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珍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来了,木案上还有一小鼎牛肉,还有数碟咸菜。
“君主,你饿了一晚,多吃点罢。”珍笑着道。
我笑笑,先喝了点粥,又吃了几口牛肉,吃着吃着,忽想起信和媛也在一旁,正想叫他们食用,却是只有信在,媛已不知去往何处。
信拾级而下,朝我走来,随手坐在一旁,淡淡微笑。
“食否?”我问他。
“我不饿,你只管食用。”信笑笑,然后望着珍道:“汝疱艺甚好。”
珍惶恐地道:“不敢,谢公子夸奖。”
“甚美味。”我适时地道。
“哼,你就知道吃吃吃,子煦哥哥快要死了,你还只知道吃。”媛愤怒的声音蓦地响起。
簋盏摔落在地,我吃惊地望着媛。
“媛,你刚说甚?”信急步到庑廊处,震惊地问。
“信,子煦哥哥生病了,病得好严重。我刚去想叫他醒来,怎么叫他都不醒。我见他脸色通红,探手一看,才知子煦哥哥全身发烫。信,子煦哥哥就要死了!”
媛的哭声吓住了我,被她拖着跌跌撞撞地奔向厢房,待到了房里,庚和勇等人已在房里侍候。看到我,庚想说什么动了动唇,最后只是深深叹气。
媛恨恨地放开我的手,斥道:“倘若子煦哥哥有个差池,我定要你偿命,凶手!”
我没有理会媛,虢侯的模样彻底的吓倒了我。刚才他还好好的,脸色只是较为红润,现在却是两边脸颊红得似火。身上更是烫得可怕,有如置身火炉。
“他……他怎么了?”我不敢相信地问正在一旁诊断的医士。
“回禀夫人,国君本有旧患,外伤虽愈,内伤难痊。两月来都未能彻底医治,昨夜恐是用力太过,以致旧伤复发。又因在水中浸泡许久,令伤口感染发炎,回来后没有及时更衣取暖,所以……”
“国君有旧患?他几时伤的?如何伤的?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震惊地失声道。
我的连番发问并无人回答,除了珍,我在众人脸上看到的只有鄙夷。
我忍不住看向庚,他是这里年龄最大的长者,也是看着虢侯长大的,他最有发言权。然而庚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望了我一眼,就把目光转向虢侯。
我知道,所有人都认为虢侯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模样,他们恨我是应该的。
“这伤是国君数月前奉天子令出征攻打羌人受的伤。”站在一旁的勇忽然道:“那时国君思念夫人,一心想着尽快打完胜仗,好回镐京见夫人。谁料羌人太过狡猾,竟然佯败诱敌,以致国君误中奸计,被箭矢射中胸口。幸好箭矢没有伤到心脏,国君福大命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敢相信地瞪着勇,他一脸愤怒地模样实在不像撒谎。这么说,虢侯真的受过伤,因为要救我,以致伤口浸泡,才会发高烧昏迷不醒?
我颓然坐倒在地,不敢相信地看着双目紧闭的虢侯。想到我第一次住进重华殿的那晚,宫中就有传言虢侯晕倒。那晚我见到他嘴角流血时,还以为他是故弄玄虚,想博取我的同情。
原来,他那时就已伤势复发。
媛骂得对,我果真是凶手……
“既然你受伤是因我而起,我活着也只会给你带来痛苦和不幸!希望上天垂怜,能让我以卑贱之躯换你万乘之尊!”我喃喃地说着,猛然将早已抓在手中的玉笄插向咽喉。
“夫人——”
“君主——”
纷乱的叫声响起,珍死命地扑上来抱着我大哭,信却不知何时抓住我握着玉笄的手,用力地箍着,令玉笄无法再往前一步。
任如此,玉笄还是划伤了我的脖颈,渗出一丝血痕。
“放开我!”我恨恨地瞪着信,拼命挣扎,却不能挣脱,信的手劲奇大。
“夫人何苦如此?国君待夫人比他的性命还重要,倘若夫人有个三长两断,您叫小人如何向国君交待?”庚痛声道。
“我不管!”我颤抖地瞪着昏迷不醒的虢侯,奋力与信拼手劲,脑子里只转着一个念头,我要玉笄,我要玉笄。“你们就让我去死罢!只有这样我心里才会好过,你们就让我死罢!”
