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瘦瘦的、戴着金丝边眼镜、而又穿着丝绸长衫马褂的官员模样的人,在左右两个随从的陪同下,从大总统府大门走了出来。
官员模样的瘦子走到许德珩等人面前,环视了一下静立着的同学们,很是傲气十足地问道:
“不知同学们来大总统府有何贵干?”
傅斯年上前正要说什么,被许德珩上前一步用手势阻止住。许德珩问官员模样的瘦子?
“请问先生是何人?”
瘦官员昂着头回答说:“本人是大总统府副秘书长。”
许德珩说:“那正好,就请副秘书长费心呈报一下,我们要见冯大总统,要向政府请愿!”
自称是“大总统府副秘书长”的瘦官员依旧昂着头,傲气十足地冷冷地说:
“有什么事,就给我说吧!”
“不,我们要见大总统!”张国焘扯开大嗓门喊叫了起来,“我们要当面向大总统请愿!”
“对,我们要当面向大总统请愿!”
“我们要见大总统!”
“我们要见大总统!”
其他同学也都七嘴八舌地喊叫起来。
自称是副秘书长的瘦官员长脸一拉,阴沉地说:“大总统国事繁忙,日理万机,没有时间会见诸位。”
“那好,我们就在这里等着,”许德珩以硬对硬,也冷冷地说,“一直在这里等着,等着大总统在百忙中什么时间能抽出一点空来,听听我们的请愿。”
一听许德珩这乳臭未干的小小的青年学生这样硬气的话,那位大总统府副秘书长立刻怒色布满了长脸,恶狠狠地说了句:
“那你们就等着吧!”
说完,那家伙转过身,带着那几个随从,又回到大总统府里去了。
望着那瘦官员的背影,张国焘愤愤地把手狠劲一挥,大着嗓门儿喊道:
“我们就是要等!不见到冯大总统,我们决不离去!”
“就是!我们要等!不见到冯大总统,我们决不离去!”
“对,不见到冯大总统,我们决不离去!”
“我们决不离去!”
同学们也都跟着张国焘喊叫着。
瘦官员进去了。同学们喊叫了几声,又安静了下来。
同学们原又静静地立着,等候着。
过了一段时间,学生们看见那个自称大总统府副秘书长的瘦官员,从大总统府的大门里朝外把头探了一下,很快又龟缩回去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同学们看见那个瘦官员又把头探了一下,又缩回去了。
完后,又过了一段时间,那家伙又把头探了探,又缩回去了。
此后,好长时间,那家伙再没露面。
同学们静静地立着。这些忧国忧民、以国家、民族的命运、前途为心中之大虑的学子们,以恳切而又执著的心情,持之以恒地静静地站立在大总统府门前,盼望着大总统出来接见,以便向大总统表述自己的一片赤诚爱国的心愿。
过了好长时间。
又过了好长时间。
学生们静立着,等待着,确实是一种不见到大总统决不离去的架势。
那个瘦官员把头又探了一下。
不长时间,从大总统府大门里走出一位全副武装的侍卫官来,高声喊道:
“冯大总统到!”
随着喊声,一队荷枪实弹的卫士从大门跑步而出,分两行列队站立在原先的卫士和军警的前面;随后,八个全副武装的侍卫官走出,分列立于两侧;最后,冯国璋冯大总统在那个副秘书长瘦官员等随从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走出。
好威武的阵势!同学们还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使人震怵的威武的气势。有的同学不由自主地有点胆怯,有点畏缩。
冯国璋昂首傲然地环视了一下围拢在新华门——这大总统府门前的黑压压一片的学生们,威武的气势中,又作出一副笑脸,笑呵呵地,拖腔拿调地问道:
“听说,嗯,同学们要求见我,不知是同学们,嗯,有什么要紧之事,要求,嗯,见本大总统啊?”
许德珩和傅斯年上前一步。傅斯年双手捧着《请愿书》恭恭敬敬地呈递给冯国漳。
冯国璋接过《请愿书》,看都没看,顺手递给了身边的那个副秘书长瘦官员,说:
“嗯,说吧!有什么事情,说吧!”
许德珩有些紧张但又很诚挚地说:“大总统先生,我们恳切地请求政府取消和日本政府签定的《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
冯国璋把脸一拉,厉声训斥道:“你们这不是狗逮老鼠多管闲事嘛!政府有政府的事情,你们学生有你们学生的事情,你们无须来胡乱掺合政府的事情!”
傅斯年恭恭敬敬地说:“大总统先生请勿动怒!我们不是来胡乱掺合。我们只请求政府取消和日本国签定的那个《共同防敌军事协定》……”
冯国漳喝斥道:“这不是胡乱掺合,又是什么?!你说,又是什么?!嗯,不是胡乱掺合,又是什么?!你们都自己说说,这是不是胡乱掺合?”
