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侯来时，早已惊动疱中众人，大家都朝我们看来，脸上惊疑不定。
“原来虢侯在此，还请回殿，大王有请。”世妇突然出现，看到我时，眼里甚是不满。
“我这就去。”他看着我，嘴上答道，脚却未动。
所有人都朝我看来，我急得只想后退。不料他竟抓起我的手，不容抗拒，强拉着我，直至天子和王后跟前，始才放手。
捕捉到天子眼中的蕴怒，我心底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雅为何与虢侯……”王后疑惑问道。
“请大王责罚。”我连忙下跪。
虢侯也撩衣下跪：“杼感谢大王恩德，只是杼心中早已有人。”
“哦？那是何国公女竟比我王室宗女惠质兰心？”天子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
“肯请大王赐婚，将寺人雅赐予杼为妻。”虢侯一字一字地道。
“你说什么？”天子站了起来，走到堂前，凤目微眯，俊颜微冷。“刚才你说暂时不想成家立室，只想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寡人赐婚全都推辞。刚刚至现在不过一盏茶时辰，你就改变了主意，且所娶女子竟是……”
说到这，天子看着我，眼神深沉莫名。
我咬着唇，生怕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惹得天子发怒。
良久，天子淡淡地道：“雅心意如何？”
我没想到天子会问我，一旁，虢侯猛地转过头看着我。他的眼神与天子的不尽相同，有一抹狂热，炙烈地望过来。
能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
他是虢侯，还是子煦，我根本无从确认！
若他真是子煦，我也不再是当日说想要嫁给他的嬴雅了。
且今日之事，先不说天子威严触犯不得，他如此做必惹祸上身。再者往事难忆，他当时之言我永不会忘，不因他身份的改变而改变。
“奴婢属于栖霞殿，时辰已晚，疱中之事皆已完毕。如无事，恳请大王恩准，奴婢想回去了。”
天子没料到我会如此说，脸色缓和，微微点头。“雅累了一日，且先回去休息。”
王后也走下堂来，疑惑地盯着我，顿了顿，吩咐几名寺人送我回去。
虢侯没有说话，他的眼神由狂热转为凌厉，还带着些许的不解。
退出宫时，我还能感受到背后虢侯咄咄逼人的目光，一直逼视。
夜深沉，路寂寂，一路细碎的脚步声从凤藻宫直延向栖霞殿。
路上寺人们有些好奇地看看我，似想跟我说话，又见我一直沉默，故而没有出声。
本想回到栖霞殿，我能回房休息，让烦恼的思绪静一静。不想夫人竟在等着我，见我回来，珍立刻拉着我直奔夫人寝宫。
我一直在外殿侍候，未敢入内，快要踏进寝宫门时，我停住脚步。
寝宫内突然传来夫人的声音：“雅无论何时，仍记着自己的身份，甚好。”
我愕然，这算什么意思。
“雅进来罢，在门口站着，本宫如何与你说话？”
“诺。”我小心地掀帘进去，珍带我来后，就退了出去，此刻寝宫里只有夫人身着沐衣，正在妆奁前对镜卸妆。
“本宫如何？”夫人忽道。
“夫人甚美。”我道。
夫人望着铜镜，镜里映出她的娇艳容颜，也映出我谦卑的模样。
“雅决定否？”夫人又道。
“夫人……”我懦懦地道。
“凤藻宫之事，本宫也已听闻，看来本宫要向雅贺喜了。”夫人转过身，淡淡地道。
我听不出是怒是喜，却隐隐感觉出，夫人甚不高兴。
“雅蒙夫人恩典，才不至受罚刑笞。”我小心地答道：“奴婢是栖霞殿的人，自当尽心服侍夫人，不敢有违。”
