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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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狮-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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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家就这样以故纸堆为伴,把自己也还想把别人都禁烟在阴冷、沉黑、潮湿、孤凄之中,死抱着腐朽,苦度一生。
  老爷子真够可怜的!
  孔文才站在父亲形如枯槁的遗体面前,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凄楚之情。
  父亲的丧事很快也很顺利地处理完了。办得场面挺大,这不是孔文才的本意,是那些亲朋好友们特别是亲戚们执意要这样办的。孔文才拗不起,也没有再强拗,由着他们去随意张罗。想想也是,拗什么呢?就让这高墙黑门的孔府再虚飘飘地最后一次炫示一下自己孔家店的赫赫的威势吧!
  老爷子的过世,没有给在日本的孔文义通知。一则是太远,消息来不及送到,就是送到了,他也来不及赶回来;二则是老爷子坚决不让给孔文义通知。老爷子奄奄一息时以至临咽气前都用手势再三地告诉家里人不许那逆子再登孔家的门,任何人都不得允许那逆子回来!谁违背了他孔德仁定下的规定,他孔德仁决不罢休!他孔德仁就是到了阴曹地府后,也要找那个人清算这笔账。
  丧事处理完毕,忙乱了一阵,现在松了口气,静下心来,孔文才反倒觉得又有一种说不大清楚的忧郁袭来。
  母亲是半年前春夏之交时节病逝的。这父亲现在又离世而去了。大哥孔文义又远在东洋日本国的东京。树倒猢狲散,家人们见家道中落,现老爷子去世,家中又无主,便纷纷离去。偌大的一个大府大宅,高房大院,空荡荡的,孔文才立时感到一阵悚然的空落。空落的同时,又感到一种悲寒的孤凄。
  夜色已深。孔文才在院子里踽踽踯躅。
  冷清的残月,黯然无光,沉郁地俯照着阴黑空荡的府宅。那一排排、一座座、一间间大大小小的房子,在残月冷光的映照下,如是一排排、一座座、一孔孔坟堆墓穴;这空旷的院子,也如是一个阴凄凄的墓园坟场。夜风凄凄,使人感到一阵阵寒瑟。
  残月黯光下,孔文才的脑海里,不知怎么,倏然又闪现出了赵瑞芝那娟美秀丽的面容。他实在不想再想她,可是,由不得自己。“孔文才,你怎么这么没出息?没一点志气?”他自己狠狠地骂了骂自己,又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把脑海里的赵瑞芝的面影摇去,然而,无济于事,怎么摇也摇不去,反而还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以至于他甚至觉得,赵瑞芝就在他眼前站着,正对他微微笑着。
  孔文才浑身打着寒战。他觉得自己心口上有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割着、剜着他的心。他感到一阵阵地抽搐地疼痛。血也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滴落着。哦,疼痛难忍。他不由自主地痛楚地呻吟起来。他一只手捂在了左胸上,狠抓着左胸,像是想抑制住心房的剧疼,但抑制不住,而且越来越厉害。刀子,他感觉到已不是一把刀子了,而是千把刀子、万把刀子,在他心头残忍地刺戳着,切割着,剜挖着。赵瑞芝对他微微笑着。那笑容,姣丽而秀美,但又是那么的凶残。笑容上,妩媚迷人的笑纹,大而黑亮的眼睛,那每一条笑纹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子,那扑闪扑闪的黑亮的大眼睛,孔文才觉得,每扑闪一下,刀子就凶残地在他心头上割剜一下,使他钻心地疼痛一下。而且,疼痛越来越扩散,从心头扩散到了全身,全身都在受着疼痛的折磨。剧烈的疼痛使孔文才觉得自己掉入进了一个黑沉沉的万丈深渊里,沉沉黑暗如高耸的大山一样压着他,如黑浪起伏的大海似地淹没着他,他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过来,他觉得自己窒息得浑身的血已经凝固了,手脚以至全身都已经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了。
  天哪,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地折磨我?为什么呀?为什么呀?
