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了看桌案,上面摆着一张琴,还有一副酒具。
他想了想,从小榭角落里找来一个铁架子,套在火盆上,然后有放上一盆水,把那酒壶放入水中加温。
“嫂嫂好雅兴,今夜月圆,确来抚琴赏月吗?”
“啊?”
乔夫人愣了一下,摇摇头,“只是心情燥郁,何来雅兴?
叔叔来,莫不是要劝说妾身吗?”
“劝说?”曹朋一怔,“劝说什么?我今日刚进家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嫂嫂若是心里积郁,不妨与我说说。”
哪知道,乔夫人却没有回答。
她侧身而坐,伸出那洁白如玉的柔荑,纤纤玉指拂过琴弦,发出悠扬好听的音符。小榭外,寒风呼啸……合着音符,透出一丝凄凉无奈之气。
曹朋也没有催促,见酒水差不多了,便取出来,满上一杯。
“啊!”
乔夫人看到曹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想要阻拦,却有些迟了。不由得发出一声轻呼,想要开口,但又不知如何说。那张俏丽粉靥,透出一抹绯红。
“怎么了?”
“没,没什么。”
乔夫人红着脸,忙转过了身子。
灯火摇曳,曹朋这才留意到,他手中那杯口上,残留一点胭脂红。登时恍然大悟,他连忙站起来,透着尴尬之色,把酒杯放下,不知如何说才好。
这杯子,是乔夫人刚才自己用……
桌上两个杯子,一个倒着。
曹朋还以为,那是乔夫人用的杯子,却没想到……
好半晌,乔夫人似冷静下来,回过身,突然微微一笑,“叔叔可愿,听妾身抚琴一曲?”
“久闻嫂嫂琴技高超,却未曾听闻过。”
乔夫人笑了笑,“若说琴技,这天底下琴技最好的,却在叔叔家中,并非妾身。”
是啊,天底下琴技最好的,莫过于蔡琰。
这一点曹朋也很清楚,顿时露出了笑容。
乔夫人没有再说,而是拂动琴弦。
琴声悠扬,如泣如诉!曹朋不是个有雅骨的人,不过被黄月英蔡琰这些年来熏陶,就算没有几分雅骨,也能随风附雅,听出这琴声的好坏。
大乔夫人的琴技很出色,但若说出类拔萃,却远远不如。
有蔡琰当先,她很难说琴技高超。只能说,她的琴技,已经登堂入室。
“从明后以嬉游兮,登层台以玉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乔夫人突然展开了曼妙歌喉,轻声吟唱起来。
曹朋先是一怔,旋即就听出,这是在建安十二年时,曹操拜相。适逢铜雀台建城,他召集文武,在邺城欢聚。时曹植也参加了聚会,更登台作赋,也就是后世极有名的《铜雀台赋》,令得曹操心中大悦,并为之赞赏。
不过,乔夫人何故吟唱这首铜雀台赋?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大乔夫人唱到这里,突然止住歌喉,扭头看着曹朋,神色凄然道:“叔叔,莫不是要劝妾身相从吗?”
慢着慢着……
曹朋好像明白了!
大乔是担心,老曹对她居心叵测,故而心中忧虑。
老曹好色,乃天下人皆知。乔夫人有如此担心,似乎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过,似乎有点不对吧。
“嫂嫂,这铜雀台赋,你听何人所传?”
“嗯?”
大乔一怔,想了想,“却是前年,魏王攻取荆州时,在江东所流传开来。”
前年?
那其实也就是去年。
但时间而言,此时将至子时,倒也算不得错。
曹朋疑惑道:“嫂嫂方才唱铜雀台赋,我也知晓。
子建文章华美,词藻甚动人,故而我也有印象。只是我印象里,嫂嫂刚才好像唱错了一句。嫂嫂唱‘揽二乔于东南兮’,可我记得,当时子建作赋之后,大王还让人抄录一遍,派人送到我手里。上面写的,却是‘连二桥于东西兮’。
是桥梁的桥,而非是嫂嫂所姓的‘乔’。
子建所说的二桥,乃是从铜雀台连接金虎台和玉龙台的两座桥,怎到了江东,却变成了‘揽二乔于东南兮’?这里面,只怕是有些古怪吧。”
老曹,你造的好大孽!
