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坐在椅子上的陈独秀猛地一下愤然而起,两眼怒目直视着李大钊:
“守常先生,你这是在指责我?”
李大钊冷静地望着陈独秀,面对着这位比自己年长十多岁、而且又一直令他崇仰敬服的思想家和学者、新文化运动的先驱和猛将,对他刚才的那一席关于“女人是麻烦之源”的说法,确实感到有些义愤不平,而与此同时,对这位陈学长又很是迷惑不解。李大钊双目迎视着陈独秀的怒冲冲的目光,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激动,语调和口气都尽量平和地说:
“守常丝毫没有指责先生之意,只是对先生所写与所说、所言与所行不一以至相背感到有些惑然。”
陈独秀怒气狠狠地看了李大钊一眼,“哼”了一声,转过身满面温色拂袖而去。
“仲甫先生!”李大钊向前追了一步。
陈独秀毫不理会,扬头朝前走去。
李大钊望着傲气的陈独秀远去的背影,义愤之情不禁又从心底涌起,自言自语道:
“新文化运动的主将对女子都如此偏见,反封建专制何以能彻底?”
旁边,那位职员凑上前来:
“李主任所说极是,陈学长对女人一直都很有偏见。他说女子只可玩而不可信。八大胡同①有过许多关于陈学长的艳情传闻,李主任不知对此可曾耳闻一二?”
①八大胡同:北京当时妓院集中的地区。
李大钊没有理会那位职员,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陈独秀渐渐远去的渐渐模糊的身影,默默地望着,望着……
陈独秀学长在私生活上不大检点,关于这方面的风声,多少也吹进过李大钊的耳朵里,李大钊也略知一些。陈学长对女性怀有偏激之见,可能就与他在私生活上不检点有着很大关系。与他交往过的人都知道,这位陈学长在各个方面都喜欢追求个“新”字,喜欢弃旧图新,热衷于新鲜和新奇。在情侣和性爱上也是这样。他认为,在追求知识和研究学问上,不能因循守旧,抱着陈腐不放。在恋情和性关系上,也不可抱残守缺,把自己禁锢在旧观念里面。一次,在同一故交酒后闲聊中,他就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女人如同衣服,穿过以后,就算旧衣服了,哪怕是只穿过一次,也算旧的了,如果再一味地穿下去,就没有新鲜感了,就缺乏刺激性,必须要换一换才有新味。”他的原配夫人高氏在家乡以贤惠而闻名乡里,为他生了两个聪颖好学的英俊公子,但他并不满足,又与妻妹高君曼恋起情来,竟携高君曼一起赴日留学,同居一室。高夫人病故后,公开与高君曼双宿双飞,后正式续高君曼为妻。时间一长,他又产生陈旧之感,又想寻求新的刺激,夜里便经常跑京城的八大胡同,一时关于他的风情艳闻四起。一些保皇党分子和反对新文化运动的顽固守旧派分子,经常以此对他进行攻击。风声传到他的续妻高君曼那里,高君曼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大打出手,撒泼打闹了个天昏地暗,尔后两人分居。
对陈学长,李大钊是又敬佩又惑然不解。
二
那时候,步邹容、陈天华之后,又一英才以“独枝一秀”在皖河河畔奋起,创办“藏书楼”,提倡科学,反对迷信,鼓吹反清,遭到通缉后,亡命日本,因组织“中国青年会”,被遣送回国,尔后在上海、安徽、芜湖等地创办《爱国新报》、《国民日报》,以激进思想和文才而名扬大江南北,被捕后视死如归,何等英雄气概,一时传为美谈,再度亡命日本后,革命恒心不减,与章行严章士钊先生创办《甲寅》杂志,宣传革命。
那时候,李大钊也正在日本留学。