  ——孔文才抬起头,仰望着迷蒙的夜空,仰望着夜幕间那冰寒而黯淡的残月,用滴血的心在拼力地无声地呐喊着。
  想忘掉又忘不掉,想甩开又甩开不了,是爱又是恨,是恨又是爱,恨中有爱,爱中有恨,无法理顺,也无法分得清。世界上还有什么痛苦,能比孔文才现在所经受的这种痛苦,更为锐利,更为深刻,也更为复杂,更为沉重呢?
  断掉吧!彻底断掉吧!
  彻底断掉这只有一头而没有另一头的情丝!
  不回去了。孔文才决计不回北京去了。伤其九指不如断其一指。长疼不如短疼。索性这次再不回北京去了,赵瑞芝也决然不会再回到这湘水县来,与她这次彻底分隔开来。
  不回去了。留在湘水老家这里,把自家这陈旧的孔府改建成一座新学的小学堂,也算是我孔文才为救国救民做了一点实际的工作。
  不回去了!决计不回去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永远过去。把一切都忘记了吧!
  三
  赵瑞芝坐在桌前,手里拿着刚拆开的孔文才写给她的信,凝望着窗外,心绪很是不平静,对孔文才的怨恨和自己的愧悔以及不知所措的愁思,都交混在一起,使得她心里乱糟糟的。
  半个月前,孔文才回老家湘水县奔父丧不辞而别,连声招呼都没打,赵瑞芝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虽然说,她已经不是他们孔家的儿媳妇了,也当然已经不是他孔文才的大嫂了,老爷子孔德仁的去世,和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他孔文才和她赵瑞芝还总算是结识了一场的好朋友吧!作为朋友之间,回家奔父丧也该说一声呀!人不在,也该留个条子什么的,也不能这样悄无声息地目个儿就走了、好朋友之间都不能这样,更何况他们之间,虽说一直没有捅明,但也曾心心相撞过,怎么能这样断情绝义呢?
  一去半个多月,无一点音信,这才总算来了一封信,赵瑞芝拆开一看,里面也根本就没有什么信,只有一张纸上写着一首词——
  鹧鸪天
  别情
  湘夜凝眸倾怀诉,
  伫立寒楼寄书邮。
  期盼春阳浴心头,
  欲奉锦字思悠悠。
  衣带宽,人憔悴,
  无奈秀枝傲天酬,
  风雨雷电觅风流,
  意断情了各两头。
  这显然是一首和孔文才那次赠给她的那首《曲玉管·倾怀》词词意完全相反的词。那首词,字里行间都直白地表述着孔文才对她赵瑞芝的深切的爱慕和灼热的思恋。而这首词,这首《鹧鸪天·别情》词,从一开始的题目立意上,就透露出了一种怨恨与绝望之情,尔后,在追忆了那首《白玉管·倾怀》词中所表述的爱慕与思恋之后,字里行间都表达着这种令人伤痛至极的怨恨与绝望。
  “无奈秀枝傲天酬”,“风雨雷电觅风流”。
  这位文才兄,他认为在北大校园掀起的轰轰烈烈如“风雨雷电”般的新文化运动和寻求救国救民之路的热潮,是切断了他和赵瑞芝之间情丝的“罪魁祸首”。他觉得,赵瑞芝完全被那些新文化、新思想,被那些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反对洋人列强,被那些“劳工神圣”、“苏俄劳工革命”等吸引过去了,一门心思想着成为拯救国家与民族的巾帼英杰,心目中已经完全没有他孔文才的影子了。过去也可能就没有过,现在是完全没有了。她总是在想方设法地躲避着他孔文才,不就是很好的明证吗?