你看你,好色之名天下人皆知,把个美娇娘愁成了这副模样,实在过分。
其实,曹朋隐隐能猜出这里面的缘故。
揽二乔于东南兮,应该是出自诸葛亮之口。东汉末年,桥和乔相通……记得三国演义当中,诸葛亮就是用这么一首铜雀台赋,劝说周瑜动兵?
只是前世曹朋后曾查看汉魏诗词时,才发现了其中的错误。
曹植,从未作过‘揽二乔于东南兮’的词句,原本就是‘连二桥于东西兮’。但由于三国演义的影响实在巨大,以至于后世很多人,以为‘揽二乔于东南兮’是曹植所做,其中更透露出曹操对二乔的野心勃勃。
这,可真是冤枉了曹操,更冤枉了曹植。
如果从整篇赋文来看,‘揽二乔于东南兮’,明显和铜雀台赋的主题不符,而且内容也不甚连贯。正在描述铜雀台的景色,怎突然间就变成了江东二乔?
而今世,曹朋更看了原篇。
且不说曹植曾因为甄宓之事惹怒曹朋,有前车之鉴。就说当时他所处的环境,也不可能让他作出‘揽二乔于东南兮’的词句。这样一想,那么这词句明显就是诸葛亮为激怒周瑜,而专门改编,并且在江东迅速流传。
诸葛亮啊诸葛亮,你劝说周瑜就劝说周瑜,何故又拿女子的名节作文章?
不知为何,曹朋对诸葛亮突然又增添了一分厌恶之情。
“这不是原文?”
“你若不信,明日让昭姬和月英,带你去铜雀台游玩,你可以亲眼看那两座桥梁。大王当时尚有荆州刘表,并州高干和幽州袁熙未灭,怎可能容许子建作出这样的词句,不是明显要激怒江东吗?再者说了,嫂嫂也是冰雪聪明之人,文采甚至远胜于我。难道看不出来,这‘揽二乔于东南兮’,明显与整篇文章格调不符?子建这人,我不甚喜欢……但若说他的文采,却极是赞赏。他若真是透露这‘揽二乔于东南兮’的意思,也决不可能在铜雀台赋中表现。此必是有小人,在暗中作祟。”
乔夫人的脸色,顿时变了!
也难怪,就因为这么一句话,让她承受了无比巨大的压力。
虽说‘揽二乔于东南兮’还包括了她的妹妹,但相比之下,小乔有周瑜为她遮风挡雨,可大乔……却要独自承受这份压力,实在过于辛苦。
“该死,这是哪个没道德的,编造出如此谎言?”
乔夫人羞红了脸,抬头向曹朋看去。
“不是我!”
曹朋连忙摇头。
“妾身省得……”
乔夫人连忙低下头,轻声回答。
片刻后,她突然又抬起头,看着曹朋问道:“可既然如此,魏王何故要我与香儿,前来邺城?”
曹朋搔搔头,旋即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他站起身来,大声道:“不过请嫂嫂放心,我既然应下了子义所托,断然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们。了不起,我辞官不做,回荥阳或者中阳山种田去。小绍唤我一声‘老师’,这一世,我都会护你们一个周全。”
大乔的眼圈红了,泪光闪闪。
自孙策过世之后,一直是她在强撑着这个家。
为了孙绍,也是为了她和两个女儿……可这其中的辛苦,谁又能知晓?
当听到曹朋这一句话时,大乔突然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甚至,在孙策在世时,也没有这样一种安全感。灯光下,曹朋身材挺拔,透着一股子豪气。却让大乔心中,陡然有一丝悸动,脸腾地红了!
