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利用他了,你为什么不能体谅他呢?”
“不是别人利用他,是他在利用别人!看看,他不是由一个穷小子变成青年企业家了吗?”敏贞说。
“事实上他是真的为了报恩。‘合祥’的事业上了轨道,他就离开了。他现在自己出来创业,从头开始打拼,就是要向你表明心迹的。”惜梅说。
“不!一切都太晚了!我们不要再说他了,好吗?”敏贞哀求着。
“可是萱萱怎么办?她总是绍远的女儿。”惜梅说。
“不!萱萱是我的,和绍远一点关系都没有……”敏贞声音中有些歇斯底里。
“敏贞,你看过你母亲的悲剧,为什么要学她呢?把自己和所爱的人推到痛苦绝望的地步,不是太傻了吗?退一步想吧!何必封死前面的路呢?”惜梅苦苦相劝。
“死?不!我不想死,我绝不会像我母亲,我要看着萱萱长大!”敏贞拉着惜梅的手说:“所以我才找你来,我需要你帮忙,但拜托不要再提绍远,他只会让我更活不下去而已!”
敏贞脸上的泪、话中的痛苦,令惜梅不忍再逼,于是她只好说:“好吧!不提就不提。你要阿姨怎么做呢?”
“为了把身体养好,我要去疗养院住一年,这期间能不能请你照顾萱萱?”敏贞说。
“那是当然的。”惜梅说:“就是你,我也要亲自看护,你姨丈自己是开医院的,还去住什么疗养院呢?”
“不行!我一去姨丈的医院,大家就知道我的行踪了,而我无法承受那些压力,只怕病会更严重!”敏贞反对说。
“我会想出办法来,总之,我不会让你到陌生的地方去养病,你姨丈也不会同意的!”惜梅断然说。
敏贞感觉累了,不想再辩。两人谈这几年的生活,一问一答,手帕又哭湿了。
不再谈绍远,他却一直在敏贞心中,始终都在的。他竟没有和邱宜芬结婚?他那时不是迫不及待投向宜芬的怀抱吗?在那一夜后,在香港……
他为她的离去而哭吗?骗人的!他一向都那么会伪装……不能再想,她的生命太脆弱,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们之间的绳索早就不堪摧折,断了。
钟轻轻敲响,敏贞收起画架,把颜料清好。这是她休养中少数拥有的娱乐,多半时候她都静躺闲坐,打算好好补偿这六年身心的耗损。
该是旭萱放学的时候了。她穿上大衣、戴着围巾帽子,走入干冷清寂的十二月天。
这是一栋古雅的日式住宅,花园旁有一小门通到邱家天井,是惜梅买下后新打通的,两家还共用一道长长的石墙,沿壁爬着牵牛花和九重葛。
原屋主移民美国,廉价让出。敏贞住进来,成了邱家神秘的客人,平日只见到纪仁、惜梅和送饭的佣人阿好。
旭萱两边跑着,白日上幼稚园,黄昏要在邱家吃晚饭和看一会儿电视才回来睡觉。她每天总要吱喳学校和大宅的事,敏贞听熟了老师、同学和几个大小舅舅,但最让人惊心的是两个月前开始挂在旭萱嘴边的冯叔叔。
那天旭萱由大宅过来,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捣米玩具,象牙色绘杜鹃的,巴掌大小。
那种似曾相识感今敏贞慌乱,急忙问着:“这是谁给你的!”
