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这时,他父亲和赵瑞芝父亲的声嘶力竭的吼喊声又相互交混地声声传来。
“打!去给我狠劲地打!去给我用鞭子抽!狠劲地抽!抽死那个丧辱门庭的东西!抽死那个下贱的小媳妇!”
随着吼喊声,他看见他父亲和赵瑞芝父亲像两只受伤的老狼似的,发疯地从火把、灯笼和布满杀气的人群后面冲出来,凶狂地挥舞着拐杖,直扑向被捆绑吊挂起来的赵瑞芝。
“不!”他一看情况不好,赵瑞芝必会死在两位老爷子的乱杖之下,便大喊一声,浑身一挣,竟把捆绑在身上的绳索全部挣断,尔后大步子朝赵瑞芝扑去,想要护住赵瑞芝,没想到,他大步子跑着,竟腾空飞了起来,一下子飞扑到了吊挂在半空中的赵瑞芝的身上,把赵瑞芝紧紧地搂抱在怀里,遮护了起来,大喊道:
“不!不!……”
——孔文才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他刚才原来是做了梦。一个可怕的恶梦。他紧紧搂抱在怀里的,不是赵瑞芝,而是宋一茗!
二
“辣妹子”宋一茗深深地爱恋着孔文才。
孔文才是什么时间闯入了这个“辣妹子”的心扉的,宋一茗自己也说不清楚。
孔文才是宋一茗哥哥宋维新的同学。两人自上小学就是一个班,还是一个同座位;上中学又是在一个班,又是一个同座位。时间一长,两人好得就像亲兄弟一样,如胶似漆。孔文才经常来宋家公馆。宋维新呢,偶而也去孔家公馆。说是偶尔,就是起初去过几次,后来再就很少很少去了,除非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紧急事情才去一下,去了也是在门口不进去。宋维新对孔文才说,进他们孔家公馆,就像进到了一座古老的墓穴里一样,阴森而沉闷,使人感到寒悚,感到压抑。宋维新这样说,孔文才也很赞同。他说:别说别人有这样的感受,他自己就有这样的感受。孔文才喜欢来宋家公馆;他觉得这里和他们家截然不一样。在这里,他感到一种开脱,一种解放,感到清新,感到畅快。
在这里,孔文才和宋维新除了可以大胆地谈论时局而外,还可以畅所欲言地讨论中国以至西洋的文学和艺术。孔文才特别喜欢诗词,喜欢吟诵,也喜欢写,经常即兴而作。他说他这是受了他大哥孔文义的影响。他大哥孔文义在湘水县是个很有名气的才子,才思敏捷,文笔极好,小时候因作过七步诗而被人誉称为“湘水县的小曹子建”。孔文才在大哥的带领下,在诗词赋方面也显露出了一定的才华。
后来,孔文才和宋维新都考到了北京上学,孔文才进了法政专门学校,宋维新进了北京大学文科,但他们每次相逢到一块儿,还总是免不了谈谈文学,谈谈艺术。
宋一茗在性格上是个辣妹子,而在感情上却是个天生的情种。她自幼也特别喜欢诗词。每当孔文才和她哥哥这两个同窗好友在一起谈论国事、谈论文学和艺术时,她总是在旁边认真地倾听,而当两个同窗好友谈论起诗词时,她更是听得非常入迷,如痴如醉。
尤其是,她经常满怀着深深的敬服,听孔文才侃侃而谈。她对哥哥的这位同窗好友,总有着一种发自于内心深处的倾慕。一缕很微妙的情丝。表面上看是一种尊崇和信服,实际上还隐隐荡漾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情的涟漪。她听着他讲,两眼凝望着他。他讲的那些话语,那些对诗词的独到的见解,那些准确而又生动、形象,并还特别富有情趣的遣词造语,再加上他那清亮而柔和的嗓音,都使人那么爱听。再就是,他侃侃而谈时的那动作,那神态,那挥舞来、挥舞去的手势,那隐在黑边眼镜后面的一闪一闪的眼神,也都是那么让人受看。
她就这样经常跟孔文才和哥哥在一起,听他们谈论,凝神地望着他们,当然主要还是听孔文才谈论,凝神地望着孔文才。慢慢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宋一茗的内心开始不大安生了,时不时开始有些莫名的激动,而且越来越厉害。她开始在变化。她自己都明显地自我感觉到了自己确实在变,在说不清楚地、暗暗地、一点一点地变化着。到后来,这变化越来越明显,竟开始毫无顾忌地、公开地、引人注目地刻写在了她的神态上,她的脸上和她的眼神里。怪不得一天傍晚,孔文才走后,宋一茗一个人在园林中闭走,宋维新望着妹妹,望着,望着,故作神态地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似地,惊奇不已地对妹妹失声地大喊大叫道:
“哎,我说,小妹,你最近这是怎么啦?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特别是,每当和文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平常的那种风风火火的疯劲儿和那种对人薄唇利齿的尖刻劲儿,都到哪儿去了?你一下变得那么寡言少语,变得那么柔顺、那么深沉、那么静谧起来;而且,脸色也红红的,焕发着鲜艳妩媚的容光;眼睛呢,也充满着柔情蜜意。你这是怎么啦?老实告诉哥哥,小妹,你是不是爱上那位文才见了?”
