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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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狮-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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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世雄!我的那个表兄!”
  母亲不言声了,默默地望着女儿。
  沉沉黑暗中,林丽萍清晰地看到母亲那原先本就已经溢满了不尽的愁苦和凄伤的眼睛,此时在默默地流露着无比的痛憷。
  “妈妈,我今天看见了,在街上看见了,那个高世雄根本就不是高世雄,根本就不是我的表兄,不是的!”林丽萍轻轻地、悲凄地说着,像病人一样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嵌在眼角的泪珠,沿着面颊慢慢地滚落着,“他是个东洋人,是个东洋鬼子军官,他和另外几个东洋鬼子军官在大街上轮奸一位从北京来的看护小姐,我和那看护小姐是坐同一趟车来的……”
  透过泪眼,林丽萍看见母亲那写满忧郁的凄苦的脸,在黑暗中痛切地一扯一扯着,眼泪从她那凝滞的眼睛里泉水般地流溢而出,母亲望着她,像病人微弱无力地喃喃吃语般地轻声说了句:“他叫石川世雄……”就再不吭声了。啊,是真的!是真的!看来,她看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根本就没有一个叫高世雄的表兄。那个假冒高世雄、假冒她表兄的家伙,实际是个日本人石川世雄,而且确实又就是那个可恶透顶的东洋鬼子军官!她没有看错!就是他!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东洋人禽兽!父亲把她骗了。父亲为了自己升官发财把她卖了,把她卖给了东洋人,卖给了禽兽。好歹毒的父亲呀!她现在才明白了:秋菊不是因为乡下家中有事请假走的,而是就在父亲正式决定把她林丽萍卖给东洋人的那天,怕秋菊不小心露出事情真相,而被从家里赶走了的。她也才明白,她的婚事为什么决定得这么紧急,这么仓促,婚礼为什么那么简单,那么冷清,而且来的人又都是那么怪里怪气的,原来这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都是被父亲的一个“卖”字的阴谋所包裹着的。
  歹毒的父亲!
  林丽萍痛悔不已地哭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她不去等那歹毒的父亲和那东洋鬼子军官回来,也没给母亲打招呼,简单拿了几件衣服,就回学校来了。
  无比的痛悔像锋利的刀刃一样,狠刺着她的心,使她疼痛难忍,痛不欲生。在回学校的火车上,她的心一直在嗵嗵嗵狂跳着,在自己痛海难忍的同时,她还怕同学们知道她的这事。丑事!多么丑恶的事情呵!一个出卖祖宗的、假东洋鬼子的汉奸父亲,已经让她这个作女儿的在国人面前、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已经够难堪的了!而现在,她自己,竟被哄骗地也成了出卖祖宗的“东洋婆”!尤其她恨自己的是,自己怎么这么蠢笨?!怎么这么傻?!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受骗上当,钻进父亲和那个东洋鬼子军官早已共同设计编织好的圈套子里去?!更可恨自己竟还真情投入,还多情浪漫地把那禽兽不如的东洋鬼子军官当作自己的什么“罗米欧”,想到这里,她真想从奔驰着的火车上跳下去,一头栽死算了。她呀,她完全就是《聊斋志异》里《画皮》中的那个愚昧可悲的书生!现在,学校里的同学也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她的这事?要是暂时还不知道,那还稍微好一些;要是都知道了,她怎么在她们中间呆下去?现在她又怎么去见她们?她又悔,又忧,又慌,不知所措。同学们不可能不知道。她接到家里的电报请假回家的时候,同学们就都已经有所猜测了。她想起在接到电报国青岛前那个星期五,在红楼图书馆阅览室里,听到张国焘同学和几位青岛来的学生谈论卖国贼外事代办要把自己女儿嫁给东洋人军官一事,当时张国焘还有意无意地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看来他们早已经知道这事了。还有,在她回青岛临上车的时候,同学们来送她,都用那么一种深沉的、带着某种期望的目光注视着她,鼓励她勇敢一点,拿出新时代女性的气魄来,不要大懦弱;还告诉她说,如果碰到什么难事,需要同学们帮助的话,就速来电报,他们将立即前往。特别是,临开车时,张国焘同学还特地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
  “切切好自为之!”
