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两个男同事抬了剩下的报告上来,何湘手一挥,“抬下去存档。”两个人满头大汗地愣在当场,魏子文、吴晓和何湘都笑了起来,正好司马菁提了一大笼宵夜进来,何湘笑道,“先吃宵夜,我请客。”话音未落,吴晓突然脸色煞白,转身冲了出去。所有人都奇怪地看她面面相觑。
吴晓冲进卫生间对着水池就是一阵干呕,呕得感觉胃肠全拧成了一团,好半天平缓下来,抬头看见洗手镜子里一个憔悴女人,泪眼婆娑,面孔白中带青,连脸颊都凹陷了下去,不由得双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双手按着小腹,害怕得发起抖来。
突然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连忙躲进一个小隔里,司马菁的声音随即传过来,“吴晓,怎么回事?”
她吞咽了一下,确定不会带了哭音,强笑道,“不知道啊,我突然肚子痛。”
司马菁哼了一声,“都说食堂那个腌菜不新鲜,让你别吃,好好的牛尾汤,你没口福了。”
吴晓听见她提牛尾汤,又是一阵恶心,强忍住了,“你先回去吧。”
听见司马菁走了,伏在马桶上又是天昏地暗地一阵剧呕,却是连胆汁也吐了出来。
她几乎从来没有担心过怀孕的问题,因为她认为在这个方面秦江应该会比她更谨慎老练,他对身体的控制非常老道,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她甚至连避孕药都没有吃过。只有那天晚上的两次例外,难道她就这样怀孕了?
整一个晚上她都是恍惚的,似乎也没有多害怕,脑子里就是木然一片,好容易回了家,躺在床上却只觉得冷,冷得浑身都在发抖。迷迷糊糊睡过去,他便在梦里抱着她,他的身体总是温暖的,他的呼吸就在耳边,“晓晓,你说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吓醒,腹痛难忍,身下一片淋漓,却是来潮了。她长长出气,放下心来。
只这次来潮时间却长,淋淋漓漓了十余天,小腹总是隐隐作痛。处里极忙,她的时间也一向不太稳定,也就顾不上这个小问题,好容易过元旦节,有了半日假,她上街上买了些家里极缺的东西,抱了回家。走到楼梯口,突然一阵夹道冷风吹来,她没由来地一阵眩晕,只觉得小腹一阵剧痛,跌倒在地,低头一看,裤子上一片黑污污的血迹。她心里一片冰凉,强撑着挪回房间,人已经不会动弹。司马菁那天回了父母家,晚间回宿舍的时候鬼使神差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她知道吴晓孤身一人,自家里带了卤好的鸡脚给她,敲了半天门却没人应,刚要走便听见里面似乎是有一声微弱的声音,心里立刻害怕起来,翻找窗台,好容易找到吴晓说的那把备用钥匙,开了门却见吴晓倒在地上,身下一摊的血。她吓得傻了,只知道扶起吴晓,听她气若游丝一般说了一个电话,打过去却来了一个清瘦的男子,司马菁怒极上去就是一巴掌,林道南被她打蒙了,问“吴小姐呢?”司马菁听他问得如此生疏,不由得一愣,连忙转身带他进了屋,林道南一看,二话不说抱起吴晓就走,司马菁拿了大衣跟在后面,两人叫了黄包车一路到了陆军总医院。林道南的同学方敏敏正在妇产科值班,接了诊紧急处理了之后出来,“先兆流产这么长时间才来?要出人命的。林道南,不是你的手笔吧。”
林道南怒斥,“胡说!”随即问道,“她不会有事吧?”
方敏敏耸肩,“现在还不好说,孩子还很不稳定。”
林道南试探地问,“她没说要不要?”
