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路上空荡荡的。几家店铺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挂灯和东头的那座严守着古风不变的中药店门前的两盏红纱灯,以及西头的那座时时都在骄傲地炫耀着自己的超越的洋货店门前的西洋式电灯,在沉黑的夜色中,争先恐后地比试着自己的亮度。偶尔间,有几个脚步匆匆的、不知是急的回家还是急的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夜行路人,还有肩挑着担儿、沿街叫卖夜宵小吃的小贩们,从几种交杂混合的灯光下,拖曳着细长的影子,踽踽独行而过。
孔文才张望了一下马路两边,又回转过头来,关切地轻声问赵瑞芝道:
“不知赵小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准备到哪儿去?”
赵瑞芝抬头看了孔文才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又把头垂下去,默然无语地看着地面。
孔文才推测是赵瑞芝不想告诉他,他感到自己过于唐突,忙有些惶恐不安地深表歉意地说:
“噢,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冒失地探问我不应探问的事情。”
赵瑞芝又抬起头,望着孔文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完,又低下头去。
“赵小姐,我确实是真心想帮助你……”
“我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轻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孔文才说:“我是想,这么深更半夜的,你回你们湘阳县家里去,也不可能。路,远倒是不远,可是,你一个年轻女子,这样孤身走夜路,恐有许多不便,也不安全。不过,你要实在想回,我就一块儿陪上你送你回去。”
赵瑞芝摇摇头,沉重地说:“不可能回湘阳家里去;”
“怎么?”
“不可能回去的!像这样回去,我父亲绝对不会允许我迈进家门一步。绝对的!”
赵瑞芝轻轻地说着,轻轻地,如泣如诉;一字一句,都满带着一种悲怨的无奈,也都满含着一种寒人心底的凄然的伤痛。满含着一种哀切的绝望。
孔文才一时说不出来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赵小姐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碰上像赵小姐这样大逆不道、敢于背祖违上进行抗婚的女儿,尤其是像赵小姐这样在新婚之夜抗婚而从新房逃走,别说赵小姐父亲不会允许她回家来、迈进家门一步,就是他孔文才的父亲母亲,也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会干得更绝,更无情无义,以至更狠毒。刚才他听见被派出来追寻赵小姐的家人们吱哇乱叫地在传他父母亲的话,说赵小姐“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孔家的鬼”,“一定要找到,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父母亲的话!是他们的口气!这种黑暗的吃人社会可恶的封建礼教,造就出的都是像赵小姐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这样的一些冷酷无情的老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不那么残忍、不那么冷酷呢?
两人都心情沉重,都像是心头上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而又冰寒的大石板似的,感到压抑,感到悲哀和凄痛,同时,也感到一种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憋闷和愤然。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一个不知是在哪儿喝醉了的穿着长衫马褂又穿着皮鞋的男子,深一脚、浅一脚,趔趔趄趄地沿着大街从远处走来,还捏着个嗓子,装成女人腔调,细声细气地哼唱着戏文;在走过孔文才和赵端芝隐身的这个巷口时,这位沉醉在酒和戏之中的快活先生,突然停了一下脚步,无意地探头朝巷子里望了一下,把孔文才和赵瑞芝吓了一大跳,两人不由自主地忙把身子朝后、朝更背光的阴影处隐藏了一下。
快活先生停了一下脚,朝巷子里探了一下后,又捏着细嗓子,哼唱着戏文,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哼唱声随着身影渐渐远去。
孔文才探出头去,望了望马路上那已经走过了灯的光区、已越来越被沉黑的夜色吞没掉了的、快活先生的那趔趔趄趄、跌跌撞撞的背影,尔后又朝马路各处望了望,问赵瑞芝: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自己也不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声地说。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样一直躲在这儿。”
“我想……”赵瑞芝低着头,轻声细语,吞吞吐吐,而欲说又止。
孔文才看着赵瑞芝,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赵小姐,请你相信我!有什么,你大胆地说,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
赵瑞芝心头一股热浪涌腾而起,她满怀着感激之情地看着孔文才,问道:
“陈仲甫陈独秀先生,你知道吗?”
孔文才点点头,以无比敬佩的口吻说:“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政坛上大名鼎鼎的文杰高士,何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使成千上万青年热血沸腾。他力主民主与科学,以犀利的笔锋,无情地揭露和鞭挞封建主义的陈腐和黑暗,深得青年们的敬服。尤其是我们北京、上海的青年学生们,都对他特别崇拜,有什么疑难的问题,都去请教他。”
赵瑞芝的两只大眼睛在黑暗中灼灼闪着亮光:“我就想着去找找他。”
“你认识陈先生?”
赵瑞芝摇摇头,轻声说:“我往《青年杂志》编辑部给陈先生写过一封信。”
孔文才惊奇地望着赵瑞芝。
赵瑞芝接着说:“我向《青年杂志》和陈先生在信中讲述了我的两位同学为抗婚而自杀身亡的悲凄之事,表述了我的不尽的伤感和悲愤。”
孔文才问道:“赵小姐说的是不是就是前年发生在长沙女中的吴姓和张姓两位小姐抗婚自杀之事?”
