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怔地望着勇，摇摇头算是回答。
“夫人当真就没有话要说？”勇有些急了。
我想了想，道：“东夷之地，蛮荒之所，天气炎热，让他小心照顾好自己。”
勇呆了呆，“就这一句？”
我想要说的话，何止这一句，偏生不能说出来。
“勇，你且去如此回话罢。”珍在一旁道。
勇望着我半晌，终是行了礼，然后翻身骑马绝尘而去。
三侍从和寺人云也在一旁，然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只喝了半盏水，坐都未坐就走了，与他们一句招呼都没有打。
寺人云道：“夫人为何不向勇大人说明一切，国君定会派人前来解围。”
侍从孟不屑地瞥了寺人云一眼：“你傻啊，公子斐除了困住夫人自由，并没有哪里冒犯到夫人，勤礼加持，样样周到。倘向国君一说，若是被小人利用，令虢齐交恶，怎生是好？”
我没有答腔，珍许是见我沉默不语，恨声道：“你俩别说了行不行？”
云孟二人欲再争论，听到珍发怒，连忙闭嘴。我看向珍，淡淡地道：“算了，我没事。”
侍从高适时道：“勇哥甚急，当是国君还有要事让他去做。”
珍也适时的将锦盒递到我面前，微笑道：“君主，看看这锦盒里是甚宝贝可好？”
我不语，拿起搁在一旁小几上的茶，轻啜起来。
“啊？”珍忽发出惊讶。
我转头望去，却是珍打开锦盒，正望着里面的东西发愣。
正在一旁替我扇风纳凉的寺人云探头望向锦盒，“这是何故？勇大人辛辛苦送来的却是这么件物什？”
我从锦盒里取出那惟一的物什——木笄，细细观看，许是我没有表现出愤怒之色，寺人云明显地松了口气。
三侍从或许也觉得不妥，却没说话。
“君主……”珍轻声道。
我朝她笑笑，指着木笄顶端的桃花骨朵儿道：“你瞧，做得甚是用心，连这骨朵儿也仿似从桃树上刚摘下来似的。”
“君主喜欢？”珍诧异道。
我看着木笄，良久，将其放回锦盒，什么话都没说。
又是两个多月过去，勇再次出现。他不再像第一次那般问我是否有话要对国君说，而是将一个又一个的锦盒交给我，那盒里躺着的依然是一支又一支的木笄。若真要说有甚不同，也是那花骨朵儿，有的是开了一片花瓣儿的，有的是开了几片花瓣儿的。
望这些花瓣儿，我想起了子煦早年的许诺。眼睛有些湿润，昨夜出现的模糊又再凝于眼眸，我连忙转过身拭泪、深呼吸，再次回转身，眼睛尽量地望向别处，就怕被勇看出异样。
我问他为何一次送这么多锦盒给我，勇吱吱唔唔的，不肯言明。
珍猜测道：“兴许是东夷之地离此遥远，来往不便，故而如此。”
勇感激地看了珍一眼，附和道：“正是如此。”
我淡淡一笑，让寺人云给勇带了许多供他路上食用的干粮，又亲自将食物和水安放于马颈旁的挂袋里。
“国君盛情，雅甚是感激，天气变化无常，还望国君照顾好自己。勇也是，一路小心，保重。”想了一肚子的话，最后我从嘴里只能说出这么两句。
勇神色莫辨地看着我，或许是因第一次我也只有这么一句话，他顿了顿，终翻身上马，呼啸而去。
一直保持的微笑，终于顷刻间破碎一片，我瘫坐在茵席上，良久未能动弹。待我回过神时，第一反应是爬起身冲向院外，然林间小道上早已无人，只残留着弥漫在空中的些许尘埃和偶尔飘洒的落叶。
此时躲藏起来的齐国侍从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笔直地守在灵庐四周，名曰保护。
看着那些严肃认真的齐国侍从，我心里忽然很恶心，很不舒服，只觉胸腔憋闷着一口恶气，堵得我发慌，闷痛。