方敏敏和司马菁都看他,他顿时红了脸,“不是我的,真不是我的。”
方敏敏白了他一眼,撩开诊疗室的帘子,“你自己问好了。”
司马菁和林道南进去,吴晓已经醒来,只是虚弱得连呼吸都几乎看不出来,只一双黑洞洞地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方敏敏看了一眼,“早点做个决定。”
司马菁走到吴晓旁边,吴晓缓缓转头握住她的手,“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司马菁想安慰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个劲地点头。看着吴晓慢慢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缓缓留下,她给她擦去,可那泪水如同一条小溪一样,怎么擦都擦不尽。
她陪了吴晓一晚,第二天上班便给她请了长假,魏子文和何湘都问,她只说家里突然有事要回庸南老家,要连年假一起休掉。那个可恨的何处讽刺了好几句,就和魏处一起连连追问,她只一口咬定不知道,反正她知道的是死也不说,其余的本来就一概不知。到了下午,突然接到那个林道南的电话,让她赶紧到医院来,吴晓要做手术,她匆匆赶去,吴晓已经被推着从手术室里出来,人已经恍惚了,连人也不认得。林道南摇头,“她早上突然大出血,孩子没有了。”司马菁惊恐地看他,方敏敏摘了口罩手套出来,“她需要好好的调养,你们安慰她一下,这个孩子是保不住的,以她现在这个情况,根本不适合怀孕,勉强保住了,还是要掉的,那样损害更大。”
十五
何楚一直避着秦江,转眼就过了春,战线逐渐稳定,秦江整合了早先被打散的新军,成立了决死纵队,两军隔着一条滦河对垒,苦苦争夺一个桥头堡,整条战线寂静一片,唯有此处日日血战。那一日突然传来消息,说是桥头堡拿下,秦江亲自督战受了伤,他便心绪不宁,到了晚间,突然一个说是秦江贴身侍卫的年轻人找了过来,密报秦江伤重,要见他。他顿时蒙了,连帽子都顾不得带,一路风驰电掣,跌跌撞撞地跑到秦江那里,推开门却看见秦江背对着他在窗口抽烟,虽然肩膀上厚厚缠着绷带,却离“伤重危急”差的很远。他呆了一呆,连忙把已经蓄在眼里的眼泪擦了去。
秦江看他进来,也不说话,转身找了一张凳子坐下,默默吸烟,良久丢了烟蒂,“怎么何楚?我不快死了,你就不肯见我是不是?”
何楚无话可说,只能垂头站着,只听他的声音隐忍,“告诉我,晓晓究竟怎么了?”
何楚这些时日也并没放松对京都那边的监视,吴晓回调查处,还有后来流产的事情他都逐一知道,只是没有一个是可以告诉秦江的消息,也就一直瞒着,没料却被他骗来,现在想瞒看来却是不太可能的了。只听秦江的声音里,压抑的愤怒和焦躁,“你也和他们串通起来瞒我?”
何楚无奈,就从那日开始把他收集到的吴晓的情况都简单说了,秦江默默听着,何楚看见他的手指不停的发抖,越说越是胆战心惊。
慢慢抬头,只见秦江脸上木然一片,却是说不出的悲苦萧瑟,“她不要那个孩子?”
何楚怕他难受,连忙说,“何湘后来专门找过那个做手术的医生,说那时候慕容小姐的身体不适合怀孕,那孩子是没能保住。她。。。。。。她没说不要孩子。”看秦江一直没有说话,他也不知道是该如何安慰,“少帅,要不然我回去,把慕容小姐请到云峙,专门派人照顾?”
秦江还是没有说话,良久,“她最近好不好?”
何楚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她又回去物资核查处了。”
秦江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她高兴吗?”