  新文化,新思想,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反对洋人列强,以及“劳工神圣”,“苏俄劳工革命”,他孔文才也不是不赞同,他也觉得这都是些社会的新潮流,他也很感兴趣,但是,全力以赴地去搞,整个身心地投入,以至牺牲自己的爱情,他就觉得得不偿失。爱情,应该是人生中的一切。没有爱情,人世间的一切都将没有存在的价值,都将黯然失色。人生一世,得一红颜知己,足矣!连古人都以词表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些洋人们不是也说过“不爱江山爱美人”吗?!孔文才曾经把自己的这种想法对赵瑞芝说过,但没有得到赵瑞芝的完全赞同。
  变了,变了,完全变了。他孔文才已认定她赵瑞芝完全变了。他觉得她已经完全不再是那天晚上鼓足勇气胆胆怯怯从新房逃出来的那个赵府二小姐了。她已经完全变了。
  那时候,在来北京之前,暂时还躲藏在宋维新家里时,她说过,她抗婚出逃,就是向往自身的解放和真正的爱情。她说她要像真正的一个人那样去吸取新鲜空气和享受真正的爱情,她决不做封建专制婚姻的殉葬品。她还说过,她宁肯为真正的爱情去死,也不愿在封建枷锁的婚姻中活!
  可是,现在呢?现在她丝毫不再提“爱情”两个字了。好像在她赵瑞芝的字典里,已经彻底把“爱情”这个词抹去了似的。
  当然,在她还没有同他孔文才大哥孔文义正式解除婚约之前,她还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地系着,使她无法自由。但后来婚约解除了以后,她已经完全自由了,可她依然还是那么冷漠。有时候简直就像是一块悟不化的寒冰似的。
  变了,完全变了。她赵瑞芝完全变了。
  或许她本身就是一个“冷血动物”?!
  她不仅对他孔文才这样,对宋维新也是这样。孔文才知道,宋维新也在痴迷地爱着她。
  真是令人伤感,令人痛切至极。
  “无奈秀枝傲天酬”。
  “无奈。两字,已隐隐露出了他孔文才的后悔之情。他在心底深处暗暗后悔当初不该帮助她赵瑞芝,不该引见她认识宋维新兄妹,当然也更不应该让宋维新、宋一茗兄妹把她赵瑞芝带到北京来。
  现在,一切都没有办法了,都无可挽回了。强摘的瓜不甜。爱情是决不可强求的。也只能是“意断情了各两头”了。
  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吧!
  孔文才这一系列想法,其实也早已经完全在赵瑞芝的揣测之中了。今天,她接到孔文才的这样一封信,惊奇,而同时也不惊奇,但是,她没想到,孔文才对她的怨恨会这么深。
  仔细地想想,她也觉得有点对不住孔文才。
  孔文才才华横溢,他有点狭隘,有点自私,他把爱情看作高于一切,他觉得爱情是他人生最大的追求,是他人生的最终目的和归宿。在这一点上,她赵瑞芝过去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母亲从小就给她灌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块床板背上走”的思想。她被捆绑在《烈女传》、《女儿经》等之类的书上,被禁铜在“三从四德”之中,不敢越雷池一步。那时候,她只是有时候在自己心里默默地祈求神灵保佑她,不要给她配个瞎子、瘸子就行。后来,慢慢大一点了,她的要求也高一些了,她希望将来能有个对她好的夫君,一辈子术愁吃穿,生儿育女,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后来,接触了一些新学,看了一些新书报,还上了女子学校,她认识到了女人也是人,女人不是男人泄欲和生儿育女的工具,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爱和恨,也应该有自己的独立的人格和追求。这也是她结婚那天晚上敢于抗婚出逃的原因。来北大后,她的认识更加深了一步。她认识到,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社会的一员,都是国家和民族的一分子,都应该一样地参与社会活动,为国家与民族的生存与发展,积极贡献自己的力量。爱情需要不需要?爱情当然也需要。既然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谁也不是谁的工具,谁也不是谁的附属品,那女人也应该有自己的爱情和追求自己真正爱情的自由。