他是国君,他更是我的子煦,他若死,我岂能独活?!
从人纷纷上前欲待阻止,可是我的心绝望得难以呼吸,只想一了百了,以死谢罪。
这种心痛的感觉他们不会明白,他们根本就不会明白!
“放手啊,我叫你们放手!”我终于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
“夫人,且莫如此!国君虽旧伤复发,却不致死,他只是高烧不退陷入昏迷。小人定当想法替国君降温,只要烧退,国君定然会醒。”医士急忙忙地说道。
医士的话有如镇静药物,我静了下来,不敢相信地问:“真的?国君他不会死?他不会有事?”
医士看了看我旁边的信,又看了看庚,慎重地点头道:“小人绝不敢欺瞒夫人!”
“夫人可以放下玉笄了。”信轻轻地道。
我望着他,点了点头,手才放松,玉笄就被信抢走,他定是怕我再来一次自刎罢。
“君主,你吓死我了。”珍惊惶地边哭边扶我起来。
庚微微叹道:“还请夫人到隔壁厢房暂作休息,让医士方便医治。”
“不要,我要在这里陪着国君,我要照顾他,我要看着他醒来。”我后退两步,确定不会妨碍到医士的救治。“我一定要看到国君醒来,我才能安心。否则,就是你们在骗我!”
“可夫人受了伤,需要要休息。”庚又道。
“我不要紧。”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虢侯。
“好,夫人可以留在此处,但却不可再做傻事,也不可吵嚷到国君。”信忽然道。
我瞪了他一眼:“那是自然。”
事情说开,医士不再耽搁,仔细为虢侯诊脉,又翻看了他的双眼有无异常,最后起身说道:“国君寒问暖邪入体,今已转化为热毒雍盛入心。情况紧急,不能再耽搁,还请庚总管派人随小人立刻去开方抓药。”
第零三十章 情挚
庚正要说话,我已抢在他前头出声:“伤势怎么办?国君不是旧伤复发么?不管啦?”
“夫人,先替国君降温,只要高烧一退,其他事就好办多了。”医士道。
“可是……”
“夫人!”信喝住我的话,转向医士沉声道:“还不快去开方抓药!”
“诺,小人这就去。”医士抹了抹脸上的汗珠,慌忙退去。
此时众人默不吭声地守在房里,大家似乎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干等着药来。我忽然想起幼时因母亲生病也是发如此高烧,那会曾见父亲用冷水浸湿布帛降温。后来,母亲果然大好。
虢侯如此,应能一试,总比坐着干等的好。
我不再犹豫,吩咐宫人井水侍候,我说我要用凉水给国君降温。众人疑惑地望着我,谁也不肯去打井水。
难道他们以为我会把井水全泼在国君身上么?
“混帐,本夫人的话都不肯听了?”我不禁怒道。
“君主,我去。”珍越众而出。
在我当寺人时,就曾与珍讨论过儿时生病的偏方之法,在镐京时她就用冷水之法为我降温。珍朝我露出鼓励的微笑,不管庚的阻喊自去提水。
珍端着铜盆进来,我将怀里虢侯曾送给我揩汗所用的手帕浸湿,又拧干水渍再整平放在虢侯额头降温。
大家见我只是如此做,脸色和缓,信更是道:“夫人此法似乎不错。”
“这是家乡偏方,雅曾见父亲用过,有一定效用。”我答道。
“你的家乡?我曾去过齐国,没听人说过啊?”媛道。
我微愣。
“你身体好得没话说,并无病痛,谁会眼巴巴的告诉你哪个偏方用来做甚。”信适时解围。
我向他感激地点头示意。
后来宫人送药来,信扶起虢侯,我亲自喂药,等医士再来时,虢侯情况已转好,脸颊也没有原先的艳红。
医士欢喜地道:“夫人之法甚妙,再加上药石功效,此烧必退!”
