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了北大的第一名女大学生,以至一直到现在,宋维新那超人的艺术才华,那广博的知识,那西洋艺术大师般的滞洒的气质与丰采,都令她崇服之至,也深深地吸引着她,除此而外,宋维新还和孔文才一样,也是那么竭尽全力地帮助她,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对她情真意切,对她一直都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一样,是那么炽烈而又执著,是那么通红而又透亮,温暖着她,也烧灼着她,既使她无比地感动,又使她激奋不已。
人非铁石草木,孰能无情?孔文才和宋维新这两位才子都如此钟情、痴情于她赵瑞芝,她赵瑞芝不可能一点也不心动情热。只是过去,那可恶透顶的封建专制主义下她和孔府大少爷孔文义名存实亡的婚约,如一条绳索紧紧地捆绑着她,她心头宠压着沉沉冰寒的阴霸,她丝毫不敢放松开自己的感情。后来,那害人的婚约终于解除了,绳索解开了,阴霸消散了,她才开始大胆地放开了自己的感情。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孔文才和宋维新两个人的面影,开始经常地频繁地在她脑海里闪现,引发着她心中惊慌失措的骚动;在前一段时间里,孔文才闪现得多一些,而在这后一段时间里,宋维新明显地闪现得多了。因为相对而言,她更喜欢这位继陆兄,喜欢他要以戊戌六君子为榜样而起号为“继陆”的宏伟壮烈的抱负,喜欢他的艺术才华和对艺术的追求,喜欢他的大胆、外露、坦率的感情表达,喜欢他的开放的思想。她觉得宋维新真正是一位她赵瑞芝志同道合、能为国家与民族的奋起与振兴而献身的有志有为而又有才的青年,正是她理想中的人生伴侣。
她喜欢上他了。
她从心底开始真正爱上这位继陆兄了。
尤其是在孔文才满怀失望的怨恨,离她弃学回湖南去以后,她决心大胆地接受宋维新对她的痴情的追求。
这天,寝室里又只剩下了她赵瑞芝一个人。赵瑞芝看了一会儿书,休息了一会儿,突然,心血来潮,把桌子抽屉拉开,从老里边把卷成简简的她的画像又拿了出来,轻轻地铺展开,看着;那天宋维新给画像时的情景,尤其是把像画好后,宋维新又不想给她了,想自己留下,答应另外再给她临摹一张的情景,又都清晰地重新映现在了她的面前。
……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
……窗户玻璃上奇丽多姿的冰花……
……窗台上鲜艳似火的红梅……
……她坐在那里,凝望着前方,大而黑亮的眼晴,白皙排红的面颊,丰润的嘴唇;整个的她,在红梅傲雪的映衬下,在红白相映的娇艳中,使她在恬静的美之中,洋溢着一种青春的气息,还蕴含着一种对未来执著追求、信念坚定的内在气质……
赵瑞芝完全又置身于那天的情景之中了。
……“你本人比这画像还漂亮得多。”宋维新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着……
……她不胜娇羞,黑亮的大眼晴扑闪扑闪着,闪射着欢悦的火花……
……宋维新大胆地注视着她,第一次这样大胆地、满含着诚挚的深情注视着她,也以炽烈的倾慕烧灼着她……
……她的心剧烈地狂跳着,心慌意乱……
……“这张画像留给我吧!我把它贴在我的床头,让我每天都能看一看,行吗?”宋维新满含着恳切乞求的神情望着她,“过几天,我一定给你再画一张更好的!一定!”……
……“瑞芝同学,求求你啦!”……
……“瑞芝同学,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想天天都能看见你,每时每刻都能看见你呀!”……
……“瑞芝同学,求求你啦!”……
……“实在想要,你就拿去吧!”她轻轻地说道,细语盈盈,柔情似水,“不过你一定要给我画一张更好的!”……
……“一定!”宋维新两眼迸射着狂喜与幸福。
……“那你就先拿去吧!”……
赵瑞芝完全沉浸在那天的情景中。
恍惚中,听见有人在轻轻地敲门。
恍惚中,她下意识地轻声回应了一句:
“请进!”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宋维新。
“瑞芝同学!”
