿到我面前。
只见诏书上模糊不清,根本不知写的是什么。我甚至,用手去接诏书时,手扑空了。
第五十三章 辛酸
“你的眼睛怎么了?”斐扶住了我的肩。
“君伯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我不敢看上面的内容,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我平静地答道。
“诏书上说,不论炎和腾犯下多大的错,我都不能要他们的命。”斐一字一字地说。
是么?可公子腾说,斐把公子炎处死了。
斐似看出我的想法,淡淡地道:“炎是被腾害死的,他利用炎的急躁撺掇他下毒谋杀君伯,我只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
齐国的事我不想知道,我的眼睛有没有事也不必让他知道。“诏书已经交给你了,你要怎么做,那是你的事。现在,我只想回虢国。”
忍着胸口传来的疼痛,我没有再看斐一眼,越过众人,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实则,我现在的情况根本辨不清方向,只能凭记忆中的路线前行。即便我迷失在林间,我也不要受斐的半点恩惠。
“难道他们你都不管了么?珍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大量的血,你也不管了么?”斐突然抓住我的手。
“放手!”我望着前方,没有看他。
“你这是怎么了?在君伯那里,你不是还替我担忧么?如今我好端端地站在你眼前,甚至受百官拥戴继任为齐国国君。你不是应该替阿兄高兴的么?”
“我叫你放手。”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是我太任性,也许是我太固执。也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个错误。
“你们所有人待在这里。公子腾的手下就地处死,公子腾给我好好看着他,我要他活着。”斐突然对众人下令,然后就拉着我往某个方向走去。“阿兄和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不想跟他多说话!看不清路,我跌跌撞撞地跟着他的脚步,他走得很快,我多次几乎跌倒,他又总在我快要倒地时扶住我。
走了一段路,他终于停了下来。
而我,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依稀辨出他似乎在发怒。
斐几乎没在我面前发过怒,除了在灵庐喝叱大夫那次。
这样的他,我第一次面对,亦如第一次听到他说杀人的话。
“你不是原谅我了么?就算腾说一百遍一千遍,你都不该再跟阿兄生气的,不是么?”斐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我不语,目光望着眼前的黑暗与模糊。
“还是,你在怪阿兄不送你回虢国?”他终于放开我的手,“雅,莫与阿兄生分,可好?”
依稀,某人也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君伯……不是,是齐侯,他果真有份,是不是?”我终于出声,努力平静却还是掩不住内心的惊惧。原来当猜测变成事实时,盘踞在我心里的已不止恨,更多的是惧怕。“在你们心目中,我一直都只是个卑贱的女奴,就算让我顶着齐国宗女的光环,也改变不了卑贱的事实。我无意高攀,不敢求恩典,只希望我的母亲能好好活着,继父虽对我不好,但他是无辜的。在你们心目中,我只不过是颗棋子,我应该明白,不应该奢望。”
什么阿兄,什么君伯,根本与我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可我,还叫得如此亲切,我果真是眼瞎了!
“雅,过去的事就莫要再提了,好么?你受了伤,要赶紧治疗,我们先回去,好不好?”斐柔声说着,话里的叹息声隐隐传来。
“你想将我困囚在齐国,为什么?”我抹去脸上的泪反问。
他似是一愣,“不是困囚,只是希望你不要去西北,那里是战场啊。”
“你早就知西北在打仗,虢侯在那里,对不对?”我终于望向斐,夜幕漆黑,没有火光照射,他于我来说是如此的黑暗不可相见。
“公子腾果然跟你说了?他该死!”斐忽然又是一怒。
“他再该死至少告诉了我真相!你呢,你告诉了我什么?”我再也忍不住嘶声大叫:“你从未跟我说过实话!母亲的事,你要隐瞒;虢侯上战场打仗,你也要隐瞒。你明知我要去找他,还派人多番阻拦,你就是这样对待你口中的阿妹么?”
“就因为他在那里,我才不希望你去,我不想你再看见死亡。”斐似没想到我会如此反驳。
我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良久,我才回道:“你真的是这样想吗?可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的命,他若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总之,我是为你好,将你留在齐国,只希望你能平淡的生活,不要再面临悲苦。对你的做法,亦如我对君伯。我虽有上位之心,却无害君伯之意。”斐复又拉起我的手,“回去吧,你身上的伤再不处理,就麻烦了。”
※※※※※
马车终于又行驶在去往西北方向的山道上。
我不明白公子腾为何能如此狠毒,欲置我于死地,就为了挑拨虢侯对斐的仇恨,挑拨齐虢两国交恶。他这样做,岂非损人不利己,即便他当上齐国国君,不也是要应付虢侯么?
何况,在他们的上面,还有高高在上的周天子,他又岂会容许各诸侯国相互寻畔。
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去多想。男人的斗争,宫廷的倾轧,实非我一个小小女子能想明白,更非能参与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