许德珩再一次声明说:“我们只是请求政府取消掉和日本政府签定的那个《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
冯国漳说:“同日本国政府签定协定,这是政府的事情,是政府根据国家的需要而签定的。刚才我已经说过,政府的事情你们不要胡乱掺合!学生当以学习为本,你们当学生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就是好好读书。国家每年耗费巨额经费,兴办学校,聘请教员,意在培植人才,为国家充当栋梁。学生在学期间,应当一心一意发奋读书,努力求学,不让别的任何事情扰乱自己的学习,这样才不负国家办教育的一片期望……”
许德珩说:“可是,大总统先生,民族不安,国家不宁,我们何以能稳下心来读书学习?……”
冯国璋说:“你们指的就是那个什么《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嘛!是不?本大总统对你们这种爱国之心深表钦佩。本大总统代表政府向你们表示敬意,也表示感谢!你们都先回去吧!本大总统和政府会酌情考虑你们的请求的。”
张国焘的大嗓门喊叫道:“我们希望大总统先生能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
冯国漳脸色一沉:“我不已经说了吗,本大总统和政府会酌情考虑你们的请求的!好了,你们都先回去吧!都回去好好读书学习!以读书学习为本,不要胡乱掺合别的与学习无关的事情!”
许德珩还想说什么:“大总统先生!……”
冯国璋把手一挥:“好了,不用再说了!本大总统国事繁忙,没有时间和你们在这里胡乱磨嘴皮子,希望你们好自为之!”说完,阴冷地转过身,在随从的簇拥下,又回进到大总统府里去了。
本就有些被大总统威武的气势有所震慑的同学们,这一下更愣怔而不知所措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回吧!还呆在这儿干什么?”同学们都转过身,乱纷纷地、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新华门——大总统府。
满怀激情,兴致勃勃而来,败兴而回,同学们心头都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
三
五月二十一日新华门大总统府门前的请愿,成了一次失败之举。
同学们回来以后,都感到很沮丧。北大校园里一连几天也都比较沉闷。
同学们都埋怨说这次请愿没有组织好,只是一时激情之下,草草拟了封《请愿书》,就仓仓促促去了大总统府,没有打旗子,也没有举标语牌,没有慷慨激昂的演说,也没有热血沸腾的口号声,就那样默默静立了好长时间,最后被冯国库冯大总统几句软中带硬的话,连搪塞带吓唬地给赶回来了。当时,路过的市民群众都不知道这些大学生们在干什么。
这算是个什么请愿呀?!
尤其是,这次请愿没有一个统一的团体,也没有一个统一的指挥,说来就潮水般地涌来了,说散就呼啦一下都散了,就如陈独秀学长和李大钊主任对许德珩、邓仲澥、张国焘他们几个所说的:“这次请愿是一次没有头脑指挥的盲目行动。”
再就是,民众都还没有广泛地宣传起来。就在学界,救国救民的热情还没有在每个学子的心中激发起来,还有些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成天埋在故纸堆里钻研学问,不管民族与国家是否已到危亡的边缘,应该把他们从故纸堆里拉出来,应该通过组织一些团体,通过组织一些各种类型的活动,就像《新青年》讨论会那样,把大批大批的青年学生都团结在自己的周围,来共同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
几天来,陈独秀和李大钊一直都在商讨着这方面的问题。
这天晚饭后,两位学界巨匠又不期而遇。
两人边走边谈着。
陈独秀沉思着说:“……现在,从各方面情况来看,仅《新青年》这一种杂志,已有些势单力薄了。封建专制主义的堡垒相当顽固,再加上它又和帝国主义、和卖国的军阀政府相勾结到一起,受着他们的庇护,气焰也就更为嚣张,必须要尽可能地广泛地联络各方面的力量,来和他们进行不屈不挠的血战才行。所以,我想,是不是就以《新青年》为主帅杂志,再积极鼓励和支持有志有识之士创办一些别的杂志,组织起一些另外的团体,来和《新青年》一起协同作战。守常先生,你看怎样?”
李大钊赞同地点点头:“我也在这样想。”
陈独秀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问李大钊道:“好像国焘同学曾经早就有过创办个什么同人刊物的打算,好像起名叫个什么《曙光》?”
李大钊回答说:“当时就起名叫《曙光》,是准备和铁路管理学校的郑振择、中国大学的王统照、燕京大学的翟世英、还有宋维新、赵瑞芝的同乡,其实也就是赵瑞芝同学的那个名义上的小叔子、法专的学生孔文才等几位学生,一起来办。当时,国焘同学来找过我,向我谈了他的打算,还谈了之所以起名《曙光》的含义,说是中国社会在‘长夜漫漫’、‘迷梦倘恍’之中,若不来一个‘鸡声啼晓’、‘东方既白’的召唤,哪里会有从沉迷中醒悟的可能?说他张国焘愿以此朦胧清新的‘曙光’,在世人们尚还‘卧榻鼾睡’之时,在‘万方钟动’、‘旭日中天’之前,将曙色之光亮俯照向大地,将国民们从黑暗深沉的长夜,引向光明的白昼。”
陈独秀笑笑:“这位国焘同学,俨然是我中华民族的救世主了。我想起来了,他当时也找过我,对我也曾慷慨激昂地说过这么一通要拯救中华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豪言壮语。”
李大钊宽容地说:“国焘同学年少气盛,说话是狂妄了一些,但他的热情和激进尚还是可取的。《曙光》最终也未能办起来,不过,国焘同学一直积极热情地参加《新青年》的讨论会的活动。”
陈独秀点点头:“这倒也是的!”