何楚呆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却看见秦江已经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仰在椅子上,唯有紧皱的眉头透露他的痛苦,突然身后的门被推开,刚刚骗他来的那个年轻军官进来,“少帅,京都急电。”何楚转身离开,按照规定,他离开他的侍从位置,就不能接触这些机密信息,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涩涩地开口,“她身体恢复得还好,她。。。。。。她和魏子文也没有什么。”秦江依旧纹丝不动,他无奈地吞咽了一下,转身出去了。
仗打到这个份上,两边,不应该说三方都是精疲力竭,日本国内对于劳师远征这么长时间连山东都没有占领极为不满,已是临阵换将,因此前线便没有了动作。西面秦光恺和王洛军也是筋疲力尽,唯有蜗居西南的刘胡子毫发未伤,此时居然出来说要谈判了。
说来刘胡子这个人身世甚为传奇,他原本是中州人氏,出身贫农,父亲好容易在一个民团里弄了一个团长,巴结上宪,送尽了钱财才把这个独子送进了汉方,没料此人天生的魔头,在学校里不时打架斗殴,最后连日本教官也打了,不过读了刚刚一年便被开除。他老爷子气得一命呜呼。后来他到了郝龙寺的部队里从大头兵当起,结果在和当时的西南王许东来抢地盘的战斗中被许家军俘虏,索性就在许家军继续当兵。有一个团长赏识他作战勇敢机智,连连提拔,不过三年就从大头兵当上了连长,在一次和秦家作战的时候救了徐东来的命,又被徐东来看上选出来当了卫队长,这其间竟然勾搭上徐东来的独女,非君不嫁,他就入赘到了许家,自然就成了徐东来的继承人,离他被汉方开除不过六年,他就掌握了西南一半以上的军权。这还不算精彩,最最精彩的还在其后,四年前王洛军和徐东来在祁连山南麓一场大战,刘胡子任他岳父如何求援就是不救,只是死死攻击王洛军的后腰,结果徐东来被王洛军俘虏,绑在炮车后面活活拖死,刘胡子抄了王洛军的后路,一举把王洛军赶出了祁连山,自此王洛军再没敢跨过祁连山一步。徐东来一死,刘胡子自然统领西南全部军权,他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休妻。此外就是重组了政府,从此一人独大西南自此已经有四年了。
秦江与这个刘胡子打打闹闹不下十年了,两人皆是年轻气盛,大大小小不下数十战,秦江兵员齐整,武器先进,刘胡子则勇武狡诈,诡计多端,况且他只是死死守住入川的门户大别山,秦江的部队在这山地间威力也不能尽释,虽然是胜多负少,却也没能占刘胡子多少便宜。只不过这些仗都不甚大,每每议会要吵闹,秦江便有兴致到西南去转转,按他的话,就是去“练练”。这边枪炮一开,议会上的吵闹声立刻便被压了下去,屡试不爽。
说来刘胡子是三方中势力最弱的一个,他知道自己蜗居西南,先天不足,向来并不太多事。但是此时天下局势风云莫测,这天平之上便是一根鸿毛也能教天地变色,更无论是刘胡子的十万虎狼之师。就连和他有宿仇的王洛军都绕着弯找法国人和他联系,他既然主动要求和这边和谈,自然是天大的事情。秦江收到急报立刻赶回京都,没料却听说,去天府谈判的政府代表团的专列已经出发了。
十六
何楚从那日坦白之后又一直跟着秦江,看见秦江站在列车门口,半边脸藏在列车门的阴影里,只能看见冷峻的嘴角紧紧抿着,半响没有说话,突然步下旋梯,“派飞机,炸了它。”
何楚心里一震,这是少帅要和政府决裂了,怕是京都这个冬天要风云变色了。跟着秦江走了几步,突然接车人群中闪出来一个便衣的人拉住了他,他定睛一看是情报部的刘文开,正是他委派监控吴晓的人,只看那人脸上闪烁,“何副官,那个慕容小姐和令姐都在车上。”
何楚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刘文开低头立正,“事出突然,谁也没有料到。”
原来秦江专宠慕容晓晓倒也没有多引人注意,偏那天他将晓晓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心腹爱将,又一直委派情报部对她保护监控,总统夫人那边自然收到了情报。像是算准了秦江肯定会阻拦代表团出行一样,总统夫人的意思便是要带上这个能叫秦江动容的慕容晓晓做个路条,更何况刘胡子作战往往能先敌制胜,想必也是精于情报,没有理由不知道这女人是秦江的心头肉,既然她将这样一块肥肉送到了刘胡子的嘴里,他哪里可能不笑纳?到时候秦江多少就会投鼠忌器,过节一结,再另与刘胡子谈判那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魏子文原本没觉得谈判有他什么事情,他是做技术的,政策上的大方向与他无关,莫名其妙收到通知他也在代表团的名单里,倒叫他很是一番措手不及。加上何湘更加莫名其妙地一定要随行,安排交接事务颇有一番手忙脚乱。
第二日上火车,却看见吴晓拎着行礼也在随从之列,不禁奇怪,“不是留你在处里处理西北的消耗情况?你怎么也来了?”