“冯叔叔呀!”旭萱说:“他人好好呀!一直和我说话,还说我好可爱。”
敏贞从头凉到脚底,差点站不住。她才缓过气,惜梅已经出现在厨房的玄关。
“阿姨,萱萱见过绍远了吗?”敏贞紧张地问。
“绍远今天刚从日本回来,我要阻止也来不及了。”惜梅脸上有些不安,“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绍远出来创业后就住在我这里,他的公司也在附近。”
“什么?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早知道他在这里,我死也不会来的!”敏贞叫着。
惜梅一边按住敏贞,一边叫旭萱到房间玩,才说:“我就猜到你会有这种反应,所以才不敢说。你大可放心,绍远也不常在的,他有时住公司、有时出国、有时跑中南部,也等于居无定所,我这儿只是他歇脚的一站,他不会发现你的。”
“真的?”敏贞的心仍无法静下来。
“我绝不骗你。”惜梅迟疑一下又说:“不过,你该看看他们两个相处的样子,一见就投缘,不愧是父女天性。”
“阿姨,求你别说了!”敏贞抚着心口说。
“好吧!”惜梅叹一口气说。
从那日起,敏贞就常处在思潮起伏中,尤其旭萱提到绍远的次数愈来愈多,她毫不费力就爱上这位冯叔叔。有几回敏贞甚至看到他们在天井玩。
她痴立在半掩的门内,偷窥六年不见的绍远。他没什么变,仍是他走出黄记准备去香港的样子,俊朗和自信就像附在他身上的两个影子,随着时日和成功只会更加深而已。
太阳永远是闪亮的,不似月有残缺。她望着自己瘦得见骨的手臂,摸着尖细的脸庞,泪不禁落下。
病,药物及疲惫,使她不得不习惯绍远的近在咫尺。
小门边有惜梅新种的山茶花;红艳粉白在树上,也铺了满地。她想到秀里庭院的山茶,母亲坟前可曾记得供给?还有早随大水而逝的白蝶花和树王,可曾另外落地生根?
童稚的笑声由天井传来,一下子旭萱小小的身子就钻了过来。
“妈妈,小朋友都好喜欢你画的卡片,每一个人都抢着和我玩!”旭萱说着,由粉红色书包拿出一叠白纸说:“他们也要你画,他们最喜欢白蝶花那一张。”
敏贞笑着接住,正想再问,旭萱转身就跑掉了。
“你要去哪里?”她在后面叫。
“冯叔叔回来了,他说要给我礼物!”旭萱头也不回地说。
绍远出差一星期,旭萱天天念着。敏贞也不得不承认骨肉间的微妙感情,大太阳和小太阳,他们父女根本是同个性的人,他真的都没有察觉一丝的异样吗?
她慢慢走回屋内,才要坐下,电话铃便尖锐地响起。
奇怪,除了她打到大宅,很少人打来,惜梅有事都会亲自来说,这会是谁呢?
她刚拿起话筒,那端的惜梅就连珠炮似地说:“绍远过去你那里了!他知道是你了,我挡也挡不住……”
“怎么会呢?是谁泄密的?”敏贞手脚都软了。
“我也搞不清楚。萱萱给他看几张卡片,他就一口咬定是你画的。他说他太熟悉你的画,特别是那张蝴蝶花或什么花的……”惜梅快速地说。
天呀!白蝶花!她竟如此大意!
由厨房的窗口,她看见绍远撞开小门,直直冲来。
不!她不想见他,她还没有准备好,一切都承受不起!
敏贞把电话一丢,恰好来得及锁上后门。
“敏贞!”他在门外叫着,手用力拍打门。
她的心脏几乎停止。对了!窗户!她设法合上窗帘,恰巧对着绍远的脸,他嘶吼她的名字!
“刷!”厨房的窗。“刷!”饭厅的窗。“刷!”客厅的窗。她在房子里绕,他在房子外绕。天呀!怎么办?
还有哪里?呀!前门!她想到去锁,但已经太迟了!