听到医士如此说,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庚说我也累了,让我去休息,还说照顾国君的事由宫人来做就行,等国君醒了,必定第一个通知我。
我管他说不说的,就是不肯走。反而嫌人多吵闹,干脆除了珍,将其他人统统赶出去。
“你们只管去做自己的事情,国君有我照顾,会没事的。”我朝众人努力微笑。
庚见我如此,也只能答应着将宫人遣了出去。
媛先时还不肯走,不过信说话很有魄力,也不知他对媛说了什么,她最后只是撇撇嘴,就随信乖乖出去。
庚走时则吩咐珍小心侍候,还说门外有宫人守候,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屋里刹时静了下来,望着虢侯的睡颜,我的微笑渐止,心里思潮起伏。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会变成这样。我不但不懂得感恩,还处处给你添麻烦,甚至是伤害你。不会了,我以后都不会了,不吃醋、不嫉妒,你喜欢再娶美女也好,喜欢做什么都好,我都不会生气了。
我很想这样说,可一想到娶美女,我的嘴就怎么也说不出那些话。心里总有根刺让我梗着难受。
“你会醒过来的,是不是?对不起,真的好对不起。要不是因为我固执,你就不会向天子请求赐婚,就不会去打仗,就不会受伤。要不是因为我任性,私自离开学宫,害你担心,你也不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骂,我心甘情愿领受。只求你快点醒来,醒过来好不好?”
我揉搓着虢侯的手,好希望他的手能动一下,告诉我说他醒了。可是他静静地睡着,一直都不肯醒来,眼看着太阳都要落山了,他还是沉睡不醒。
“珍,为什么他吃了药还不见醒?是不是那药少了什么?”我望向珍,刚刚的平静瞬间就被紧张驱散。
“国君的高烧已退,这就是好事啊,可能这会儿身体有点虚弱,要多睡会儿。君主,你来吃点东西罢,说不定国君一会儿就醒了呢。”珍边摆放簋豆匕俎边朝我道。
我知道此刻是晚膳时间,宫人刚送来热腾腾的食物,可我一点食欲都没有。
“你先吃罢,我等国君醒来再吃。”
“君主,你午膳就已经没吃了,还是来吃点罢。饿着肚子没有力气,怎么照顾国君?”珍委婉地劝道。
“国君睡了一天,他也没有吃东西,我一定要等他醒来。”我坐在榻席边上,伸手轻抚虢侯的脸庞,一日时间,他竟然消瘦许多。
“君主不要担心,医士不是说国君已无大碍么?国君吉人自有天相,定当无事。”珍轻柔而坚信地道。
说得也是,我朝珍笑笑。
夜幕降临,初春的晚上寒气陡升,信和媛来看了虢侯几次,和我说了些宽慰的话就走了。
到得后来,忙了一日的珍已经有些困倦,我便叫她去睡,由我一人守候。珍却不肯,最后实在顶不住,伏案而睡。
这妮子,倔起来,倒和我一个样子。我起身将我平时用的斗蓬盖在她身上,然后坐回虢侯身边,静静地等待着他醒来的那一刻。
也不知等了多久,庚来敲门,勇来敲门,询问我是否有何需要。我一一回绝,复又坐回虢侯身边。渐渐地,随着烛火闪跃,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竟自趴在虢侯的身上睡着了。
——子煦,是你么?
——雅,你可愿与我携手白头?
——子煦,我舍不得离开你,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意思。
——傻瓜,你以为我没有你还能苟活?不要再做傻事,好不好?