“嫂嫂,这小榭里冷,莫待在这里。
回房去吧,今天是年关,小绍方才喝多了,也要有人照顾。你若是病了,岂不是让小绍担心?万事有我在,嫂嫂不必太操心,只管放心就好。”
大乔夫人犹豫了一下,起身道:“多谢叔叔。”
两人走出小榭,沿着那回廊慢慢行走。
刚才还皎洁的明月,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天上,飘起了偏偏雪花,想来也将是邺城最后一场冬雪……当走下长廊时,大乔夫人脚下一滑,啊的一声惊叫,便朝地上倒去。曹朋眼明手快,上前一把将夫人搀扶住。只是姿势显得很暧昧,乔夫人正好倒在了曹朋的臂弯,下意识抓紧了曹朋的衣襟,依偎在曹朋的怀里……
真是,强有力的臂膀啊!
乔夫人心中刚生出感叹,却又顿时羞红了脸。
她慌忙站起来,颇有些不知所措的低声道了句:“多谢叔叔,妾身先回去了。”
说完,沿着小径,匆匆离去。
那温香软玉的感觉犹自在怀中,伊人却已经离去。
曹朋呆怔怔站在原地,半晌后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转身朝大厅走去。
咕隆隆!
邺城上空,回响街鼓声。
举城传来欢呼,却是新年已经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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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朋睡得很晚,所以起床时,已经日上三竿。
甄宓伺候着他洗漱完毕,孙尚香便跑进来,拉着曹朋的袖子,兴高采烈道:“阿福,嫂嫂要去铜雀台玩耍,不如我们也一起去,好不好?”
虽然已妇,但孙尚香的性子里,却依旧带着些少女的影子。
曹朋伸手,掐了一下她的俏丽的脸蛋,轻声道:“你自去玩耍,过会儿大王可能要召见我,我还要在家里等着。路上照顾好嫂嫂,她似乎有些心事。多开导她,总之万事不必担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孙尚香疑惑的看着曹朋,不明白曹朋这么说的意思。
不过,她还是顺从点点头,答应下来。
已经二十多了,却还是个小孩子脾气。以前在江东时,她就好耍枪弄棒,还操练了一帮子女兵。到了荥阳之后,这毛病也没有改变多少……买了许多健壮的女子,其中不泛胡人女子,随着孙尚香,每日练武。
孙尚香的武艺,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
而兵法韬略,更是不成。
好在,她而今身边有一帮小参谋。曹绾与孙尚香极亲,又是个好动的性子,于是把姜维、曹阳召集过来,为孙尚香出谋划策。别看姜维这帮人年纪小,可一身武艺确是不俗。特别是姜维,更早早展露出兵法大家的风范,帮着孙尚香出谋划策,倒是让一帮子乌合之众,练得颇有模样。
送蔡琰等人出门之后,曹朋正要去找庞统。
却不想,曹遵前来,告诉曹朋,曹操要召见他……
“朝会刚结束,大王就让我来找你,你可是大王今年第一个要亲自召见的人。”
曹遵话语中,带着羡慕之气。
可是曹朋,却丝毫不见高兴,反而忧心忡忡。
越是如此,就越是说明,曹操的重视。但愿不是乔夫人他们的问题,否则可是有麻烦。
曹朋随着曹遵,直奔王城而去。
曹操现在是魏王了,邺城作为王都,自然要设有王城。
不过看王城格局,恐怕不见得比许都的皇城小。这也说明,曹操已经不把汉帝放在眼中,他的野心,也在一点点的展露出来。曹朋并未受到任何阻拦,进王城之后,直奔紫宸阁而去。紫宸阁,是曹操处理事务,召见大臣,依旧休息的地方。一路过来,却见王城中守卫森严。
“典叔父,别来无恙。”
紫宸阁外,曹朋看到了典韦。
典韦而今已四十多了,但依旧显得雄壮威武。
看到曹朋,典韦也很高兴,“阿福,你来了……快进去吧,大王正等着你呢。”
“叔父,大王今日,心情如何?”