也就在这同时,她也认识到,男人和女人都需要有自己真正的爱情,但这也决不是人生追求的唯一目标,当然也决不是人生的根本目的。爱情只能是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因为人都是有感情的,没有爱情的人生,是苍白的人生,病弱的人生以至冷凝的人生。就她赵瑞芝来说,她并非是“冷血动物”,她不是无情无义的,不是不要爱情的木头人。她也需要爱情,也渴望爱情,渴望爱情春潮对她强猛的冲撞和激荡,但她希望爱情的春潮能和社会的时代大潮,和理想的绚丽多彩的大波,相交汇融合在一起。她觉得,这样的爱情,才是真正的有意义的感情,才是充实的爱情。这是她从来到北大以后,越来越深切地体会到的。
  从心底深处讲,她对孔文才还是很有感情的。
  首先,她钦佩他的文学才华。他文思敏捷,珠语连篇;妙词警句,常令人拍掌叫绝,叹服不已。尤其是他的诗与词写得特别的好。他和他大哥孔文义在湘水老家时,就是名扬湘江两岸的“孔府两才子”。曾有人把他兄弟两人的“两孔”,与唐朝的李白、李贺、李商隐“三李”、杜甫、杜牧“两杜”、宋朝的苏洵、苏轼、苏辙“三苏”相提并论。还曾有人以“湘水有‘两孔’,神笔行同文,豪似陆放翁,柔若柳耆卿。”为诗把他和他大哥孔文义的文才,和古代诗词大家们等同相比,足以见他和他大哥孔文义的文才之高。而且她赵瑞芝也曾多次亲自拜读过和领受过;
  次二,她敬服他的侠义热肠。他们孔家以冲喜治他哥哥孔文义的病,迎娶赵瑞芝进门,还要他代替哥哥拜堂,他认为这是封建恶行,害人之举,他明确反对家里人的这种作法,自己也拒绝参与,根本不回来。后来是为了救她才又回来的。他回来后,帮助她从自己家抗婚出逃,帮助她认识了宋维新、宋一茗兄妹,又让宋家兄妹带她从湘水县逃出,到了北京,后又积极热情地到处奔走,想方设法地帮助她进北大读书;
  次三,她感谢他对她的一片真情。他诚挚地、如痴如醉地追恋着她。别的就不说了,就看他孔文才写给她赵瑞芝的《曲玉管·倾怀》词,虽说是多少套用了一点北宋风流才子柳耆卿柳永的《曲玉管·陇首云飞》一词中的一些词句,但深挚浓烈的情意,无不迸发于字里行间。当时,她接到这首相当于求爱信似的词时,她还真有些心激情热,尤其是孔文才冒着大雪站在她寝室外的那棵老榆树下,凝望着她的窗户,凝望着,一动不动,把她感动得两眼热泪滚滚,心中一阵阵涌腾着热浪。今天这首《鹧鸽天·别情》词,虽然是一首如同断交信似的别情词,但怨中有爱,爱中有怨,怨其实还是爱。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孔文才是怎样心碎肠断、泪雨滂沱地写下“衣带宽,人憔悴,无奈秀校做天酬,风雨雷电觅风流,意断情了各两头”这几句词的。完全可以想象得出!
  就凭这几点,她赵瑞芝对他孔文才就不可能冷漠无情。她对他也是满怀着深情厚意。但这种深情厚意里,钦佩之情和感激之情占据为多,那种爱恋之情占据为少,或者占据极少,因为在她炽热的心房里,较多地还装着另外一个人。
  四
  《地狱之门》群雕的仿塑已经搞出来了,刘季芳刘海粟先生也到北大来过了,讲学也讲过了,个人画展也展过了,但宋维新依然没有去法兰西勤工俭学的意思。
  他的心已经被死死地拴在了北大。
  他在给妹妹宋一茗的信中写道: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暗暗地给了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接受不接受,他都要坚决不动摇地给她,所以,他去不去法兰西勤工俭学,扶定权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而是已经彻底属于那个她本人可能还不完全明了的人。
  她本人可能还不完全明了?
  不,我们的这位继陆兄错了!赵瑞芝完全明了这位继陆兄对她的一片痴心深情。
  从她逃婚出来,由孔文才介绍,认识了宋维新,暂时躲藏在宋维新家里,后来在宋维新、宋一茗兄妹的掩护下来到北京,一直到她成了北大的第一名女大学生,以至一直到现在,宋维新那超人的艺术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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