“继陆兄!”她在恍惚中情不自禁地起身相迎。
宋维新受宠若惊,但很快地满面欢欣。
两人相迎地走近,相迎地走到一块儿。
“瑞芝同学!……”
“继陆兄。……”
又一次轻轻地呼唤,尔后便是默默地相互对视,深情地而又情火炽烈地相互对视——对视着,宋维新猛地一下扑上前,抱住了赵瑞芝,在赵瑞芝脸上、眼睛上、脖颈上疯狂地亲吻了起来;赵瑞芝也不由自主地心摇神荡起来,双臂紧紧地搂住了宋维新的脖颈……
两人灼烫的嘴唇紧紧地相贴在了一起……
恍恍惚惚里,一切都像是那天的情景。
但一切又都确实是现实。
第二十五章
一九一九年春天,一个很不寻常的春天。新春与残冬在激烈地搏战。《荆生》大闹陶然亭,李大钊的《新旧思潮之激战》予以猛烈反击,并决定把《新青年》第六期编成马克思主义的专号。毛泽东决定回湘创办《湘江评论》。
一
暖流融化了楼宇亭阁飞檐上的冰层,滴落下了第一颗大而晶莹透亮的水珠,宣告了春天的来临。
一九一九年的春天,是个很不寻常的春天。
神州大地,先是南国水乡,尔后是北方沃野,都涌动着一股尚还带有点寒意的暖流。尤其是在这北方,在这燕山京都多风沙的春天,乍寒乍暖的气息还十分浓。严酷的寒冬和温煦的暖春在风沙中激烈地搏斗着。在这里,严酷的寒冬显得是那样的顽硬,总是不肯轻易地退去,不肯轻易地放弃它逞凶耍狂、施展淫威的领地,总想最后再顽抗一下。你看吧:气候欲暖乍寒,天气忽晴忽阴,时而是雨,时而是雪,时而雨雪交加,时而冰雹乱砸,时而飞沙走石;正在解冻中的大地,总还是这一块、那一片地遗留着一些残冰余雪;地面冻结着的硬壳,白天被太阳一晒,溶化开了,晚上被寒风一吹,又冷凝在了一起;就那悬挂在高空中的太阳,也是那样反复无常:一阵子红红的,暖融融的;一阵子被风沙遮住,迷蒙蒙的;一阵子又是白花花的,透射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严酷的寒冬尽管这样顽硬地抗拒着,拼搏着,但春天的来临终究还是阻挡不住的!古都大地毕竟到处都已布满了洋溢着勃勃生机的明丽的春光。天色阳光虽有些多变,风沙也常扑天盖地,但温暖、明媚、亮丽仍还占据着主导地位。在温暖明亮的春阳下,大地上蒸发荡漾着一种融融流动着的透明的气流,到处都熠熠闪烁着使人眼花缭乱的绚丽缤纷的色彩。那被冰雪覆盖着度过了严酷漫长的寒冬的树条草根,已被和煦的春风唤醒,在融融春阳、细细春雨的沐浴滋润下,以在严冬中顽强地孕育而成的强大的生命力,冲破地面冻结的硬壳和余雪残冰的沉压,抖落净笼罩在自己身上的尘沙,从陈腐霉烂的败叶枯草中,绽出了自己生机盎然的嫩绿的新芽。
春天的来临终究是挡不住的!是决然挡不住的!不管你严酷的寒冬多么死硬地顽抗,多么不愿意退出历史舞台,你终究决然是阻挡不住春天坚实而强劲的脚步的!是阻挡不住的!