  张国焘同学明显地这是在给她暗示着什么,话中有话,话外有音。
  肯定的,同学们在事先就已经听到一点风声,现在,无疑地,就更一清二楚了。
  这可怎么办?怎么去见那些同学——那些亲如兄弟姐妹般的同学?
  林丽萍下车后,往学校走去;越走近学校,她的心绪越纷乱,脚步也越沉重。
  在门口,她隐在几棵大树后的阴影里,踽踽徘徊,局路而心神不定,踌躇不前。要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样子又是从哪个交际场合中回来的陶美玲无意中看见了她,高兴地大喊大叫着,跑过来把她亲热得搂抱住,还招引来了好多同学,一起簇拥着她,把她接进了校门,接进了寝室,她可能一直还在那校门外的树后面转悠着哩!
  同学们谁也没有直接会触碰她的心灵上的创伤,只是热情地招呼她,给她床铺,给她端来了洗脸水,给她买来了吃的东西。
  林丽萍只是默默地、双眼满含着伤感和对同学们无比感激的泪水,领受着同学们这温暖如春的友情;她默默地领受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什么也不想去说。
  她只说她病了,在家里时就已经病着呢。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同学们在的时候,林丽萍以病为缘由,双目紧闭,假装睡着了;同学们都去上课时,她就起来,坐在窗口前,痴呆呆地凝望着窗外,一坐就是半天,像木雕泥塑般的一动也不动。
  痛苦和悔恨,像两根尖利的毒刺,狠劲地乱戳乱扎着她那颗柔弱的心……
  二
  同学们都在寝室的时候,林丽萍两眼紧闭,假装患病睡着,其实她一点睡意都没有,尤其是在夜里,她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不知道,这几天来,和她一样整夜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还有赵瑞芝。
  来北大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赵瑞芝确实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已从一个被紧紧关闭在黑门高墙的深宅大院之中、被无形的封建的祖制家训的铁锁链锁着的“活尸”,一下变成了一位新时代的青春激荡的女大学生。她浑身开始洋溢着那种犹如鲜花含苞待放的光彩,生机勃发,朝气蓬勃,充满着对自由而美好的未来的感情热烈的进取。她刻苦地学习,虚心地向师长们请教,努力地探索,坚持不懈地执著地追求。李大钊主任、陈独秀学长、胡适教授以及其他许多教授,都很喜欢她,都对这位抗婚出来而又那么好学的刚烈女子感到敬佩。班上同学,就连那平时傲气十足的张国焘在内,都对她赵瑞芝是由衷的敬服。
  可是,他们谁都不知道,那并未成为事实的婚姻的隐痛,仍还在时时折磨着她。这毕竟是还没有彻底解脱掉的、目前仍然还套在她身上的轭具。森然的阴影仍然在顽固地笼罩着她。隐痛仍然在时不时地刺着她。尤其是在几天前,孔文才来看望她,无意中告诉她说:他哥哥孔文义被送到上海一个东洋人开办的医院里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又被送到了日本去治病,据家里人带来的话说,等哥哥孔文义的病治疗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让孔文义来北大找她赵瑞芝,一定要把她赵瑞芝弄回去!还是那句话:她赵瑞芝既然已经成了孔府的媳妇,那活着就是孔府的人,死了也是孔府的鬼!