吴晓也是一脸茫然,“早上特勤处通知我,说是所有代表团的代表都增加一名随员以示隆重,您指名要我。”
魏子文目瞪口呆,“这。。。。。。这是怎么回事?”
何湘已经感觉不对,拽了吴晓的手就把她往车下推,“吴晓,你赶紧下车,出站后到情报处找刘处长。”
吴晓被她推着眼看走到车门口,却被两个男人堵住,“两位,车子都快开了。就不要胡闹了吧。”
何湘顿住脚,只见两人便衣打扮,面色阴冷,双手都插在大衣口袋里,不由得心里大惊,知道是落入了人家的圈套,反手拉了吴晓冲进魏子文的包厢里,一把把吴晓摁下,“魏子文,你若是男人就把吴晓护好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包厢。
魏子文正摸不着头脑,已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正是刚刚在车门口堵她们的两个人,那两人也不进来,在门口看见吴晓,也不说话,道声打扰就走了。何湘回来,面色凝重,只是冷冷觑着魏子文,突然推了他出去。“我和吴晓住这里,你到外间去守着。”一路上何湘,一句话也不说,吴晓居然也不吭声,魏子文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无计可施。
到了天府,刘胡子亲自来接的火车,虽然留着一把很夸张的黑胡子,仍能看的出他年纪很轻,见了代表团的人不禁笑出声来,“秦江这是唱的哪一出?玩老子?”
代表团团长是司法部部长张文选,被他这样调侃,面子上很有些过不去,他留英的法律博士,为人肃穆,当下冷下脸来,“刘督帅,我们是代表国民政府来和您谈判的。”
刘胡子偏着头看他,玩世不恭地笑,“不是秦江派你们来的?”
张文选板着脸,“我们是政府代表团。”
刘胡子笑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
魏子文正看得没有头绪,却听身后火车汽笛长鸣,长长短短十分怪异,想问何湘,何湘却不见了人影。突然听见身边一个国防部的官员,“,这不是秦少帅的军号?什么意思?团里有他的人。”
西南多山,唯天府地势平缓,这天府城外的妙风山虽小,却是灵秀非常,又因多温泉而著名,对于天府湿冷的冬日来说自然是极舒适的所在。代表团一行住进刘胡子在妙风山中的行院足足三日,都不见他人。气得张文选心脏病发住进了医院,刘胡子却姗姗驾临说要开始谈判了。
魏子文坐在谈判席上听得是目瞪口呆,他原以为谈判是要和刘胡子和解,好再缓出些兵马和日本人及王洛军决战,没料张文选死白着一张老脸,开口就谈将大别山整个让给刘胡子,只要刘胡子加大在西南方面的压力促使秦家父子和日本人谈判。
刘胡子派来的代表仿佛一个木头人一样,既不开口也不回应,竟是听完了就走,没有一刻的耽误。晚间,刘胡子却过来宴请大家吃饭,席间他拍着张文选,“如今我相信你确实不是秦江的人,和你们谈实在是有意思。”
张文选问他对提议的意见,他哈哈一笑,“我自然是没有意见。”指了指他自己的首席谈判代表,“你们和他谈好了。”
魏子文浑浑噩噩地回到宿舍,看着何湘面容讥讽地坐在哪里,寸步不离地守着吴晓,不由得有些糊涂地看着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