赵瑞芝点头说:“就是。我的信寄出后不长时间,陈先生就给我回了信,而且,紧接着又在《青年杂志》发了一篇他写的专稿,以我两位同学抗婚自杀身亡为例证,痛斥了封建礼教的种种罪恶和吃人的实质。这本杂志我一直都随身带着,还有他给我的回信。”
孔文才两眼流露出敬佩和羡慕:“赵小姐,你真了不起!你要知道,陈先生是学术界的名人,又是政坛上的英杰,向他请教的人特别多,每天都能收到上百封信,不熟悉的人,或是没有经过什么人引荐的人,是很难得到他这样的厚待的。”
听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不免也有些心虚而惶恐,她胆怯怯地说:
“我那仅仅是连面都未见过的一封信之交,而我现在是要去直接找他,要登门求助,陈先生会见我吗?会帮我吗?”
孔文才想了想,说:“我想会的。陈先生亲自给你的回信和亲自寄给你的《青年杂志》,比其他什么推荐信都更为有力,你去了,他一定会更另眼看待你。”
“可我又怎么去呢?”赵瑞芝难关刚过,愁绪又起,两道秀眉被愁苦紧蹙在一起。
“是啊,怎么去呢?”孔文才沉吟着;猛地,眼睛一亮:“噢,对了,我有个同学,正好就在北京大学文科上学,是陈先生的学生,前些日子家中有事回来了,这一两天就回北京去,他有个妹妹这次也准备跟他一起去北京上女高师,你和他们兄妹正好同路,可以搭个伴儿。”
赵瑞芝惊喜:“真的?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他们家,就在我们这个县上。穿过前面这条马路,沿着那条巷子一直往前走,走到头,朝右拐,再朝左拐,就是他们家。”
“太好啦!那快领我去!”赵瑞芝高兴地喊叫起来,而且还忘情地一把紧抓住了孔文才的胳膊。
“嘘——”孔文才手掌一挡,忙制止住了赵瑞芝忘情的喊叫,身子也下意识地往旁边问了一下,又警觉地朝前后望了望。
赵瑞芝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腾起一阵羞怯的燥热,忙把紧抓着孔文才胳膊的手松放开,收了回来。
“走吧!我领你去。”孔文才招呼道。
一冷静下来,赵瑞芝反倒有些迟迟疑疑的了,她犹犹豫豫地对孔文才说:
“要不……明天再说吧!”
“怎么?”孔文才奇怪地问。
“我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去人家家里,去打扰人家……再说,我和人家都不认识……”
孔文才笑笑,说:“这没什么。一回生,两回熟嘛!何况还有我呢!我的那位同学,是位极爽朗的人,快人快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你别有什么顾忌。”
赵瑞芝望着孔文才,听着。
孔文才接着说:“在这县上时,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一起上的县立师范学校,后来,我们又一起去长沙上中学,中学毕业后,我考到了北京法政专门学校,他考取了北京大学文科院。”
赵瑞芝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见了面,我怎么称呼人家?”
孔文才回答说:“他姓宋,名维新,你就叫他宋维新好了。”
“宋维新?维新?”赵瑞芝沉吟着。
“对,宋维新。日本明治维新的维新。”孔文才望着赵瑞芝有些奇疑的眼神,解释说:“这是他最近才改的名字,他原来叫宋维时。他特别推崇日本的明治维新,也很赞赏康有为。梁启超他们的‘公车上书’。尤其是,他对谭嗣同、刘光第、林旭、杨锐、杨深秀、康广仁’戊戌六君子’从心底敬服不已。他把名字改成宋维新,就是立志于学习日本明治维新之意,他还给自己取字继陆,继,学习、继承之意,陆,六的大写,合起来就是立志学习、继承‘戊戌六君子’的雄心壮志和为民族强盛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义举的意思。”
赵瑞芝听着,不由得对这位未见过面的孔文才的同学,从心底油然升腾起一股敬意情潮。
孔文才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刚才我说了,他还有个妹妹,准备去北京上女高师。他那个妹妹,和他一样。也是一位极其爽朗活泼的女性,叫宋一茗,跟我关系也挺好,将来你们也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走,我们去吧!”
赵瑞芝心虽已动,但仍还有些迟疑:“我总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去打搅人家,怕是不大好……”
“没什么。真的,不要紧!不光是我那同学和他妹妹人好,他们家里的人,包括那位宋文韶宋世伯,人都特别好,都很新派,还都很通情达理,一定都会很欢迎你。而且一定都会很支持你的!”