尤其是这一九一九年的春天,它在漫长的寒冬中孕育而成的内力,更是格外的强劲而富有丰厚的底蕴。
这时,陶然亭公园里,和京都的其他所有地方一样,也是一片挡不住的春光。
陶然亭公园,位于北京西南角处,景色十分秀丽。冶人。园内西南角高台阶处,有一所慈悲庵,据说是在元代时就有,明清时又曾在这里设窑厂,烧砖制瓦,后在清朝康熙三十四年间,在此管窑厂的工部郎中又在庵中盖了三间敞厅,以唐代大诗人白居易赠友人刘禹锡的诗《与梦得沽酒闹饮且约后期》中的“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的诗句,而取名为陶然亭,并由此而沿袭了下来。
陶然亭由于环境幽雅宁静,无尘嚣之骚扰,李大钊、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刘半农,以及鲁迅先生等这些新文化运动的名将们,经常来这里相聚,共同商讨关于如何进一步发展和深化新文化运动的有关事宜,这里实际上成了除了北大图书馆红楼之外的又一所新文化运动的参谋部。
陶然亭和北大图书馆红楼一样,也成了那些死硬维护封建专制主义的复古派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了那些孔家店卫道士们咬牙切齿、口诛笔伐的对象。
那位曾经以一篇“豆腐块”小文章《尊孔读经乃正道》以及《论古文白话之相消长》、《致蔡鹤卿太史书》等文章而受到段祺瑞段大人宠爱的林琴南林纾,为进一步向幕后的段祺瑞和为向新当选为大总统的幕前的徐卜五徐世昌邀宠,这次又急促促地跳将了出来,在上海《新申报》上发表了题目为《荆生》的小说。
小说就以陶然亭为场景,写了田其美、金心异、狄莫三书生聚谈于陶然亭尔后与荆生的争斗。田其美极力主张新文化,怒责孔丘的“三纲五常”。金心异也极力主张新文化,主张推行白话。狄莫也极力主张新文化,倡导新文学。三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畅谈之时,忽然间,从旁边相邻的屋子里跳过来一个名叫荆生的“伟丈夫”,狗血喷头地把三人厉声恶骂了一通。结果,“田生尚欲抗辩,伟丈夫骄二指按其首,脑痛如被锥刺;更以足践狄莫,狄腰痛欲断。金生短视,丈夫取其眼镜掷之,则怕死如猬,泥首不已。丈夫笑曰:‘尔之发狂似李贽,直人间之怪物。今日吾当以香水沐吾手足,不应触尔背天反常禽兽之躯干。尔可鼠窜下山,勿污吾之铜简。’三人相顾无言,敛具下山。”
在小说的结尾,那位刻骨仇恨新文化运动的林大人,颇为感慨地叹呼道:
“如此混沌世界,亦但有田生狄生足以自豪耳!安有荆生?”
字里行间,无不迸发着这位封建专制卫道者的林大人妄阻社会行进之潮流、切切希望有荆生那样的“伟丈夫”出现、拳打脚踢、对新文化运动者予以凶残痛击、进而赶下“山”去的心愿。
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林纾林大人在以田其美影射陈独秀,以金心异影射钱玄同,以狄莫影射胡适。他笔下的骤然挺胸而出的“伟丈夫”;。他寄予了无限希望的“救世英雄”荆生,无异地,他指的是段祺瑞、徐世昌、徐树铮等这一伙亲东洋人的北洋政府的当权者,林纾林大人寄希望于他们,竭力地美化他们,吹捧他们,希望他们“忽然跳出”,拳脚相加——运用武力,把新文化界人士们统统赶下“山”去,彻底剿灭铲尽。
不用说,林纾的小说《荆生》立即讨得了段祺瑞、徐世昌、徐树铮等人的欢心,因为他们正想着要对那些逆抗政府的尊孔复古、亲日倚洋的国策的新文化人士们狠狠警告一下,这林好的小说《荆生》正好替他们起了个威吓作用。除此而外,小说《荆生》也深得刘师培等人这些与新文化运动对着干、誓不两立的国故派、复古派们的欢迎,他们打心眼里热切希望“伟丈夫”荆生出来,替他们出出气。当然,与此同时,小说《荆生》也激起了新文化人士们的无比愤慨。
新春和残冬在这里也展开了激烈的生死搏战。
这天,鲁迅去部里上班,刚走进教育部大门,就听见过道里有几个职员正在议论林纾的小说《荆生》。
一位年轻一点的职员说:“林纾的《荆生》这篇小说,我看了也并不怎么样嘛!比起他翻译的人家法国人的小说《茶花女遗事》及其他的一些洋人的小说,就相差甚远了。这位林先生林大人,依我看已经是年衰才尽,也只能为他人翻译膺作而苟延残喘,自己独作已决无其能其力了。”
一位年老一些的职员摇着头说道:“此话差矣!你等切不可小看林纾的这篇小说。你等没看见,一个伟丈夫,就把陈仲甫、李守常、胡适之、钱中季、刘曲庵那些赫赫有名的新文化运动的大帅大将们都吓回去了?”