原以为斐许久都不会再与我相见，谁知有一日他忽然出现在我眼前，脸色甚不好，似是几晚都睡不着，有些憔悴。见到我，斐什么话都没说，只让从人摆上酒，然后坐在我对面，将案上的酒一樽一樽往喉咙里灌。
我的案前原本是摆着几卷竹简，却也被他的从人撤去，摆上酒和果品。
这里本是山野之地，斐曾送过青铜之类的贵族用具皆被我婉拒，虽优待，却未用青铜之器。今日他竟带来此等贵重之物，显示出了贵族独享的富贵奢华。
“雅，若当我是你阿兄，你可饮了此酒。”斐忽然望着我道。
一向优闲从容的公子斐竟变得有些狂态，我一时也不知要怎样应对，在他的盯迫下，我只得举起觥，缓缓将酒饮下。
“雅尚在服孝期间，又不善酒，只能仅此一樽，望阿兄谅解。”我放下樽，连忙接过珍递来的茶水，大饮了一口。
酒虽香醇，我却不善饮，且此时此境并不适宜饮酒。斐如此狂饮，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雅妹可知，阿兄可能再也无法守护汝在齐国的平安了？”
我诧异地看着斐，他的脸色在酒气的掩护下，仍能看到酡红中隐隐一抹苍白。他的眼神清澈明亮，丝毫没有醉意。
“明天，我会派人送你去虢国，以后或许此生再不能见，今日权当最后的相聚罢。”斐说着，又饮了一樽酒。他朝我扬了扬，我疑惑着，只得也饮了酒。
“阿兄……”
“记住，以后再也不要来齐国，至于你母亲这里，我一定尽力保全。”斐淡淡一笑，却无比苍凉。
“保全？为何说到保全二字？”我陡然提高警惕，越思又不对劲，斐今日太过异常。“阿兄，是否有事？”
斐眸光似闪。“无事。”
我盯着他，“关系到母亲，雅不能不问。”
斐没有再说话，他本饮着酒，忽将觥重重放在案几上，只听得“砰”声大响。
室内一下子静谧起来，莫名的紧张在心底蔓延。我抓紧案几下的裙裳，等着斐的告知。
“可还记得去年陈婧评价阿兄的话？”斐忽道。
我点点头，婧曾夸赞斐英雄侠义，养有门客若千。
斐忽然像换了个人似的，眼睛闪亮地看着我，神情骄傲：“君伯没有嫡子，他的两个庶子昏庸无能、残暴不仁，若由他二人继承国位，齐国岂不大乱？这也是君伯至今未立太子的缘故。老实对你说了罢，阿兄早有觊觎太子之位的想法，放眼齐国，只有我才配当齐国国君！”
我没想到斐有如此心思，骇了一跳。
然而不等我喘过气，斐忽又说道，眼神骤然冰冷：“君伯病危，那两个庶子互相争夺太子之位，全然不顾君伯不行孝义也就罢了，竟然将矛头指向我，诬陷君伯病危如此，定是我下毒谋害。”
“齐侯病危？下毒？”我来此不过数月，还记得初入营丘都城那天见过齐侯，他老人家的身体比我还要康健。
斐望向我，刚刚的狠厉已化作片片柔意。“雅，你可愿随阿兄去看望君伯？他老人家甚是想见你，阿兄答应你，待看过君伯，阿兄便送你出城。”
“啊？”我愣了愣，忽有些愧疚。这么久以来，我沉浸在自己的哀思中，至今只在入城时见了齐侯一面。“论起来，君伯待雅甚好。”
斐一直盯视着我的脸，我不明白他似在细看我什么，但当我说愿意前往，他原本忧郁的脸庞竟扬起淡淡的笑意。
我怔怔地望着他，刚刚他笑着的时候，眸子里似有寒光一闪。不知为何，我心底总感觉就这样答应随他入齐宫的想法，很是不妥。到底如何不妥，却又说不出来。
走时，斐留下两名寺人打理灵庐，不止珍和三侍从，就连寺人云他也让我带往齐宫，说是宫里只怕我不惯旁人侍候，自己人总要贴心些。
我点点头，按下心中的疑虑，接受了斐的说法。珍要收拾东西，我都叫她不必收拾，只说齐宫里自有，不必累赘。
车辚辚，马萧萧，纷飞秋叶随风飘荡，洒下一地的枯黄。来时绿野茵茵，热气难挡，此时回城，并不能感到秋水一线天的美丽，只余秋风愁煞人的深深怅惘。