“哥,你大喊大叫地胡说些什么呀!”宋一茗脸一红,满面娇羞之色,嗔怪地说了宋维新一句,转过脸去,噘着个嘴,不理宋维新了。
宋维新笑笑,离去。
宋一茗呆呆地站在那儿。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是不是爱上那位文才兄了?”哥哥的一句带有戏滤的惊奇的问语,把她笼罩在心头的那种隐隐糊糊说不清楚的、茫然迷雾般的情丝的网,一下子捅开了。啊,爱!这就是爱吗?这就是那些作家、诗人笔下所描绘的那种人世间钟情怀春的男男女女为之而死去活来的爱吗?啊,爱!让人非常畏惧而又让人无比向往迷恋的爱!
宋一茗胸中一股热潮涌起,她心里感到激奋而又有些纷乱。她抬头望着夕阳那令人目炫而又令人心醉的火红的霞光,慢慢步出园林的小后门,向晚霞映照下的波光粼粼的湘江边走去。
孔文才……
孔文才的面影在她大脑中清晰地映现着。
这个假期,哥哥和孔文才一块儿从北京回来后,孔文才几乎天天都到他们家来。她有时候也想:是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但很快她又否定了:“不知羞臊的丑妹子!人家是来找同学的。人家哪个是来为你呀!”她暗自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又暗自自我奚落一番。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哥哥和孔文才好像比以前更亲密了。而她呢,她内心不大安生,心底的情波的微微起伏,好像也就是从这个假期里开始的。
孔文才几乎天天都来。她开始怕见他了。她怕见他,又想见他;想见他,又怕见他。每次一看到他的身影,她心中就颤栗、浑身被一种欢欣的恐惧所攫取,随着他一步步地走近,她也一阵阵地慌乱不已。后来,她明白了,那种颤栗和慌乱,那种欢欣的恐惧,其实就是在她纯洁的心灵里初萌的爱情的开始。
慢慢地,怕,变成了思念;颤栗、慌乱、欢欣的恐惧,也都变成了使人心荡神移的甜蜜而美妙的想象和意会的陶醉。
时令正值盛夏。
宋一茗开朗而羞涩的少女的心,在张慌失措的初萌之后,开始火辣辣地炽烈地勃勃躁动着。如果说,在春天,温暖的春阳,融化了复盖在大地上的冰雪,和煦的春风,吹绿了山林沃野,百鸟展翅翱翔,啼啭欢唱,千河波卷浪滚,浩荡奔涌;春天,是宇宙大自然苏醒、万象更新的开始,是各类生命力蓬蓬勃生、同时也是人的情潮激发而起、汹涌奔腾的开始的话,那么,在夏天,炎炎似火的骄阳,高悬在空中,把它那炽烈灼人的红色光束,洒落向大地,整个空气中都翻滚着灼烫的热浪,江河横溢,万物猛长,这盛夏,则是蓬蓬勃生的生命力和人的激发而起的情潮,经过加温后的狂猛的继续。尤其是那灼热的情潮,汹涌奔腾而一发不可收拾。宋一茗此刻就是这种经春天萌动,又经盛夏加温的情潮,在她体内涌腾着。
她越来越心神不宁,越来越神不守舍。
也许是一种心灵上的相通,也许完全是宋一茗的自我感受,她觉得孔文才似有意而又似无意地到她们家来得更勤了。
而她呢,她也一天比一天次数更多、而且一次比一次时间更长地凝望着孔文才,目光直直地凝望着他,听他讲话,看他的动作和神态,有时候显得是那么越来越由衷的痴迷和心醉。似乎是在这默默的专注的凝视中,他享受到了一种满足和快感,一种她过去从来未曾享受过的满足和快感。有几次,孔文才无意中抬起头或者转过脸,捕捉住她那大胆的热辣辣的目光,而惊异地回望着她时,她这才感到了自己的失态,羞涩地嫣然一笑,做出一种突然想起要找什么东西,或者突然发现了什么事情的样子,很快地把视线从孔文才身上移开,转向别处,借以来掩饰自己。但是,过不了几分钟,她又难以自制地、不知不觉地重犯着这个美丽的错误。