“好,我不会再做傻事,你也不要离开我……”我喃喃地回答着,脑子里陡然清明,人也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刚刚?刚刚我好像听见子煦在说话?
猛然抬头,我便对上了虢侯的眼眸,他正抚着我的头发,满含深情地望着我淡淡地笑。
“你醒了,你什么时候醒的?”我看着他,又惊又喜,还想傻笑。“珍,国君醒了,他醒了!”
我大声喊珍,却发现珍早就站在一旁正准备倒茶,她脸上洋溢的欢喜不比我少。
“君主,我这就去通知公子信和庚伯。”她放下茶器,欢喜地跑出去,还体贴地替我们关上房门。
“傻瓜,不要再做傻事了,好不好?”虢侯声音有点嘶哑地道。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地问:“好么?你都好么?”
“除了感觉心口那里有点闷痛外,其它都好。”虢侯微笑道:“不过,我躺得太久了,腰背有点酸痛,我想起来坐坐。”说着,他就想强行坐起。
我按住他,默不作声地扶他坐起背靠枕席,之后我俩四目相对,久未说话。我实是不知该说什么,眼泪一直滴滴答答的往下掉。他的面容苍白而憔悴,虽说已经醒来,可看起来并不大好,而这一切皆因我而起。
颤抖着唇,抵不住内心的痛楚,在他张口欲说话前,我不管他身上的伤此刻是否还痛,直接扑进他怀里抱着他大哭。
虢侯似愣了愣,原本抚着我头发的手顿在半空,稍顷,他才抚向我的后背,轻声道:“怎么了?我不是好端端的在这么?别哭了,好不好?”
他不会明白我心里的痛苦有多难受,他更不会知道他对我的爱远没有我爱他的多。三年前我失去过他一次,那种失去的痛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而今,我差点失去了他。
失去爱人的痛苦,一个人能承受多少次?自在周王宫与他相逢以来,我不敢爱,除了恨他当年所作所为,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怕再次失去他。
我对自己没信心,当年不就因为我没有才貌家世,他才跟我分手。而今他是一国之君,不知有多少美女对他投怀送抱,他纵然心里有我,可真能真心待我一辈子么?我怕失去他,每天活在担心中,就怕有一天他不再爱我,心里只有别的女人。
只是没想到,那一天还没到来,我就害他落水,差点与他天人永隔。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我现在已经不愿再去想他会媵妾的事,也不在乎他的后宫会有多少女人。因为,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人只要活着,活得好好的,就算他不再喜欢我,至少他人还在我身边,我还不算失去他。那么,我的心最多只会痛,而不会害怕。
曾经,我告诉自己,不要再在他面前流一滴眼泪,可这两天我的眼泪流得很多。现在更是在他面前毫不掩饰地大哭,因为似乎只有这样,我才能感觉他的存在,才能尽情发泄。
“你怨我么?你一定怨我对不对?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常常怨你恨你,却不知道真正讨人怨的不是你,是我!”
门被推开,信和媛,还有庚、勇等侍从宫人,所有人都听到珍的通知而赶来。我不管他们会怎样看待我这个虢国夫人,我只知道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
“我不会再生你的气了,不管你想娶多少女子,我都不会再生气恨你了。我只求你好好活着,为了我,好好活着!”
虢侯轻轻搂着我,低声叹道:“傻瓜,我心里只有你,不论后宫有多少女子,我喜欢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哽咽着,泪水浸湿他的衣衫。
第三十一章 回宫
“好了,好了,雨过天青了。”信拍着巴掌走来,笑道:“夫人,国君才刚醒来,身体想必有些虚弱。不若再给医士瞧瞧,看看可还有哪里不妥,如何?”
我闻言,连忙起身让开,边抹泪边道:“那是,医士快快瞧罢。”
话音未落,媛就“噗哧”一声,很不客气地笑了起来。
笑罢笑罢,只要虢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