绍远破门而入,差点撞到玄关旁的一盆花。他站直了身体,看着她,像被电击一般,表情分不出是喜是怒,彷佛穿过几百年来寻她的幽灵。
“敏贞!”他声音喑哑。
仿佛一记惊雷劈裂她脚下的地板,她跳开,本能地往卧房跑。日式纸门拉下,小小的钩扣上,她整个人瘫倒在门边。
“敏贞!开门!你知道我很容易打破这门的!”他说,把地板踩得嘎嘎作响。
“你走开!不要来吵我!我不要见你,我发誓要一生一世远离你,你不要害我!”她终于受不了的开口了。
“我也发誓用一生一世也要找到你,然后不再让你走出我的视线,我说到做到,我非要打掉这扇阻隔我们的门不可!”他仍不停镀步,声音在屋子的四周震荡。
突然,惜梅在后门拍叫着,敏贞如逢救星。
“绍远,别逼敏贞,她病才刚好,人还很虚弱,不能受刺激的!”惜梅急促地说:“你先出来,让我和她谈一谈,好吗?”
“不!我绝不让步!以前我就是太顺着她,才会失去她;今天我一定要锁住她,不再让她有任何逃脱的藉口!”他用不容辩驳的口吻说:“惜梅姨,我和敏贞的事必须彻底解决,没有人能帮忙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吗?”
“阿姨,不要走!”敏贞求着。
“敏贞,听听绍远怎么说吧!”惜梅也恳求的说。
“他太虚伪狡诈,没有一句话可信!”敏贞听着阿姨远去的脚步声,叫道:“你们要害死我吗?”
“你要死,我就陪你一起死。”绍远冷硬地说。
相识一生,她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对人说话,他向来都是谈判协调的高手,即便发了脾气也有转圆余地,不像这一次,连死也挂上嘴边,那样阴沉决绝,彷佛阳光之地变成地狱幽谷。
这六年,他毕竟也有不同了。
“死?你哪里知道死的滋味!”她悲愤地说。
“我知道。”他没有激动争论,只用比她更寒透的声音说:“当我读到你的离家信时;当我了解所发生的一切时;当我穿过天井、明白萱萱是我的女儿时;我的心一寸一寸被虐杀,像死了几个轮回了,那种痛苦和绝望,或许你都不曾尝过。”
“痛苦?冯家人除了掠夺,能感受什么痛苦?”她咬着牙说:“还有,萱萱不是你的女儿!”
“我不想浪费时间辩论这铁的事实。”他也坐下来,隔着一道薄薄的纸门说:“我只能说,我很抱歉,那一夜我醉死了,以为只是一场妄想痴梦,我没想到那是真的,虽然一切那么真……直到你走后的两个月,我整理纸箱,发现到你的衬裙和我的汗衫叠在一起,上面沾着血迹,我才明白那不是梦。我还跑到台东去找毕业那日送我回宿舍的张志清,他说你照顾我一晚,还准备买早点给我吃!你无法想像我当时的心情,我对着太平洋喊了一遍又一遍:你为什么不说呢?我现在仍要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你说,你不记得那一夜……”她太震惊了,往事如走马灯掠过,难怪他从来不提,她却以为他存心背叛。
“我记得你的味道和感觉,但不相信是真的。我醒后不见你的人,而你依旧充满敌意,所以我更确定那是一场梦。”他又问一遍:“你为什么不说呢?”
“因为我在买早点的路上,看见你和邱宜芬准备去吃饭、看电影。”那一幕,说出来仍令她心痛,“我以为你在对我做彻底的宣告和决裂。”
“你这不是拿刀杀死我一次吗?杀我之前,你甚至连让我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他声音扬起,有哀绝的凄厉。
旧创至深,血尽骨蚀,两人久久不能言语,空气亦凝滞不动。
“你怀孕了,所以休学?”他又开口,情绪似已然平静。
“你我己经决裂,形同陌路,你管不着我!”她说。
“敏贞,不要逼我撞破纸门!”他忍着脾气说:“宣告决裂的是你,不是我!”
“是你先选择事业的!”她生气说。
“我什么都没选,出这莫名其妙的鬼题目的人是你!”他亦不甘示弱,“爱情和亲情,怎能拿来当条件或测试呢?”