李大钊,是广阔的冀东大平原的儿子,在帝国主义列强如狼似虎地扑向神州之时,诞生在河北省乐亭县滦河边一个村子的一个爱国而正直的读书人家里。由于受家风的熏陶,李大钊从小就关心时事,关心政局,对黑暗的封建专制制度,对军阀混战,对帝国主义凭借封建势力在中国横行霸道,深恶痛绝。他幼小的心灵,已经在为国家和民族的濒亡,为人民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而焦虑重重,忧心忡忡,自小就立下了要为国家为民族的进步与富强而奋发效力的雄心壮志。1907年,李大钊考入天津法政专门学校学习。辛亥革命推翻了清皇朝,也从根本上摧毁了封建专制制度,使他欣喜若狂。但不久,辛亥革命的果实被复辟倒退的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最终又归于失败,使他痛心疾首。他毅然参加了陈翼龙组织的中国社会党,并组建了天津支部。从法政专门学校毕业后,李大钊应邀赴京创办《法言报》。此时,袁世凯加快了复辟倒退的脚步,疯狂镇压革命力量,在上海火车站枪杀了革命党人宋教仁之后,又在京城枪杀了社会党领袖陈翼龙,并凶狂捕杀革命党人。李大钊被迫潜出京城,暂时避居老家乐亭祥云岛。虽暂避居于故里,但革命之志不减。面对袁世凯的血腥镇压,李大钊毫不畏惧。为了表明自己寻求救国救民道路的坚定不移的决心,他正式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大钊。一是自勉,激励自己奋勇向前,百折而不挠;二是以燕北慷慨悲歌之士而自喻。此时,正值法政专门学校创始人汤比龙选派毕业生前往日本留学,李大钊被选中。
在日本,李大钊以日本明治维新为源,认真研究各国政情,求索于各个主义之间,以中国的实际情况,觉得这诸多的主义,帮不了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枷锁中苦苦挣扎的贫穷落后的中国的忙。从这时起,他通过阅读辛德秋水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犹如一股清新之风,吹进他郁闷的心扉,使他心胸豁然开朗。
时值袁世凯紧锣密鼓地复辟帝制,国民反响强烈。李大钊写了情绪激烈高亢的讨袁檄文《国情》,寄给了章士钊先生在东京创办的《甲寅》杂志。
章先生接到《国情》一文,如获至宝,赞不绝口,把文章推荐给和他一起编辑《甲寅》杂志的陈独秀,并亲自写信诚恳邀请李大钊来寓所面谈。两人见面后,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相互都为对方痛感国情之危艰、民族之厄运的爱国爱民族的深情和真知灼见所诚眼。
袁世凯为称帝,卖国求荣,与东洋签订了奇耻大辱的“二十一条”,国亡之时已迫在眉睫。国民群情激愤,在日本的留学生也一个个义愤填膺。而英雄气概一向十足的陈独秀,此时却有些灰心丧气,写了一篇题为《爱国心与自觉心》的文章,刊登在《甲寅》杂志上。针对陈独秀的消沉悲观,李大钊赶写了一篇题为《厌世心与自觉心》的文章,以“厌世之辞,嫌其太多;自觉之义,嫌其太少”而毫不留情地批评了陈独秀这位新文化运动的一代前驱,又以“精勤不懈”,“前途当发曙光”激励国民尤其是青年面对逆境更应奋起斗争。为避免与他所敬服的陈独秀产生误解,随稿又寄去一封要求与陈独秀会面、愿当面解释并请教的信,给《甲寅》主编章士钊。
陈独秀回信应允会面。
《甲寅》编辑部同仁们,以及章先生自己,章先生夫人吴弱男,都深知陈独秀恃才傲物,刚愎自用,根本客不得不同的政见,别说李大钊只不过是早稻田大学政治本科的区区一学生,就是那些颇负盛名的文坛政坛宿将,他都不放在眼里,常常与他们争短论长,而且以气势压人。对方生气而去,他却以胜利者自居,洋洋自得,傲然处之,所以常常不欢而散,伤朋友之间和气。这一次定然也不会例外。大家都很担忧,尤其是章先生。仲甫是他多年肝胆相照的文友和挚交,守常是他新近发现的一位才识兼之、德行并优的后起之秀,他实在不愿为此区区小事而使两知己友人之间产生芥蒂。