旁边另外一个职员说:“不吧?或许人家都正在准备力量,伺机反击呢!”
年长一点的职员笑笑,摇摇头,说:“非也!非也!这已经好几天了,他们都缄默不语,他们哪有一点准备力量、伺机反击的架势呢?看来他们确实是已经被伟丈夫的拳打脚踢威慑住了,而逃下‘山’去了。”
年长一点的职员说完,仰面哈哈大笑起来。
旁边那位职员也点头赞同道:“也许于兄说的是。昨天小弟在北大校院里看见国故学教授刘申叔刘师培先生,满面得意之色,很有点天下已被他刘某握于手中之势。”
鲁迅听到这里,没有再往前走去,转身又从教育部大门走了出来,叫了一辆洋车,来到了北大。
二
鲁迅走进北大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见陈独秀学长也正在那里,手里正拿着一篇文稿,背着门在走来走去地看着。
办公室里,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几位教授,以及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张国焘、赵瑞芝、漆小玉、傅斯年、罗家伦几位同学,也都在座。
图书馆新来的助理员、从湖南来的毛泽东同学,也在座。
李大钊看见鲁迅,忙起身招呼道:“哦,豫才先生,快请进!快请进!”
陈独秀闻言转过身,高兴地大声说道:“豫才兄,你来得正好!快进请!快请进!我和守常先生正要准备去你那里,有事商议。”
鲁迅进来,坐到桌子旁边,望着陈独秀:“不知仲甫兄有何要紧之事,如此之急?”
陈独秀问道:“上海《新申报》近日刊登出了一篇题为《荆生》的小说,不知豫才兄看到过没有?”
鲁迅点点头:“看到了,也读过了。豫才今日就是为这篇当今之奇文而来拜会二位。”
陈独秀愤激地说:“这位林公近日依仗北洋段祺瑞、徐世昌之权势,嚣狂至极,以作小说《荆生》影射我新文化人士,恶毒攻击新文化运动,实实欺人太甚!对此恶犬之狂吠乱咬,我们不能默然坐视!我们当以猛烈反击才是。”
鲁迅赞同地说:“豫才也是此意。豫才正就是为此而来同二位商量的。那位林公作此小说《荆生》,决非是为作小说而作小说的。这或许就是彻底剿杀新文化的一个信号。”
李大钊点头说:“豫才先生所言极是,切中了那位林公作《荆生》小说的要害。守常几日来也是这样在思考。那位林纾林大人完全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陈独秀说:“守常先生这几日白天黑夜奋笔疾书,赶写出来了一篇《新旧思潮之激战》,是一篇真正的讨贼檄文,我看了几遍,很是不错。豫才兄,你也给看看!”
陈独秀边说,边把手中的文稿递给了鲁迅。
鲁迅接过文稿,认真地看着;看着,点着头,双目炯炯闪射着兴奋的光彩;后来,竟情不自禁地放声读了起来:
我正告那些顽旧鬼祟,抱着腐败思想的人:你们应该本着你们所信的道理,光明磊落地出来同这新派思想家辩驳、讨论。公众比一个人的聪明质量广、方面多,总可以判断出来谁是谁非。你们若是对于公众失败,那就当真要有个自觉才是。若是公众袒右你们,哪个能够推倒你们?你们若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总是隐在人家的背后,想抱着那位伟丈夫的大腿,拿强暴的势力压倒你们所反对的人,替你们出出气,或是作篇鬼话妄想的小说快快口,造段谣言宽宽心,那真是极无聊的举动。……
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