  孔文才这无意中不小心透露出来的话,使赵瑞芝尽量埋藏在心底深处的隐痛,又随痛苦的情潮的复又涌腾,而从心底深处泛卷上来,啃啃着她的心灵。
  那位孔府大少爷被送到日本去治病,说是病治疗得差不多了,就要来北大找她,也不知道那位孔大少爷的病到底能否治好?想到这里,那位作为她的名义上丈夫的孔文义那原本已经淡化模糊了的病得奄奄一息的身影,又开始异常清晰地在她眼前闪现来,闪现去。这身影,有时候她觉得还不是那么让人特别害怕,躺在那里,病歪歪的,昏死着,有出的气而没进的气,让人看着也觉得挺可怜的;但有的时候,她又觉得这身影就像是《聊斋志异》中蒲松龄老先生笔下的那恶魔似的,红发绿眼,青面獠牙,在张牙舞爪地掏挖着她的心,凶残地啃噬着她的心,使她感到一阵阵无比尖利的剧疼,疼得她不能自已。啊,这就是他——她的丈夫!他是她的丈夫,尽管是名义上的,是虚的,以至她赵瑞芝和他孔文义连手都不曾触碰过一下,仅仅就是个名份而已,但在人们的心目中,他孔文义就是她赵瑞芝的丈夫,这是毫无疑义的!这用封建礼教的绳索把他们强行捆绑在一起的名义上的所谓婚姻,就如同一条沉重而冰寒的铁锁链似的,锁着她的身子,也紧紧勒着她的心,孔文义在日本治病,谁知道能不能治好。治好了,能怎么样?治不好了,又能怎么样?难道真的就像他们孔府的人说的那样,依照祖训,她赵瑞芝“活是他们孔府的人,死是他们孔府的鬼”不成?难道她赵瑞芝这一生一世就应该被囚禁在孔府那活人坟墓中,在那没有情也没有爱的所谓的婚姻中度过?当然不能!我赵瑞芝不是木石之物,我也是个血肉之躯,我也需要情和爱,我为什么要去充当孔府那活人坟墓中的活僵尸,来断送掉自己的一生?!想是这样想,可如果那位孔府大少爷病情好转,真的来找她,那她可怎么办?她当然不会跟那孔府大少爷原又回到那高墙黑门的活坟墓中,但如果真的孔府那一大帮子人,在那个孔文义的带领下,说不定还参加有她父亲率领她们赵府的一帮子人,耍蛮耍横地闹到学校来,她怎么办?她怎么对付?
  赵瑞芝苦思苦想着,痛苦和焦虑烧灼着她的整个身心,使得她几夜几夜睡不着觉。
  宋维新、孔文才来看望林丽萍,发现赵瑞芝也是满面神色憔悴,大而明亮的眼睛布满了愁苦和忧郁,觉得有些奇怪。
  在看望完林丽萍,赵瑞芝送宋维新和孔文才出来的时候,宋维新望着赵瑞芝,关切地问道:
  “你怎么了,瑞芝同学?是病了吗?”
  赵瑞芝望了望宋维新,轻轻摇了摇头。
  “是不是那天我不小心说出的那事又让你犯愁了?”孔文才很有点谦意地问道。
  赵瑞芝没有言声,愁苦的面孔中,深锁住了往日那刚刚焕发起的青春亮丽的容光,她那略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布满了沉沉忧郁的乌云,秀眉下的那双黑亮的大眼睛,泪盈盈的,闪着黯然的凄楚的光,她侧转过脸去,望着远处迷离的天际,默默地望着,深邃而凝重,内心深处蕴含着不尽的忧伤。
  “唉!”宋维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很是同情地、同时也有些忧思地说:“这确实也是个事情!”
  看来,那事情,宋维新也知道了,孔文才可能也讲给宋维新了。
  思索了一阵,宋维新口气很决然地说:“不过,也不能就这样下去!一定得想办法解决!得彻底解决掉才是!”
  孔文才赞同地说:“就是。得想办法彻底解决掉!”孔文才想着,又忧虑地说:“但是,想什么办法解决呢?昨天,听我们法专的也是我们湖水县上来的一位同学讲,说我们家老爷子,还有瑞芝同学的父亲,不知道听什么人的怂恿,一起到北京来了,要请刘师培刘教授出面把瑞芝同学从北大赶出去……”
  “噢?”宋维新一惊怔。
  赵瑞芝也转过头来,有些惊慌地望着孔文才。
  “……因为他们在尊孔复古、维护‘三从四德’方面,是一致的。”孔文才接着说道,“那位刘教授的那篇《民魂精粹当盛说》,不就是在大力张扬什么节妇自杀殉夫的所谓‘妇德’吗?”