是因为齐侯病危的消息，还是秋天已至的原因，我不得而知。
第零五十章 筹谋
我虽不大懂得王室之道，却也知按礼法继承制，斐根本没有资格当太子、登国位。
然而，在去齐宫的路上，斐很有耐性地跟我讲了齐侯的那两个庶子在平时是如何的争风吃醋，如何的依仗权势。说到底，还是说那二人庸庸碌碌、阴狠狡诈，向来不得民心，根本不适合当国君。
可是，斐纵然有门客无数，也最多只能当上卿大夫，如何就能确信可改变齐侯立储的决心。且齐侯纵然立他为太子，然上还有天子，违法礼制，又关系到齐国命脉，天子又怎会允许这样的荒唐事发生？
“阿兄，齐侯……君伯几时得病？何故病势越发沉重？宫中医士难道就没有一人得法？”马车在宫门停下，我没有立即下车，心中疑惑不吐出来，实是憋得不舒服。
斐站在车外，温柔地望着我。“雅可是怀疑阿兄？”
我愕然，猛想起他说的齐侯似被下毒而他却被怀疑是凶手的话，连忙摇头。
“如此。”斐伸手给我，“下车罢，君伯甚想见你。”
我点点头，由他扶着下了车。
一路上，宫禁极为森严，各重宫门的守卫比我初时见到的增加了数倍，高高的宫墙将宫内的肃穆哀思与外界的繁盛热闹隔得宛如两重天。
宫道虽有寺人打扫，依然有落叶纷纷而下，行走其间，不知怎的，我心里愈发的感觉到了那酸酸的秋风愁人的滋味。
在齐侯寝殿，我见到了短短数月未见竟病到没有一丝血色的齐侯，看到他的模样，我第一个想到的词竟是“骨瘦如柴”。
然而他虽憔悴恹恹，眼眸中仍然似有若无的精光闪过。我心神一凛，不敢小瞧了这病榻上的一国之君。
“你来啦？”齐侯的声音很微弱，却字字清晰的传进我的耳朵。
“给君伯请安。”我屈膝施礼，恭谨地道。
“听说你一直在寺姆央的灵庐那里住着，可还习惯？”齐侯又道。
“阿兄安排照顾得无微不至。”
齐侯望着我，忽地咳嗽，我连忙接过一旁宫人端着的茶水递到齐侯面前，与此同时斐也适时的将齐侯扶起靠着他的肩。“君伯，喝点水罢。”
齐侯喝了茶，然后定定地看着我，道：“据寡人所知，斐一直都有派大夫为你治眼疾，如今可好些了？”
“虽吃了很多药，总不见好，想来也就是这样了。”不知为何，在这个老人面前，我竟无法掩饰什么，只能如实回答。
“寡人何尝不是如此！”齐侯忽自嘲道：“一直以来，寡人都注重身体强健，哪想一朝风寒，竟病至如斯地步。”
我惶恐地道：“雅只是一个小女子，如何能与君伯贵体相论。”顿了顿，我又道：“君伯但放宽心，国中圣手无数，定能治好。”
齐侯看着我，缓缓点头。
我见他似想休息，连忙后退，等斐将齐侯扶好躺下，行礼要退时，齐侯忽道：“斐先去将雅的从人安排住下，寡人尚有话要与雅谈谈。”
斐看了我一眼，眸中似有喜色一闪而过，他望向齐侯时，脸色已是如常，执礼甚恭地退出殿外。
齐侯除了他的一名贴身老宫人，其余的也一并退了出去。
刹时，寝殿里安静下来，偶尔的只听得到齐侯的咳嗽声。
“莫，扶我起来。”齐侯对他的贴身宫人道。
宫人莫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连忙扶齐侯起身。我以为齐侯起身会相当乏力，不想他的动作虽没有如常人的灵敏，却也不似虚弱不堪的重病之人。
“咳，咳咳。”齐侯咳了几声，脸色依然青白，只是眼中的精光湛然朝我射来。
我禀声凝气地立在一旁，不敢多言。
“斐要当太子，寡人心里甚是明白。”齐侯忽然道。
我吃惊地望向齐侯，没想到他虽病魔缠身，脑子却不糊涂。
“雅，斐可有告诉你寡人为何病重如此？”齐侯又道。