“我知道你在大王跟前说的话，你没有忘记我是你的主子，甚好！”夫人脸上露出笑容，和蔼地道：“听闻你与虢侯相识？那你何以……”
“回禀夫人，奴婢不认识虢侯，应是他喝了酒，再加烛火不明，故而认错了人。”我想了想，谨慎地答道。
事实本就如此，他认错了我，我认错了他。
那人绝不是子煦。
夫人走到我面前，扶起我，神色莫辨地道：“如今大王赐婚，尊天荣耀。虢侯若再拒绝，只会令其受辱，令虢国蒙羞。雅不愿看到虢侯有如此下场罢？”
虢侯成婚与否，娶哪国公女，与我何干！但，若他真是子煦呢？
想到刚才来时，背后一直盯迫的凌厉眼神，我茫然了。
夫人盯着我，良久，又道：“你且先下去罢。”
如获大赦，我连忙应诺退出。
整晚，我彻夜未眠，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想得头都痛了，也理不清头绪。
虢侯真会因为我，被天子责罚么？想到天子忽然的怒气，望着我时的深沉目光，心里开始渐渐地添堵起来。
曾几何时我变得这么重要？
入宫时，就告诉自己，一定要记得谨言慎行，才能安安份份的等到能离宫的那一天。
如今，天子注意了我，虢侯看到了我，我还能安生么？
恍恍惚惚，我似又回到了宁遂，河边杨柳轻拂，微风袭人。
子煦拉着我的手，郑重地跟我说，今生他只喜欢我一人。
我问他，今后可安心在宁，不到别处？
子煦面有难色地道：“此处不能长久，否则雅必不安生。”
我问为何，他却不答。
我又问：“若雅跟子煦走，日后子煦富贵，可会媵妾？”
这是我第二次问子煦，且将自己交出。纵然继父不允，我也起了私心，决意对不起母亲也要和子煦远走天涯。
哪料换来子煦更久的沉默，他最后只道：“雅甚好，子煦负你。”
我问他原因，他再不肯说。
我不愿改变想法，不愿说：随你媵妾，我必遵之。
他早知我的想法，他也不肯轻易改变。
最后，我们在渭水河畔分手，他没有回头，我也决意忘了此人。
醒来时，天已明，枕边有泪，脸颊还遗有泪痕。
珍问我可是做了恶梦，还道有凤藻宫寺人传话，早已在外等候多时。
我惊讶，连忙起身洗漱。“珍误我，该叫醒我才是。”
“那寺人说，雅昨日累乏，稍等无妨。”珍道。
我愣住了。
出了栖霞殿，果见一寺人正在殿外等后，问他何事，竟要我随他前往，只说有人等候。
“还未禀告夫人，雅不可随意外出。且容雅进去禀告，待夫人示下。”想到昨晚夫人说的话，我谨慎地道。
“小人曾面见夫人，她已应允。”
“呃……”我再次愣住。
随着那寺人在王宫里左拐右拐，终于在一处隐有亭台楼阁的林子外面停了下来。
王宫甚大，我却只在栖霞殿和凤藻宫之间走动过，其他地方并不熟悉，更没看过此等风景优美之所。
就在我怔怔凝望风景的时候，那寺人忽道：“主人有命令，小人只能送到此处。主人已经在前方等候，寺人雅前往即可。”
我疑惑地望了望那寺人，只能独自往前，走一步算一步罢。
走到里边，树枝遮掩的楼阁亭台一览无余，也见到了亭子里面的人。
看到颀长优雅的背影，我惊住了，待他转过身温和地望着我笑时，我连忙伏首磕地：“参见大王。”
一身玄端常服的天子发上只束一皮弁，少了十二旒冕冠的他，竟让我感觉不再威严肃穆，清俊的面容上，淡然温和。
“雅昨夜可曾好眠？”天子道。
我不敢多言。
“孤甚难眠。”天子又道。
我更不敢言。
“雅曾言，欺雅如欺天子。那时孤未识雅女，直至秀容夫人言道寺人雅善疱，一尝之下，果真妙极。”
尝？妙极？我愣住了。
天子朝我走来，锦履在我眼前停下。
“孤恶乎？”
听到这话，我愕然抬头，天子正凝视着我，唇角一抹淡笑。
“孤凶乎？”
我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摇头。
“如此，此地并无旁人，雅何不起来回话。”
“诺。”我连忙起身。