会面是在章先生家里。
章士钊忧心忡忡,头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忧虑着第二天两位铮友的会面。
章夫人吴弱男也与夫同忧。吴弱男娴淑贤慧,温文尔雅。她是名门望族之女。其父吴保初,是与谭嗣同等人齐名的海内四公子之一。受家庭熏陶,她精于文墨,极富才气,虽与反清名士章士钊结为伉俪,但仍恪守封建伦理道德,是贤妻良母主义的积极倡导者。这一夜,她也是为李大钊和陈独秀两位旷世之才第二天的会面而瑞惴不安。
第二天,李大钊先行来到。
李大钊在此之前因《国情》一文曾来过章先生家,与章先生及夫人吴弱男都有过一面之交。李大钊的才识、豁达,以及敦厚、纯朴,给章士钊和吴弱男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们对李大钊如同自己家里人一样,所以李大钊一来,马上就感受到一种既像师长、师母,又像长兄、长嫂那样的亲昵和关切。
章先生热情地请李大钊落座之后,吴弱男微笑着送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
“请喝茶!守常先生不愧是有才识之人,很守信用。仲甫先生可能很快就到。”
“陈独秀先生要来?他同意跟我会面?”李大钊惊喜地说。
章士钊掩饰住自己的忧虑,沉静地说:“今天特地请你来舍下叙谈,就是因为仲甫先生已经同意在此与你会面,一起探寻一下有关救国救民的大事。仲甫先生马上就到。仲甫先生一般也是很准时的。”
李大钊听后高兴地说:“事实才能真正说明一切。看来,社会上关于陈独秀先生的孤傲、盛气、目中无人等等的传言是不足以信的!就今天他同意与我会面,足可以看出:陈独秀先生不愧为反对封建专制统治、致力于神州中华复兴、愿以己血荐轩辕的猛将,是位十分豁达开明的有识有志之士!”
“是何人在此如此抬举仲甫?仲甫愧不敢当,愧不敢当!”那边,李大钊的话音还来落地,这边,随着清亮而爽朗的说笑声,走进一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陈仲甫陈独秀先生。陈独秀,一副现代派教授模样,身穿西服,头已谢顶,宽阔的额头写满了智慧,两道浓黑的刀眉耿然而立,博士型金丝边眼镜后,熠熠闪亮着一双不大但极有神采的眼睛,两目之间相距较远,给他面部神态又增添了几分傲气和严肃性,而那一双大耳朵和厚厚的嘴唇,既显示着他的宽厚,又显示着他的偏执。
陈独秀气宇轩昂地走了进来。
章士钊迎上前去。李大钊也起立相迎。
章先生指着李大钊:“仲甫,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
“不用了!不用了!”陈独秀几大步走到李大钊跟前,主动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面部表情还有些拘谨的李大钊的双手:“您就是李守常李大钊先生?嗯,不错!不错!文如其人。真是文如其人啊,啊?哈哈……”音容神态爽朗而又潇洒。
李大钊原本就不大善于辞令,再加上对面前这位政坛理论界大人物多少还有点敬畏,所以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连连说道:
“过奖!过奖!先生过奖了!”
陈独秀落座。李大钊也坐回原处。
章夫人也送上热茶来:“仲甫先生,请用茶!”
陈独秀接过茶:“谢谢!夫人真乃贤妻良母之典范呀!”
吴弱男脸色微微一红,笑笑:“仲甫先生又开玩笑了。”
陈独秀爽朗地大笑起来。
章士钊也微微笑着,对李大钊说:“仲甫先生喜欢说笑,严谨而不失其豁达,脱俗而不失其诙谐,冷峻而不失其热烈,真乃名士之快风也!”