  宋维新赞同地说:“也就是的。”
  赵瑞芝感到脊背上一阵悚然的寒冷。
  孔文才望着宋维新:“不过我想,那位刘师培刘教授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吧?”
  宋维新点点头:“他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只是一位一般的教授,只是给学生上上课,他没有权力把哪个学生赶出去。要说有这个权力的,还是陈学长,陈独秀教授。”
  赵瑞芝激动地说:“我是蔡校长亲自批准收的第一个女学生,他陈学长也没有权力把我从这里赶走!”
  宋维新说:“不过他在蔡校长面前说话还是挺有分量的!”
  孔文才问:“他会不会听那位刘教授的?”
  宋维新肯定地回答:“不会!你也知道,那位刘教授是‘文选派’的代表,陈学长是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主帅,两者针尖对麦芒,是死对头,陈学长怎么能听那位刘教授的呢?”
  孔文才点点头:“就是的。”说完,他像是猛地又想到了什么,问宋维新:“咦,那我们要不去找一找陈学长,让他给我们想个办法?”
  宋维新摇摇头。
  “怎么?”孔文才奇怪地望着宋维新。
  宋维新说:“我找过陈学长,就是那天你对我说了那情况以后,当天下午我就去找陈学长了,把事情都讲了一下,后来我还找了胡适教授,他们都很义愤,都为瑞芝同学抱不平,但他们都说他们无能为力,只能是慢慢地来,从长计议。”
  孔文才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唉,慢慢地来,从长计议,总不能长到个十年八年的吧?”
  赵瑞芝望望宋维新,又望望孔文才,尔后又望着宋维新,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脸上的忧郁和伤痛之情也更加浓重,以至都有了一些绝望的神色,两颗悲凄的泪珠嵌在眼角,泪水顺着双颊慢慢地流下来,两只长睫毛覆盖着的大眼睛,闪着黯然凄楚的光,时开时闭着,嘴角也在轻微地一扯一扯着。
  宋维新宽慰道:“瑞芝同学,你也别太难受!事情总是会解决的!我们来再想想办法。我一直在想,我们是不是可以去找找李主任,李大钊教授?我想,他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孔文才赞同地喊叫道:“对,去找一找李主任!”他脸上的忧色立时一扫而光。
  赵瑞芝的一双凄楚的泪眼,也刷地一下子灼灼闪射出了充满希望的熠熠亮光。
  三
  赵瑞芝、宋维新、孔文才三人来到了图书馆红楼主任办公室。
  “咚、咚咚……”
  办公室里,李大钊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新出版的《新青年》上的一篇文章,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随口招呼了一声:
  “请进!”
  “咚、咚咚……”
  轻轻的敲门声又传来,可能是没有听到屋子里面李大钊的招呼声,便又敲了一次。
  “请进!”李大钊又一次招呼道;边招呼着,边把手中的《新青年》杂志放到桌子上,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轻轻地拉开了门,又说了句:“请进!……噢,是你们!快请进!”
  门外站的是赵瑞芝、宋维新、孔文才。
  赵瑞芝向李大钊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李主任好!”
  宋维新和孔文才也一起向李大钊行礼问好。
  “快请进!”李大钊把三位同学热情地往里让着,“同学们,快请进来!”
  三位同学走进了李大钊的办公室。
  大家都坐了下来。
  李大钊给每人泡了一杯茶:“你们来了,正好!我正准备找你们聊聊,尤其是想找瑞芝同学好好聊聊。最近这一期《新青年》,你们收到了没有?”
  三人一起轻声回答说:“还没有。”
  “鲁迅先生,就是教育部的那位周树人先生,在最近这一期《新青年》上又发了一篇文章,是关于如何使妇女彻底从封建专制的枷锁下解救出来的论述,很有针对性,论述得也极为深刻而有力。”李大钊把茶端给每人,“来,先喝茶!瑞芝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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