天子忽将手搭来，拉着我在亭中石凳坐下。
“孤看到雅，便觉有趣，心也开怀。”天子倒茶，竟递到我手。“雅胆子甚大，与孤所见女子非一类也。”
我惶恐地想要放下茶盏。
“雅勿惊，孤非猛兽。”天子深深地看着我。
我讪讪地捧起茶，啜了一口气。
天子甚满意，遂指着四处景物道：“雅可喜欢王宫？”
“然。”我低声道。
“此乃清园，若雅喜之，孤可将此住所赐予雅。”
我一惊，吓得从石凳上立起，慌忙下跪。
“奴婢惶恐。”
天子望着我，眸中神采熠熠。“雅甚怪。以往女子闻孤之言，早已喜笑言开，围拥上来。雅却甚恐，何故？”
我嚅动着唇，轻轻地道：“雅只是一寺人……”
“若雅愿意，便不是。”天子之手又搭过来，与我的合在一起，掌心温度裹来，手暖暖的。“孤自见雅那时起，心里便有想法，要给雅幸福。”
我愣愣地看着天子，他今日之语实在太过惊骇。若非我知其身份，真不敢想象天子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也许这是缘分，王宫女子无数，孤始见雅，便有喜欢之意。”天子凝视着我，手上力道加重：“雅愿意否？”
我呆住了。
第五章 表白
那日夫人之言，我本不信，然天子一番表白……
“奴婢承蒙大王恩情，感激不尽。只是，奴婢……”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天子微微一笑，扶我坐下，云淡风轻地道：“今日虢侯宗庙祭祀，明日既将出征攻打袭击我大周边境的羌人。孤有言，若他得胜，返回封地之时，将应允他的请求。”
我怔怔地道：“虢侯的请求？”
天子为何要说与我知晓，虢侯无论有何请求，都是贵族的事情，跟我一个寺人有何关系？
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天子没有再说什么，他忽然站起，阔步朝林外走去。
望着天子的背影，我忍不住在脑海里思考天子刚才所说的那些话。
待回过神时，天子已经去远。
回到栖霞殿，我还想着天子在林中的谈话。对于珍的唠唠叨叨，我一字也没听进去。
“雅，听我一言可好？”珍突然大声说话。
我放下浆洗的衣衫，点点头。这丫头也不知说甚说了许久，做完栖霞殿的活，我到浣衣房洗衫，她仍在说，似乎很生气，声音大得不得了。
“雅厌恶珍，珍也要把话说完。”
“啊？”我何时厌恶她啊？
“我已从在凤藻宫当差的姊妹寺人英那里得知，虢侯有意娶雅。此事雅不跟珍讲，是看不起珍否？”珍严肃地道。
“我，我没有看不起珍。”自入宫后，珍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待我甚好，我怎会看不起她。
“如此，刚才我说之话，雅信否？”
刚才？我努力回想，珍是说了许多，不过我只顾想心事，没听进去。
“是雅不好，珍可否重言？”我歉疚地道。
珍叹了口气，瞥了瞥周遭干活的人，压低声音道：“传言虢侯无情，自视风流，宫中女子不甚其数。雅跟去，恐无名份，时时受辱。”
我愕然，疑惑地看着珍继续道：“天子甚好，勤勉国政，性情温和。希望天子真喜欢雅，明告天下，介时，珍愿侍候，保护雅。”
我听着，哭笑不得，不知珍哪里听来的传闻。不过她对我的一番热忱着实让我感动。
“雅，天子真对你有意罢？”珍问着，忽又怒道：“那些宫人太过欺人，雅又无得罪他们，竟都背后嘲笑，说雅容貌丑陋，还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
宫里果然是非多，容貌丑，便容貌丑罢。
我故作轻松地道：“既是背后嘲笑，你怎知他们说甚？或许听错了呢？”
“我哪里听错啊！他们还说，雅一定是使了狐媚之术，不然大王和虢侯只见过雅一两次，何以就喜欢雅了呢？”珍很生气，小脸气得通红。