典韦一怔,笑道:“当然很好,难不成你还想大王生气?”
“不是不是……”曹朋连忙摆手,心里却暗自道:“心情好就成,说明老爷子没有太上心。如果心情不好,那才遭殃,少不得要被一顿责骂。”
多少安心了些,曹朋和典韦拱手道别,直奔紫成阁而去。
曹遵呢?
则自回东曹……就在紫宸阁旁边,随时听候曹操差遣。但没有曹操的命令,他也进不得紫宸阁内。
紫宸阁的分为两层,下层议事,上层是曹操看书和小憩之地。
曹操坐在大殿上,正捧着一卷书,津津有味的看着。
曹朋进来,他却不理,故作没有看到曹朋的模样,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叔父,新年好新年好!”
曹朋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走进紫宸阁大殿,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一旁有内侍,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吓了一跳。这紫宸阁何等庄严之地,谁进来不都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就连曹操的几个儿子,曹彰曹植和曹冲,也是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逾矩。可这位倒好,却似来串门?
不过,曹操的反应,却更让人吃惊。
只见他拿着书,站起来就向曹朋砸去……
“你这厮,如何不懂规矩?”
曹朋连忙闪躲,还从地上把书捡起来,看了一眼。
孟德新书,福纸楼刊印。
我就说嘛,老曹肯定是装模作样,那有人拿着自己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但脸上,还是流露出诚惶诚恐。
“叔父,这新年头一天,你怎能赠我‘输’呢?”
“你……”
曹操气得却笑了。
他摇着头,指着曹朋道:“你这阿福,去西北历练一载,惹得好大祸事不说,却不见长进。
既然来了,站在那里作甚?
来人,给他个作为,省的他出门,又说孤待他不好。”
说来也真是奇怪,曹操看到曹朋,心里欢喜的紧,是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本来打算好好教训他一下,结果被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一闹,却烟消云散。
内侍心里,暗自吃惊。
人常言,大王视武乡侯若亲子。
今日一见,这哪里是亲子,分明比亲子还亲!
若不是知道,还以为曹朋是曹操的亲儿子。至少在面对曹彰等人的时候,可从未见过曹操这副表情。还赐坐?那是什么待遇!满朝文武当中,恐怕能得这种待遇的人,不超过十个。没想到,武乡侯竟受宠若斯?
回头却要警告一下那些小子们,莫得罪了这武乡侯,死都不晓得怎么死。
内侍极为惶恐的搬来了一个锦凳。
哪知道,曹朋看了一眼锦凳,却苦着脸说:“大王,你要骂我的话,先骂了再说。省的一会儿我坐下,大王你一发火,我还要站起来领罪。”
曹操,被气的乐了!
这混帐东西,简直是得寸进尺。
而今谁见了孤王,不是战战兢兢,偏他还是那痞赖模样,实在是,实在是……
人在高处不胜寒!
曹操而今称孤道寡,确是觉得寂寞许多。
荀彧虽然没有如同历史上那般的抵触他,但自他封王之后,变得疏远许多,甚至不愿来邺城,依旧留守许都;而郭嘉呢?也表现的拘束不少。
再也没有当初那嬉笑怒骂的潇洒……
曹朋越如此,曹操就越是亲切。
曹朋算是号准了曹操的脉,人说曹操喜怒无常,其实他真是个性情中人。
“你曹阿福,曹阎王这么厉害,孤怎敢骂你?”
“大王,阿福永远是阿福,曹阎王三字,与我如浮云,不过谬赞而已。”
“谬赞?”
曹操哭笑不得,“你这混小子在河湟大开杀戒,可是让许多人指责……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