四
这的确是一个很新派的家庭。
老爷子宋文韶,字东溪,早年间,曾是清皇朝咸丰年间进士,在同治年间和光绪年间,先是在北洋大臣、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手下,追随李鸿章办过“自强、求富”的洋务事业,在江南制造局、江南轮船招商局、上海机器织布局、北洋水师学堂等处任过职,在此期间,曾被派往英国、比利时、法国外驻过几年,在那里学会了英文和法文,后又在内阁学士李端囗手下任职,追随李端囗上书光绪皇帝办学堂,建议在京师办大学堂,依次往下,在府、州、县也办各类学堂,还提出在各地兴建藏书楼、仪器院、译书局,设立报馆、选派人员外出游历和学习等。在李端囗向光绪皇帝秘密推荐康有为、谭嗣同,实行变法期间,宋文韶也积极参与了变法活动。变法失败后,李端囗被革职充军新疆,宋文韶本也是厄运难逃的,或许下场还要更惨,幸亏有李鸿章在老佛爷慈禧面前保了一下,才使得宋老先生保住了命,被削职遣送回老家。自此后,宋文韶就一直在家,有时著文介绍一下西洋的经济、文化和风土人情,有时也翻译一点东西。
孔文才和赵瑞芝来的时候,这家人正好都不在家,宋老先生带着全家人一起去一个洋人朋友家里参加那位洋人朋友妻子的生日晚会去了。因孔文才是宋公馆的常客,宋公馆的仆人们都很熟识孔府的这位二少爷,所以仆人们很热情地把他们迎进了门,让进了客厅,端来了茶,让他们静候老爷和少爷的归来。
如同一株从腐朽霉烂的枯枝败叶堆里冲破而出的春苗,一走进这家公馆电灯通亮的大门,赵瑞芝立时就感到了有一种使人振奋的清新而富有无限生机的气息,向着她扑面而来,竟使她欢欣得心都有些微微发颤。
宋公馆是一座中国古老传统式的那种四合大宅院,正面上房,是间坐西问东的大正厅——也就是客厅,客厅两边连挂着两套四间稍小一些的被称之为耳房的侧厅,客厅前面两边,是面对面地南北两排也挺宽敞的厢房。宅院是中国古老传统式的,但明显地可看得出来,是重新进行了彻底的改修。首先,每间房子里,点的都不再是那昏黄黯淡的烛台、煤油灯或者汽灯,都换成了一盏盏灿灿通亮、耀眼夺目的西洋式电灯。再就是,每间房子的窗户,都由原先旧的那种古老传统式的梅花型小窗户,往宽往大扩展成了两扇窗。门也开大了。窗扇门扇,都由原来的小木方格格框形,整个打通,成了大框大扇形,而且都用通明透亮的玻璃代替了原来的窗户纸。尤其是作为客厅的正房,十分宽敞明亮,门窗都改修成了更宽更大的大门大窗,窗户被改修成了那种当时在中国还是很少见的、近乎于欧洲那种西式落地式的玻璃大窗户,窗户上垂吊着天蓝色金丝绒窗帘,窗帘用滚动滑轮绳索拉开或合上。窗台上等距离地整齐地摆着几盆四季常青、青翠欲滴的冬青花。窗台下放着几个大花缸,里面栽种的也是冬青一类的花树。
客厅里的家具,也不是赵家以及孔文才家的那种笨重的、色彩阴暗沉郁的八仙桌和太师椅,而是精致轻巧、色调明快的茶几、沙发、琴案、圆桌、圆椅等。两个很精巧的长沙发,相对着,八字分开,摆在壁炉前面,中间是一张精巧的椭圆形茶几。东面,靠墙是一个玲戏的琴案,上面放一凤凰琴;琴案角上立放着一个暗印花青瓷花瓶,瓶内插着几只娇媚鲜艳的秋菊;与琴案并排放着还有一架钢琴。西面,墙上挂着四条李鸿章关于“自强、求富”的行书屏条,看样子是李鸿章书赠宋文韶的。屏条墨迹浓重而有力,其强劲气势使人可以感到似迸然而出,扑人脸面;下面靠墙是一张圆桌,周围用六把高靠背的圆椅围着。整个客厅都是地板,地板上铺着地毯。门的左侧,两扇大窗户中间的墙上吊着一个挂钟,嘀哒嘀哒地演奏着,清脆悦耳。
这一切,都使人感到新奇,给人一种畅快的感觉,使人在新鲜和好奇之中感到无比的惬意和舒心。
除这些而外,尤其使赵瑞芝注目和新奇的,是壁炉上面横挂着的那幅画。这是一幅挺大的、长有八九尺、竟也有四五尺的西洋油画,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伟大的艺术家米开朗基罗的优秀代表作之一,是米开朗基罗以《圣经》中创世纪故事为题材给罗马梵蒂冈西斯廷大教堂绘制的巨型天顶画《创世纪》中的一幅《创造亚当》画的临摹复制品。
这幅画,赵瑞芝曾在长沙周南女校向警予向大姐那里见到过,是在一本介绍西方艺术和美学的什么杂志上看到的。杂志里随画还登载有一篇专门介绍和评述这幅画的文章。《创造亚当》是根据上帝创造人类始祖亚当的神话传说而创作的。这虽说是一个宗教神话题材,但米开朗基罗并没有像大部分宗教画那样去着重渲染宗教特有的那种神奇说教的气氛,这位艺术大师把自己的理想作为画的构思的中心,把上帝创造的人类的始祖,画成一个身体健美的青年,把上帝画成一位既威严而又慈祥的老人——他正把手伸向亚当。在这里,画面上只有一只手,象征着那位上帝老人。老人的手,五指瘦削,骨骼嶙峋,满含着老人艰辛的沧桑和丰富的阅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