我渐渐地笑不出来。
他们猜测得有理，其实连我自己也甚迷惑。
虢侯是子煦，对我有少时情谊。然而天子呢，他何以对我如此好？真像他说的，才第一次见到我，就对我甚喜？
洗完衣衫，还未至栖霞殿，就有一寺人焦急烦虑地朝我奔来，劈头就问：“可是寺人雅？”
“正是。”我疑惑地道。
那寺人见我承认，也不多言，忽然在我手里塞了点东西，就急冲冲离去。
“他是何人？何以如此匆忙？”珍惊讶地道。
我摇首：“不知。”
“快看看是何物？”
我依言打开手上的小布包，层层打开，只见里面静静的躺着一只笨拙质朴的木笄。
珍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心头忽地一酸，泪水几欲而落。
“究竟是何人所送，如此赠送，也太过小气。”珍想了想，又道：“定然不是天子。”
我笑了笑，收起木笄，淡淡地道：“且回去，莫教世妇乔责难。”
珍边走边道：“她不敢。雅现在贵为红人，她无那胆。”
我不明白珍几时变得如此胆大，听她之言，似乎很肯定天子会待我好。莫非她看到我去清园与天子见面？
心头猛地紧张起来，若是，无怪乎她说虢侯赠礼太轻，不及天子清园之重。
可珍又怎知，这木笄是子煦当年在我及笄时亲手做给我的。
他不愿带我走，也不愿承诺他不会和别人一样媵妾，无论富贵。分手的时候，我将木笄从头发上取下，恨恨地弃置在他脚边。
那时，我没想过及笄那日会成为我心中的痛。那一天，我与他分手，回到家里我就答应继父进宫做寺人。
只是没想到两年后，我竟又看到了木笄。
然而，子煦已不再是当年的子煦，我也不再是当年的雅。爱于我来说，既然那么奢侈，痛过一次，我就不想再痛第二次。
整理心情，我决意忘记一切，不管天子温言情意，不管虢侯祭祀出征，我只想专心做我的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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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晃晃悠悠，一天即将过去。
我做完活，当完值，正想乘晚上空闲，好好的整理一下这几日接连涌来的烦乱思绪，哪知太后宫中来人，命我过去侍候。
夫人也是惊疑不定地望了望我，然后对传话的宫人说，她也想去给太后请安。
那宫人甚谦卑地道：“太后说，夫人明日还要去送陈太子，自当早点安歇。”
“敬诺。”夫人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便叫我赶快过去。
此时天色已晚，太后恐正在用食，我此时过去绝不可能下疱。实则我的疱艺并不精，珍就尝过，她说虽然不错，却不至于让天子如此赞赏，叫我小心点，恐有人故意为难我。
穿过锦簇花园，穿过密密林荫，太后住所康邵宫已在眼前。
康邵宫比之王后的凤藻宫和夫人的栖霞殿更显贵气，重檐红瓦，朴素典雅。越过影壁，越过宽敞的庭院，在寺人们的注视下，我尽量眼观鼻、鼻观心地踏上斜坡进入基石微高于庭院的正殿。
里面灯火明亮，笑声不断，似乎有人在说着什么好笑的事，不止太后，就连宫人们也都频频掩嘴偷笑。
“回禀太后，寺人雅带到。”
笑声顿时止歇，所有人朝我望来。
看到坐在客席上缓缓转向我的身影，我愣住了。
“你就是寺人雅？”太后淡淡地问道。
我连忙磕头行礼：“奴婢见过太后。”
虢侯的目光灼灼视来，我慌得望向地面，不敢言语。
“果然是个标致的姑娘。”太后淡淡一笑，目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