宋一茗沿着湘江岸边随意地缓缓走着。孔文才的面影时不时地在她脑海中清晰地映现着。这一天,孔文才从她们家告辞离去后,她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空荡和寂寞——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荡和寂寞,也明显地有了一种孤独感和失落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感和失落感。她有点后悔没有让哥哥,或者干脆就她自己,想方设法地找借口再把孔文才挽留一会儿。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依恋。孔文才已经被她切切实实地装在了自己的心里。在身边,便感到踏实;一离去,便立时觉得空荡。此时,她的炽热的心头,就完全被一种倏然飘旋而来的、茫茫寒雾般的、空落的悲凉和烦乱,所沉沉笼罩;红润的脸庞,不见了原有的丰润,明亮的眼睛、也失却了往日的光彩,浮罩上了一层黯然。她感到压抑,感到惆怅,感到伤感,以至伤感得都想跑到哪个树林子里面去大哭一场。这本来和她的那种风风火火、大胆泼辣的“辣妹子”性格极不相符,但她也弄不清楚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了。感情这东西,简直是太可怕了!神奇而又威力无比。它竟能使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改变自己。
宋一茗沿着江边走着,难以自禁地总是在想着孔文才。她万万没想到。孔文才正好也在江边散步,他们不期而遇。这对宋一茗来说,简直就是思之所来。想之所得,喜出望外。
孔文才显然是从宋一茗家出来后,没有马上就回孔家公馆去。他是实在不愿意在他们那个阴森沉寂、充满着腐朽的霉味儿、就如同一座古墓荒冢的洞穴似的家里多呆一会儿,哪怕是多呆三五分钟呢!所以,每次一旦出来,就不想早回去,尽量能在外边多拖延一会儿,就在外边多拖延一会儿。今天,天色也好,晚霞,江水,清风,很有一番景观和情趣,便信步来到了江边。
两人在江边相遇,相互都感到有些意外。
“文才兄还没回府上去?”宋一茗问道;问着,也毫不掩饰自己意外的惊喜,两眼灼灼闪亮。
“时间还早,回到家中也没什么事,索性来江边走走,领略一下这江边黄昏晚景,也很有一番情趣。”孔文才微微一笑,回答说。
孔文才边说着,边看着江面,站了一会儿,往前缓步而行去。
宋一茗不知不觉也踅转身子,往回随着孔文才一道往前缓缓走去。
“一茗小姐也经常来江边走走吗?”孔文才问。
宋一茗回答说:“也不经常。有时候烦闷了,就晚上来江边走走,排解排解心中的愁绪。”
孔文才笑笑:“想不到我们的‘凤辣子’竟也有烦闷的时候。”
宋一茗的脸红红的,望了孔文才一眼:“文才兄又在取笑小妹了。”说完,低下头去。
孔文才一阵爽笑。
每次都是这样,孔文才和宋一茗刚见面时,总是拘束呆板一些,正儿八经的,彬彬有礼的,一口一个“一茗小姐”,但几句话以后,也许就是宋一茗那火辣爽朗劲儿的感染,孔文才就放松得多了,说话也很自然了,随意了,开始以“一茗小妹”而称之,有时候还称呼“辣妹子”或者“凤辣子”,逗逗趣,开开心,活跃欢愉一下气氛。