我愣了愣，冲口而出：“君伯，阿兄绝非下毒害你之人。”
“下毒？你是说有人毒害寡人？”齐侯定定地看着我。“你相信他？”
我深吸口气，神色如常地道：“相信。”
齐侯眸光一闪：“为何？”
我淡然一笑：“不知道，可能是直觉，但更多的是信任。”
“信任？”齐侯重复咀嚼这两字。
“君伯与阿兄相处日久，当知阿兄为人如何。雅相信，阿兄纵有高攀太子之心，却绝无加害君伯之想。”我诚恳地道。
齐侯抚须不语，间或又是几声咳嗽。
“君伯素日信任阿兄，雅虽不知下毒之人是谁，但相信绝非阿兄！”说毕，我跪在地上，朝齐侯磕头。我也不知为何在看到齐侯如此光景，心底会莫名的感伤，只觉得这一跪，我不是虢国夫人，只是一个在向老人家磕头的晚辈。“雅蒙君伯垂爱，当作亲侄女看待，还将家传玉佩相赠。此恩此德，雅没齿难忘。”
“既是天子授意，王后告之，寡人自当从命，且这也是寡人与汝的缘分。”齐侯命宫人莫扶我起身：“快起来罢，你今是虢国夫人，不该向寡人行此大礼。况你眼睛未好，莫要磕着碰着了，徒惹人担心。”
我拒绝了莫的搀扶，诚恳地道：“雅还记得第一次在镐京周王宫拜见君伯和阿兄的情形，当时，雅并不知阿兄身份，只见他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只道他是君伯之子。后来才知，他乃是雅的阿兄，君伯之侄。王后曾略微提过阿兄的过往，雅当时心下才恍然，阿兄有如此气度，皆因从小跟随在君伯身旁缘故。若非君伯对阿兄细心教导，阿兄又岂能有今日光采！”
齐侯一直定定地看着我，眸中精光又再闪过，稍顷，他又让宫人莫扶我起身。
殿内一时又安静下来，想到刚才说出的一大串话，我脸上的汗不禁涔涔而下。
怎地我就说出这些话来呢？明明来时我暗中告诫自己，不多走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切不可惹祸上身，可怎就说出那么多话来？
“你如此重礼，而今又说出这番话来，可是斐教你的？”半晌，齐侯忽冒出这样一句。
“君伯——”我愕然地看向齐侯，呐呐地不敢再乱说话，心里兀自懊恼不已。
“他将你软禁在城郊，就为了今日之事，而你竟不怨他，反倒帮着他？”齐侯看着我，神色莫辨。“斐有你这妹妹，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雅绝无袒护阿兄之心，只是——”只是什么，我张了张嘴，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惟脑海里蓦地闪过渡河时斐挡在我前面被刺客刺伤臂膀的情景。
我茫然地看着齐侯，他咳得越发厉害，脸涨得红红的，偏偏还夹杂着一抹青白，最后竟还咯出血来。
“君伯可是怪雅替阿兄说那些话？”我有些害怕地颤声问。
“寡人若不应允他的太子之位，虢侯是否就要大军压境？”齐侯冷冷地盯着我，眸中精光似要将我的心看穿。
我骇然道：“绝无此事！虢侯虽有疼惜雅之心，但他乃一国之君，身负江山社稷，绝不会做此糊涂之事。还望君伯三思！”
“如此，你为何要帮斐说话？”齐侯忽地大喝，许是心气不足，大喝过后竟是一阵剧咳，他的胸前沾上点点血渍。
我见他如此，吓得几欲双腿发软，面上却只能强自镇定，不能露出丝毫怯懦。“阿兄与雅曾有一段时间相处，雅相信阿兄，亦如君伯那么多年来相信阿兄一般。”
“难道他不是为了迫使虢侯带兵助他，才将你困在齐国的么？”
我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