李大钊说:“陈先生能屈驾面会守常,守常深感荣幸。”
陈独秀正喝着茶,放下手中茶杯:“守常先生差矣!何谓‘屈驾’?切不可这样说!孔丘之言:“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此话千真万确。就如常人所说:为师者不在年高。守常光生就是一位年少于我的师者。”
陈独秀这样说,大大出乎于在座的章士钊、吴弱男、李大钊意料。一代做世英才,英雄气概十足,以盛气而威慑神州,今日却成了如此之谦谦君子。如此谦美之辞,竟出了他陈独秀先生之口,真让人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实确实如此,所以令他们惊愕而楞怔,尤其是李大钊,惶恐而不知所措,同刚才一样,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连连说道:
“陈先生过谦了!陈先生过谦了!守常实不敢当,实不敢当。”
“守常先生,仲甫确实是肺腑之言。仲甫所说,你受之无愧。是你的那篇文章,使我从迷惘中苏醒,茅塞顿开,看清了前景,丢掉了悲观与消极,充满了对未来的乐观的信心与希望。今日,仲甫特地来求教于你,望守常先生万勿谦辞!”
陈独秀语气如此诚挚恳切,使李大钊极为感动,浮在心头的惶恐不安,顿时也云消雾散,情激心热地说;
“陈先生如此虚怀若谷,不耻下问,实实令守常发自心底感动,守常愿与陈先生共同探讨救国救民之计,为我中华复兴而竭尽全力。”
陈独秀也高兴地连连点头:“太好了!太好了!人生得一知己,不易。今日,仲甫又得守常先生这一知己,实乃大喜。”
李大钊也连连点头赞同:“守常也是此同感。”
章士钊见两人如此和谐而投机,甚为欣慰,先前的重重忧虑也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兴奋,竟像逢了喜事的小孩似地咧着嘴笑着,对夫人说道:
“弱男,仲甫先生刚才说:人生得一知己,不易。而我行严今日得二知己,是不易之中不易。今日我们三知己相聚,乃大欢大喜大庆大贺之日,劳你辛苦,略备小酌,让我们在一起庆贺一下,怎么样?”
吴弱男文静地微微一笑:“刚才在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
章士钊高兴地对吴弱男抱起双拳:“谢夫人!生行严者父母,知行严者弱男也!”
陈独秀也竖起大拇指,朗朗地笑着说:“不愧是贤妻良母主义者!”
吴弱男脸色微微发红地笑着,去厨房和帮佣一起把酒菜端了进来,摆在桌上。
“请!仲甫先生、守常先生,请!”
“行严先生,请!”
各人都依次坐下。
李大钊招呼道:“夫人也请来吧!”
吴弱男笑答道:“你们先喝,我那边忙完,一会儿就过来。”
章士钊为陈独秀和李大钊各斟上酒,完后又给自己斟满,拿起酒杯,真情而诚挚地说;
“人常说:酒逢知己干杯少。今日,行严虽说不才,但得两位英才知己,实为三生有幸。行严愿与两位知己同心携手,为救国救民,为复兴我神州中华而尽瘁效力!”
“谢谢!仲甫定不负行严先生之厚望!”
“谢谢行严先生!守常也一定不辜负先生和夫人的错爱!”
三人碰杯畅饮。
李大钊放下酒杯,诚恳地向陈独秀请教道:“仲甫先生,拙文《厌世心与自觉心》是草率之作,文中言词有许多不当之处,请先生多多包涵!在此,请先生明示!”
“守常先生不必过谦!先生《厌世心与自觉心》实为一篇醒世雄文。立论高屋建瓴,通篇意在明辨是非曲直,由浅入深,剖析透彻,以理论理,令人心悦诚服。”
“仲甫先生过誉。守常清楚,这是仲甫先生对守常的鼓励之说。”
“不,不!仲甫所言并非虚夸。守常先生的那篇文章确实是一篇上乘之作。”
“守常在文中所述的,只是一些尚未深思熟虑的浅见。不知仲甫先生对救国救民还有何宏论高见,想赐教一二,以供守常思索。”
陈独秀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又把酒杯一放,略略想了一想,感慨地说:
“当今神州中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