两人沿着江边走着。有孔文才在身边,宋一茗刚才沉寂在心头的那由空落而引起的悲凉、烦乱的寒雾,那空荡和寂寞的心绪,那孤独感和失落感,都一扫而光了。由衷的快乐,随带着一种熨心的炽热,一阵阵从她心底升起,传遍她的全身。刚才有点失色的红润的脸庞,此时由于心情的转变,在夕阳晚霞的映照下,原又重新而且还更加显出了它的丰润和姣丽;刚才浮罩上了一层黯然的明亮的双眸,此时也重新显得光彩明亮。
夕阳西沉着,有三分之一已经隐落在了岳麓山峰巅的背后,剩下的那三分之二,依然还是那么精力充沛,生机勃勃,充满着无限的内蕴。鲜红的晚霞,像火焰一般燃烧着,烧红了天际,也给岳麓山上那满山遍野流丹烂漫的火红的枫林,镀上了一层耀眼的亮丽,同时,还又把鲜红的光束,洒落到碧绿清亮的湘江水面上。你看那湘江,红艳艳的蓝天,火海般的枫林,都倒映在碧绿清澈的江水中,使江水蓝色红色绿色交合在一起,相融相映,波光绚丽多彩,闪闪烁烁,灿灿夺目,整个江就宛若一条绚丽闪亮的彩带,蜿蜒而去,与天相接。在这底图衬景上,半空中,鹰与其它各类飞鸟在展翅翱翔,江面上,上行船和下行船在交相穿梭。正是“初唐四杰”之一王子安王勃笔下名句“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真实映现。
他们沐浴在夕阳黄昏的霞光中,沿着江边缓缓走着。一阵阵轻风,不时地从江面上掠来,带着江水的潮润,裹着各类花草的清香,从他们身上、脸上拂过,清馨凉爽宜人。
不知从哪儿传来了萧声,飘飘悠悠,清丽、委婉,抑扬,动听。
孔文才说:“这吹的是李清照的《怨王孙·秋已暮》词。”说着,轻轻吟诵起来——
湖上风来波浩渺,
秋已暮、
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
说不尽、
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
清露洗、
囗花汀草。
眠沙鸥鸳不回头,
似也恨、
人归早。
孔文才有声有色、抑扬顿挫、韵味极浓地吟诵着;吟诵完,又感叹地说道:
“写得真好!多壮美的一幅秋江夕阳图呀!”
“文才兄也这么喜欢李清照的词?”宋一茗问。
“莫非一茗小妹也是这位易安居士的崇拜者?”孔文才望着宋一茗,反问道。
“谈不上崇拜,只是比较喜欢。”宋一茗兴致勃勃地回答说,“喜欢她的清丽的文笔,喜欢她的精巧的构思,但是不太喜欢她的愁思依恋和她那过于细腻、温婉、凄切、幽怨、缠缠绵绵、凄凄惨惨戚戚的忧郁之情。”说到这儿,她像一个调皮的小男孩似的,跑到江水处,拣起一块石片,朝江面上旋去,旋了两个旋儿,原又跑回到孔文才身边,接着说:“这首《怨王孙》词,我还是挺喜欢的,把湖上夕阳秋景写得很有味儿。不过,说起来,我最喜欢的,还是秋瑾。她虽说不是女诗人、女词人,但她也特别有文才。比如,她的《书感三首》就写得很有气势,而且情长意深,非常感人。”
宋一茗钦佩至极地说着,话音还没完全落,孔文才在旁边又吟诵了起来——
飘泊天涯无限感,
有生如此复何欢?
伤心铁铸九州错,
棘手棋争一着难。
大好河山供醉梦,
催人岁月易温寒。
陆沉危局凭谁挽,
莫向东风倚断栏。
孔文才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