李大钊想想,说:“相比较起来,许德珩、邓仲澥、高尚德、还有那位赵瑞芝,这几位同学,就沉稳多了。”
陈独秀很赞同地说:“那位瑞芝同学确实不错,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当代女性自我解放的巾帼楷模。”
李大钊思索着,说:“现在的问题是,怎么能使青年学生们从请愿失败的教训中认识到创建团体和再创办一些杂志的必要性。”
陈独秀说:“可以先在咱们北大的学生中再广泛地宣传一下。现在已经有部分同学又有这样的打算了。昨天,许德珩、邓仲澥、傅斯年来找我,好像已经有这方面的想法了。他们一是经过请愿失败的深刻反思,二是受一个叫王光祈的人的影响,想在咱们《新青年》讨论会的基础上,组织起一个团体来。王光祈这个人,你知道吗?”
李大钊点点头:“知道,是四川成都《群报》和《川报》驻北京的记者,是一个有一定思想、有一定见地的人,他主张把中国改造成一个富强的资本主义国家,但改造中国决不可邯郸学步,死板地踏着西洋人的脚步走,那样既不符合中国的民族特点,又不符合当前汹涌澎湃的社会主义潮流的精神,应该把中外各种流派的文化政治思想相揉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兼容并包的独特的思想体系,来作为改造中国的纲领。他几天前,来图书馆红楼找过我,跟我谈了一下他的想法。想法有一定的可取之处,但具体怎样把中外各种流派的文化政治思想相揉合在一起,他自己也还处于朦胧模糊的意想之中。他想搞一个宣传他这种主张的团体,团体的名称也定不下来,初步想,就起了个“少年中国学会”的名字,随之再办一个杂志,一个月刊也暂时起名为《少年中国》。他很希望我和他一起来搞这个学会和这个月刊。他最近常到北大、北高师等一些学校里去宣传他的想法,对同学们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
陈独秀赞同地:“就是。昨天许德珩他们几个同学来找我的时候,就曾好几次提到了这位《川报》驻京的记者。守常先生,我看咱们大力支持一下他们,尤其是大力支持一下咱们北大这些学生们吧?”
李大钊高兴地点点头:“守常非常赞同!如果有别的学校学生要加入进来,守常看也可以,那样,面就更广一些,影响也更大一些。另外,是不是把胡适先生、钱玄同先生、刘半农先生等这些教授也动员起来,支持和帮助学生组建各类团体和创办各种杂志?”
“可以!”陈独秀也高兴地点了点头,自告奋勇地慷慨地说,“这件事我来去办!”
两位学界巨匠兴致勃勃地说着。
夕阳把它烈火一样鲜红的光彩撒向大地,使大地罩上了一层通红鲜亮、绮丽迷人的光网,就连那满校园的花草树木,都镶上了一圈鲜红亮丽、烁烁夺目的光边。令人赏心说目。
夕阳随着渐渐西沉,越来越鲜红,越来越炽烈,看那架势,像是在以全部的身心和生机,奋然孕育着明天那新的、更鲜红明丽、也更充满朝气和生命力的晨光旭日。正酝酿着一场使神州走向新世纪的疾风暴雨……
第十九章
“唿啦啦”一道电闪,段祺瑞惊骇得差一点从太师椅上栽跌下来。“爱国会”等各种学生社团纷纷筹建。两位学界巨匠成了思想解放运动的核心人物。揭帖贴满校园。徐世昌当上总统,要显示一下自己,来了个“两大训令”…
一
一声天崩地裂的霹雳,把段祺瑞段大总理从沉沉昏睡中骇然惊醒了过来。
段祺瑞是十多分钟前才刚刚入睡的。
已经好几天了,他被一种焦灼的烦躁和沉重的失落混合在一起的痛苦困扰着,折磨着,使他吃什么都索然无味,还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他感到无比的悲酸,感到凄凉,感到空虚,又感到怒火烧心般的愤慨,但同时又感到失落的茫然和惶恐——心里面是一片纷乱。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计划将最后落空,想的好好的美事,将最后成为泡影。
这主要是因为冯国漳那狗东西以及他下面的曹琨、吴佩孚那一帮子家伙,竭尽全力地要把姓冯的正式推到大总统宝座上去。
辫子军张勋的复辟被平定后,黎元洪通电去职,当时,他段祺瑞觉得自己的实力还不是特别强,所控制的地盘也不过是华北的部分地区以及安徽、浙江、福建等省,而冯国璋一帮子则控制着直隶及湖北、江西、江苏等省,和他段祺瑞有着一定的不可轻视的抗衡实力,所以,他绞尽脑汁,使尽了心计,把挂着副总统名义的冯国璋从其南京老窝调虎离山,来北京暂时代理大总统。暂时代理嘛,也不过就是临时看看家门。一旦一到合适的时机,他段祺瑞势壮力强了,就可以把姓冯的一脚踢到一边去,由他段祺瑞——立有“再造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