惜梅轻敲后门,小心委婉地说:“吃饭时间到了,别让敏贞饿肚子了。还有,萱萱要找妈妈。”
“惜梅姨,很对不起,我们还没谈完。”绍远抢着回答,“请把饭菜留在门口,萱萱也请你安抚一下。”
“阿姨!”敏贞叫着,但没有人理她。
他打开后门,端了饭菜进来,依然坐在她房门口。
“出来吃饭吧!”他说。
“不!只要你在,我宁可饿死!”她倔强地说。
“很好,我陪你,我们就一起饿死。”他立刻说。
他果真变了。以前他最怕她的任性骄纵,只要她一哭一闹,做点委屈状,他即收敛自己来讨好她。如今她以死来威胁,他竟无动于衷,简直太铁石心肠了!
“你才舍不得饿死呢!你的事业正看好,荣华富贵已在手中,是少年有成、事事如意,你死不了的!”她讽刺地说。
“信不信?我可以一弹指间让一切都烟消云散,没有你,那些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干脆的说。
“你不必对我甜言蜜语,没有用的!”她抚着心说。
“我不是甜言蜜语,我是实话实说。”他说:“我说过我的人生若有什么野心,就是娶你为妻了。建立‘合祥’是为了报亲恩,让你父亲亲眼见到家业已兴,秉圣、伟圣都有出息,我的责任也了了。现在我所有的成就一切都是为你,你若不要,我留着何用?”
她不知该相信什么了,以他的精力,他可以端坐几天几夜说服她,但她病着,怎么支撑下去呢?
“敏贞,不要再躲着我了!”见她不语,他转为温柔地说:“以前种种都是我的错,请试着了解我的痛苦,你在离家信上的每句话,都像尖刀插在我的心上,我每多一份合约、多一笔进帐、多设一个厂,刀就愈插愈深。现在我是你的了,你要有家归不得、要流浪飘泊、要在天涯在海角,我都会毫不犹豫的陪着你。”
敏贞的泪终于掉下来,她忍不住低泣说:“太迟了!你今天可以了,我却不行了!惜梅姨没告诉你,我的身体状况吗?我不再适合陪你或被你陪了,我现在只想安静地生活,看萱萱长大成人。”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唯一的敏贞。”他不妥协地说:“你若再不理我,不如我们就此刻死了,我了无遗憾,只怕萱萱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你什么时候学会威胁人了!”她止住泪说。
“我被你训练了二十年,你忘了吗?”他说:“还记得那首‘藤树歌’吧?生死都要纠缠在一起,你这一生是摆脱不了我了。”
“你这是何苦呢?”她哽咽地说。
“我爱你,难道就那么难以理解吗?”他站起来说,“你再不开门,我真要撞了!”
“不!再等五分钟。”她把钩子打开,人站得远远的。
他喃喃诉说着六年的相思,他问她答。
五分钟过后,她说:“你可以开门了!”
纸门滑开,他们终于面对面。她停留原地,眼中仍有害怕;他的神情则充满爱和喜悦,几大步向前,紧紧抱住她。
“哦!敏贞!”他激动地说。
久违的温暖怀抱,不再有恨,也没有想像的困难。她将双手攀上他的背,感觉到在秀里溪畔陪她玩土的六岁男孩、在黄记前送她竹蚱蜢的十岁男孩、在公路局车站伴她上学的十七岁男孩、和她一起看树王及白蝶花的二十岁大男孩……如今却是以死相胁,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了!
她倦了,没有力气再拒绝前世早已注定的缘分了!
母亲的悲剧不会再重演。所有的悲伤哀愁都在这一刻结束,旭萱才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带着泪,在他杯中,她唇畔有了久违的微笑,像一朵冉冉飞起的白蝶花。
阳春三月,太阳照在这二楼的办公室。敏贞在後面泡茶,茶叶是哲夫闲来没事亲手焙制的,产量稀少,十分珍贵,只供亲友品茗。黄家早已投入纺织工业,“黄记”随着时代潮流,成为历史名词了。
她和绍远在一月结婚,因有旭